928.第928章 一笑撫青萍

第928章 一笑撫青萍

禮聖,亞聖,老秀才,三位聖人重新返回文廟,參與議事,使得原本已經逐漸輕鬆幾分的氣氛,霎時間又凝重起來,使得一些個想要出門喝酒閒聊的修士,都規規矩矩留下議事。

老秀才正襟危坐,等了半天,也沒能聽見一句道賀聲,有些摸不着頭腦,都說人走茶涼,才見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怎麼冷竈重起,這幫大大小小的人精兒,也都沒個表示?在文廟這邊恢復陪祀聖賢身份,自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可也不是你們屁都不放一個的理由啊,欺負好好先生,埋汰老實人?

伏老夫子見那老秀才自顧自橫眉豎眼的德行,就笑着與老秀才解釋了先前文廟這邊的大致變故,芸編、蘭臺、瑚璉、春搜和桐歷,總計五座書院,這些山長們都丟了頭銜,鬧了一場,其中最年輕的春搜山長,還公然質疑禮聖,最後都被阿良禮送出門。所以這會兒大家的心聲言語,比較謹慎。

老秀才讚歎一聲,虎父無犬子啊。

亞聖從書案上一大摞冊子中取出一本,看了眼剛剛被年輕隱官頂替的位置,有些無可奈何,就這麼不着家嗎?

金光一閃,大門口的經生熹平伸手接住,是一張書頁,得到了一封來自劍氣長城陪祀聖賢的親筆密信。

禮聖放下手中一本剛剛從別處送來的地理冊子,說道:“阿良和青秘,已經到了劍氣長城,看樣子是要兩人聯手,先行一路南下。”

說完此事,禮聖笑道:“你們繼續議事。”

亞聖微微皺眉。

禮聖以心聲與亞聖說道:“阿良帶着馮雪濤,先去了十萬大山,在那邊搭起竈臺,說是火鍋就酒,天下我有。”

亞聖伸手抵住額頭。

陸芝聽聞此事後,問道:“這個藏頭藏尾的野修青秘,不過是被左右砍了幾劍,便立即轉性去當豪傑了?”

齊廷濟笑道:“肯定是被阿良趕鴨子上架,由不得青秘不答應。”

左右說道:“這個青秘,遁法不錯,戰力比荊蒿要高出一籌,又有阿良帶路,他們在蠻荒天下很難陷入包圍圈。”

殺阿良,最麻煩。

這已經是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的共識。

捉對廝殺,打不過,可真要合夥圍追堵截,哪怕最終形成了圍殺之局,阿良最喜歡不過,說不定就要被他單挑一羣。

不過阿良此行,明擺着是要帶着青秘這麼個扈從,一口氣殺穿蠻荒天下,期間兇險是必然。

陳平安說道:“阿良是想要憑藉一己之力,攪亂蠻荒山巔形勢,爲文廟釣出幾條隱藏極深的真正大魚。”

想要真正攔下阿良,蠻荒天下就必須拿出一個能夠與阿良相互問劍的強者,比如劉叉這樣的巔峰存在。

蠻荒天下的檯面上,身份公之於衆的,暫時只有兩位十四境,其中蕭𢙏,就算對上阿良,雙方肯定打不起,只會喝酒。

蕭𢙏也好,舊隱官一脈的兩位劍仙,竹庵和洛衫也罷,再加上曾經在倒懸山看門的大劍仙張祿,與阿良的關係,都極好。

至於那個野修青秘,哪怕是飛昇境,此次被阿良拉着聯袂南遊,估計想要不好好修心幾場都難了。

陸芝冷笑道:“他要是能夠活着回來,給他摸幾下腿,也不算什麼事。”

齊廷濟,左右,陳平安,三個在男女情愛一事上都很潔身自好的男人,都識趣沒說話。

齊廷濟的山上道侶,從頭到尾只有一位,妻子過世後,這輩子就再無續絃的想法。事實上蠻荒天下的女修,愛慕這位姿容俊美老劍仙的,數量不少,而且個個都是上五境。好像只要齊廷濟點頭,隨便給個名分,她們叛出蠻荒都願意。

至於左右,不用多說。

而陳平安在劍氣長城,更是出了名的目不斜視,就好像天底下女子只有寧姚一人。

陳平安一邊翻書,冊子上邊是酈老先生那間屋子的彙總成果,一邊詢問經生熹平,虛心請教關於破字令的學問。

在夜航船那邊,極有可能,破字令就是下船之法,而且可以成爲類似通關文牒的存在,將來再有登船的機會,就無需以劍開路,強行下船。

陳平安對這條行蹤不定的渡船,是有深遠謀劃的,如果確定後遺症不大,陳平安甚至想要在夜航船上主動擔任一城之主。

熹平說回頭帶給陳平安幾本文廟藏書,只是書籍都不能帶出功德林,需要看完即還。因爲這幾本書,文廟按例只有陪祀聖賢、書院山長可以翻閱,可既然是禮聖親自許可了,自然可以酌情而論,但是同樣不能太過違例。陳平安心有疑惑,卻沒有多問。

熹平好像猜出陳平安的心思,主動解釋說要想修成破字令這門儒家神通,就需要先學書院君子賢人的借字法。

陳平安聽過之後,先與這位經生熹平道謝,再厚着臉皮與他討要一套手抄本經文,說是爲自己學生曹晴朗求的,因爲錯過了這個學生的及冠禮,若是能以石經手抄秘本補上,曹晴朗一定會珍重再珍重。

熹平笑道:“我這邊確實珍藏有兩套手抄本經文,很有些歲月了,品相還不錯,不過讀書人抄書不易。”

陳平安立即說道:“按照如今文廟經生抄書的市價,最貴的那種,再翻一番。”

大門口的熹平轉過頭,看了眼那個滿臉誠意的年輕隱官,笑着沒說話,既不點頭答應,也不搖頭拒絕。

聽說在劍氣長城那邊,就沒誰能從陳平安這邊掙錢?

一塊塊熹平石經,在文廟門口立起之後,後世經生抄書,以此作爲謀生活計,多是還不曾有科舉功名在身的寒族子弟,一般都掙不了幾個錢,靠這個在這邊遊學,掙取還鄉盤纏路費的,哪怕有人寫得一手極其漂亮、極見功力的小楷,也就是與人要價十幾兩銀子。

所以價格再翻一番,能翻到哪裡去?

一套經生熹平的手抄秘本熹平經文,隱官大人三十兩銀子就買走了?

熹平突然笑了起來,“行吧,賣一套送兩套,總價算你一顆雪花錢。能從隱官大人這邊掙大幾百兩的銀子,不容易。”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至少有一套,是熹平先生親筆吧?”

熹平點點頭,轉身就走,抄書去了。

火龍真人嘖嘖稱奇道:“陳平安,你做買賣,都做到經生熹平頭上了?可以可以,那你應該也知道,山峰也是喜歡讀書的人,嗯?”

陳平安痛心疾首道:“前輩怎麼不早說,不然晚輩就算撒潑打滾,也要與熹平先生開口買下兩套。”

火龍真人立即起身,去找經生熹平,看得陳平安心驚膽戰,攔也不敢攔。

火龍真人走出文廟那邊,很快跟上熹平,勾肩搭背,說陳平安那小子臨時反悔,覺得機會難得,一套不夠,好小子,獅子大開口啊,一口氣與你要了三套手抄經書,一開始是五套來着,是貧道好說歹說,勸那小子做人要知足,不能太過勞煩熹平先生。

經生熹平輕輕撥開老真人的手,笑道:“那我就多抄兩套,先前談妥的價格照舊,只是多出來的兩套,得算一顆小暑錢。”

火龍真人撫須而笑,大步返回文廟,到了臺階那邊,立即放緩腳步,磨磨蹭蹭才跨過門檻,落座後與陳平安說道:“談妥了,與熹平先生商量此事,貧道可謂老臉賣盡,才幫你多求來一套。”

陳平安笑容尷尬,還能如何,點頭致謝而已。

火龍真人好像記起一事,說道:“不過多出來的這套,得算一顆穀雨錢,乍一聽,價格好像是貴了點,不過你小子要知道,文廟這邊,熹平先生,可是從來不與任何人交際應酬的,多少文廟聖賢,同樣苦求不得,所以從沒聽過浩然天下有任何一套‘熹平真跡’現世,一顆穀雨錢,是你賺大了。你要是不捨得這筆錢,罷了,貧道就幫你出了?”

陳平安說道:“不用不用,雖說剛剛在鸚鵡洲包袱齋那邊花錢不少,又與玄密王朝買了條渡船,花光了積蓄不說,還欠了一屁股債,可是一顆穀雨錢,這筆錢晚輩咬咬牙,還是出得起的。”

火龍真人一挑眉頭,“渡船,跨洲渡船纔對吧,莫不是那條貧道惦念好幾百年、趴地峰卻死活買不起的風鳶?”

陳平安硬着頭皮說道:“鬱先生就沒說渡船名字。”

火龍真人點點頭,“是好事,趴地峰跟落魄山啥關係,是你的渡船,就等於是貧道的了,以後你小子把生意做大了,做到了趴地峰門口,再幫着建造個仙家渡口就更好了,貧道也好免去一筆渡船開支。好說好說,都是小事一樁,回頭我就與鬱小胖子打聲招呼,風鳶從中土去往寶瓶洲的一切開銷,不算你的,偌大一個玄密王朝,鬱小胖子又是出了名的腰纏萬貫,與你們落魄山斤斤計較這點毛毛雨,像什麼話。”

只是陰神出竅遠遊、真身就在文廟參與議事的鬱泮水,沒來由覺得事情不妙,果然很快心湖當中,就響起了火龍真人的爽朗笑聲,“鬱老弟。”

鬱泮水乾笑道:“火龍老哥,有事麼?”

火龍真人埋怨道:“鬱老弟你這個人,不講究啊,以前是貧道看錯人了,竟然會把你當做義薄雲天的好兄弟。”

鬱泮水擡起手,擦了擦額頭硬生生給自己逼出來的細密汗水,“火龍老哥,怎麼個說法,小弟有哪裡做得不對的,我可以改,立即改。”

好兄弟?可拉倒吧,這次文廟議事之前,咱倆以前就根本沒碰過面啊。

火龍真人就與這位玄密王朝的太上皇,聊了幾句掏心窩子的公道話。

鬱泮水小雞啄米,聆聽教誨,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到最後,火龍真人撫須而笑,轉頭與陳平安說事情成了,鬱泮水這個人,雖說是初次見面聊天,出人意料的好說話,特別通情達理。

老真人不轉頭還好,這一轉頭,鬱泮水就愈發確定心中猜測,老胖子心中悲苦萬分,眼神呆滯,直愣愣看着那個陳平安。

好個童叟無欺、買賣公道的隱官大人,好,很好,最好不過了。這下子玄密王朝都得將那條修繕完畢的風鳶渡船,一路幫忙送到落魄山的牛角山渡口了。你就逮住咱玄密和我老鬱,使勁薅羊毛吧,可勁兒薅。以後我鬱泮水再主動登門談買賣,老子就跟你姓。

陳平安又不敢與鬱泮水心聲辯解什麼。

嘆了口氣,該咋咋的,等到老真人不在身邊了,再與這位鬱氏家主好好解釋清楚。

淥水坑澹澹夫人突然主動找到陳平安,輕聲詢問道:“聽說白也的一把仙劍太白,其中一截劍尖,就落在你手中?”

陳平安沒有對這位浩然天下的新任陸地水運共主藏掖什麼,微微側身,面朝那位女子,點頭道:“青鍾前輩,確實如此。”

澹澹夫人猶豫了一下,開門見山道:“能否讓我見一見?”

浩然山巔修士,其實都知道淥水坑大門上寫了什麼。都知道這位身材臃腫的肥胖婦人,對那位人間最得意的白也,最是崇拜。不然她就不會從白也詩篇中,截取二字,最終取個“青鍾”道號。

陳平安婉拒道:“太白劍尖,已經煉爲晚輩背後這把長劍。”

言下之意,就是身爲劍修,總不能拔劍出鞘,只是爲了讓旁人看幾眼。

等到想起落魄山自家財庫裡邊,那些堆積成山的淥水坑虯珠,寶光照射,燦燦生輝滿屋室,陳平安就趕緊又補了一句,道:“以後如果有幸與青鍾前輩,同在戰場,晚輩肯定會出劍。”

青鍾夫人心中便有些不快,一個大老爺們,忒不爽利了。

陳平安也就只當沒有察覺到這位澹澹夫人的不悅。

左右突然說道:“有意見?”

齊廷濟微笑道:“好像有點。”

陸芝就一個字:“哦?”

青鍾夫人斬釘截鐵道:“回左先生話,絕對沒有!”

又來。

先是火龍真人在內三個老道士,你一句我一句的嚇唬人。

現在又是左右在內三位劍仙。

總欺負我一個孤苦伶仃又安分守己的娘們,到底做啥子嘛。

你們真有本事,就去找蕭𢙏這個蠻荒天下的十四境劍修啊,澹澹夫人再一想,好像天底下找蕭𢙏麻煩最多的,就是眼前這位左先生了,於是她就傻乎乎賠着笑。

不再理會那個身份境界都不低、唯獨膽子不大的澹澹夫人,陸芝問道:“這場議事,文廟到底準備開多久?”

齊廷濟說道:“什麼時候結束,我們說了可不算。你要是實在等不住,就先去門外喝壺酒,然後回南婆娑洲就是了,事後文廟這邊我來解釋。”

陳平安笑道:“陸先生中途跑路,是沒事的,不過陸最好別在文廟大門口御劍遠遊,儘可能麻煩些,先去跟龍象劍宗十八劍子碰個頭,再一起返回南婆娑洲。”

齊廷濟點點頭。

畢竟他與陸芝,都不是阿良這種來文廟跟吃飯差不多平常的人。面子上該有禮數,還是要給文廟的。

陸芝覺得可行,喝個酒就開溜,多走幾步再御劍跑路,其實跟劍氣長城沒啥兩樣。

陸芝就裝模作樣,跟陳平安要了一壺酒拎在手裡,往大門口走去。

跨過門檻,這個面容消瘦、身材修長的女子,獨自坐在臺階上喝着酒,不曾想很快就有人跟着走出,在陸芝身旁坐下。

是那個青神山夫人,她笑着與陸芝遞過去一壺醇正地道的青山神酒釀,稱呼了一聲陸先生。

陸芝快速仰頭飲盡一壺酒,將酒壺收入袖中,再從青神山夫人手中拿過那壺酒,揭了泥封,嗅了嗅,說道:“聞着是要香些。”

青神山夫人問道:“聽說陸先生是中土人氏?”

陸芝淡然道:“你們覺得是就是,反正我覺得不是。”

陸芝將手中酒壺放在臺階上。

身邊女子長得好看是好看,偏是個不會說話的。

青神山夫人笑道:“我有個嫡傳弟子,名叫純青,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想要與陸先生學習劍術,不知陸先生願不願答應。”

陸芝說道:“敢去蠻荒天下殺妖練劍嗎?”

青神山夫人點頭道:“敢。”

陸芝就拿起腳邊那壺酒,問道:“純青資質如何,太差我教不了。”

青神山夫人想了想,“不管學什麼,純青的資質,都能算很好。”

陸芝問道:“比我們隱官如何?”

青神山夫人無奈道:“陸先生這麼問,還怎麼聊。”

陸芝說道:“收徒一事,我可以答應,作爲報酬,很簡單,聽說你們青神山的竹子不錯,夫人回頭送落魄山幾棵。聽陳平安說過,家鄉附近有個叫披雲山的地方,有個姓魏的山君,最喜歡種竹子。”

青神山夫人答應下來,笑道:“姓魏名檗,”

只說陳平安在劍氣長城“幫忙”竹海洞天賣酒一事,她其實就願意白送出幾棵青竹。

只是那個年輕隱官自己一直不開口,她總不能上杆子送東西。

陸芝說道:“夫人不要多想,我跟陳平安沒有一腿。只是當年離開倒懸山,海上斬妖,陳平安把半數功勞都讓給了我。既然沒有當成落魄山的供奉,就一直欠着這筆賬。剛好夫人自己送上門,我教劍,順便還了人情。”

青神山夫人點點頭,細細看了眼陸芝,笑道:“難怪那人會覺得陸先生好看。如今我也是這般覺得。”

陸芝笑了起來,“那人是誰?齊廷濟,左右?總不能是陳平安吧。”

青神山夫人搖搖頭,輕聲道:“跟陸先生聊天,真難。”

陸芝喝了一大口酒,瞥了眼身邊的絕美女子,“我倒覺得假裝不喜歡一個人,更難。”

青神山夫人問道:“陸先生呢?又是如何?”

陸芝搖搖頭,“不如何,練劍已經不易,何必難上加難,自討苦吃。”

在她心目中的家鄉那邊,實在是有太多的男男女女,因爲離別一事,教活下來的一方,傷心得一輩子都緩不過神。

因爲劍氣長城,幾乎從來沒有什麼生離死別,只要有人離開,就註定再不相見。

青神山夫人說道:“預祝陸先生早日打破瓶頸,躋身飛昇境。”

陸芝說道:“那我就不客氣了,竹海洞天再借我一筆穀雨錢,練劍煉劍都費錢,讓人頭疼。”

陳平安走出文廟大門,猶豫了半天,先前見着了青神山夫人走去外邊,陳平安覺得機會難得,就還是壯起膽子,打算與那位青神山夫人開口,看能不能從竹海洞天那邊買下幾棵竹子,自然沒臉與青神山賒欠,畢竟雙方先前沒什麼香火情可言,那就找人借,與嫩道人,與柳道醇,與酡顏夫人借,與誰借不是借。

陳平安抱拳道:“晚輩陳平安,見過青神夫人。”

陸芝和青神山夫人都站起身,後者笑問道:“陳先生找我有事?”

陳平安有些難爲情,“晚輩想要與夫人買幾棵青神山竹子,只是囊中羞澀,不敢打腫臉充胖子,所以必須先與夫人問一問價格。”

竹海洞天的竹子,一般都是送人,極少有買賣這種情況,所以就談不上什麼市價了。可要是按照竹海洞天之外浩然天下的行情,陳平安還真沒底氣搬回落魄山一兩棵青竹,畢竟一座竹海洞天,青竹千千萬,品秩也分三六九等,陳平安又說了是青神山竹子,當然只會價值連城。陳平安還是想着有陸芝在,阿良又不在,與青神山夫人就好商量些。

青神山夫人看了眼陸芝,陸芝笑道:“隱官要買,那就賣唄。”

陳平安難得與陸芝這麼客套,抱拳道:“謝過陸先生。”

陸芝笑呵呵道:“不用謝我,是你自己要花錢買的。”

陳平安問了遍各色青竹的價格,心中所屬,是那兩棵連理竹,一棵文氣竹,一棵武運竹。

兩棵送給魏檗的披雲山,其餘兩棵自家留着,分別送給小暖樹和裴錢,只要落魄山水土合適,就種在她們院子裡邊。

當然不是那幾棵竹海洞天的祖宗竹,想都不用想的事情,不過這幾棵生長在青神山上、已經足足五六千年的青竹,在竹海洞天的“輩分”都不低,所以青神山夫人給出的價格,聽得陳平安覺得自己原來是很敢打腫臉充胖子了。

看着眼前那個一句話不說的年輕隱官,啞巴了?

她故意沉默片刻,笑道:“落魄山可以賒賬,不過得算利息。”

可陳平安還是沒敢答應,一棵竹子就是幾百顆的神仙錢,穀雨錢穀雨錢,又不是真是天上下場雨,落在手裡就真能變成錢的。

尤其是一聽到有利息,陳平安就尤其心虛,這趟出門,鸚鵡洲包袱齋開銷不小,再與玄密買下一條渡船風鳶,這會兒如果再買下這幾棵竹子,陳平安都要擔心財神爺韋文龍要造反。

怎麼,當山主的,好不容易不當那甩手掌櫃了,然後出門在外,就開始大手大腳?

青神山夫人笑道:“利息可以算在某人頭上,他本來就欠竹海洞天不少酒水錢。相信陳先生對這些竹子,知道不少學問,從青山神移栽在外的竹子,只要山上仙師栽種、經營得當,每一棵竹子都會是搖錢樹,說是隻小聚寶盆都不過分。”

陳平安立即腰桿挺直,“晚輩沒問題了。買了!”

賒賬而已,又不要利息,怕個什麼。

大不了在落魄山那邊,都不與韋文龍提這事,什麼時候靠着包袱齋掙了點私房錢,自己還債。等到哪天實在瞞不住,就拉出崔東山好了。

她笑道:“回頭我讓人送去落魄山。”

陳平安說道:“不敢如此勞煩夫人,可以直接送往玄密王朝鬱氏,到時候會有一條渡船跨洲去往晚輩的山頭。”

青神山夫人就要返回文廟。

不曾想陳平安繼續問道:“對了,夫人,還有那驅山竹和汲泉竹,紫府生雲竹,道簪撈酒竹,價格又是分別如何?”

她停下腳步,微笑道:“陳先生的生意經,確實很厲害啊,怎麼不乾脆賒欠了整座竹海洞天?都是可以談的。”

陳平安立即抱拳歉意道:“那晚輩就不耽誤夫人議事了。”

都是窮鬧的,不然遇見了這位仙氣縹緲的青神山夫人,陳平安只會敬而遠之,談錢太俗,不談錢又沒什麼可聊。

她突然改變主意,坐回臺階,陳平安只好坐在一旁,就兩人像中間隔了幾個陸芝。

她眺望遠方,輕聲問道:“陳平安,劍氣長城是怎麼個地方?”

陳平安想了想,答道:“按照林君璧的說法,是個可以讓人捨生忘死的地方。”

她又問道:“我是想知道你心中所想。”

身邊年輕人,與他都是讀書人,都曾是劍氣長城的外鄉人,卻又都能被那邊的劍修視爲家鄉人。

陳平安撓撓頭,沒說話,只是看那青神山夫人好像不等到答案就不走了,就借用了徐遠霞的那個說法。

絕非藏污納垢之地,是報仇雪恨之鄉。

反正這也是陳平安的心裡話。

至於陳平安沒說口的另外那個答案,沒什麼可與外人說的。

自己與心愛女子,都還是少年少女時。

寧姚從劍氣長城來找他。

他就去劍氣長城見寧姚。

————

寶瓶洲,夜幕中。

正陽山的那處白鷺渡,細雨淅淅,道路鬆軟,夜風清涼。

來時兩人,去時三人。

青衫書生,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

身邊多了個眼神凌厲的少女,婷婷嫋嫋,她此刻幫着那白衣少年撐傘。

她偶爾一雙靈動眼眸,會閃過一抹痛苦神色。

每當這個時候,白衣少年就會輕輕扶住傘柄。

然後少女的眼神,就會立即恢復清明,一雙水潤眼眸,偶有情緒,好似池塘生春草,清清淺淺,一眼見底。

這就是田婉跟崔東山打了一個賭的下場。

賭注是他不用田婉與周首席牽紅線,只需要讓他遊歷一遍她的心扉,在這之前,會先給她幾天功夫,隨她關門,設置重重心關障礙,在人身小天地之內,各大竅穴氣府,打造層層禁制,崔東山唯一的要求,就是那隻花轎,別動。如果違反誓約,那人間就再無田婉了。

姜尚真感慨道:“花生,花生,好名字啊。崔老弟真是盡得山主真傳。”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名字當然取得妙趣橫生,只是連我家先生一半的功力都沒有。”

少女眼神幽怨,沒覺得這個名字有多好,土裡土氣的。

她只知道自己失憶,什麼都記不得了,而且最頭疼的,是隔三岔五就全部忘掉昨天的事情。

至於身邊兩個,一個是她哥,一個是她爹孃指腹爲婚的未婚夫……的爹。

也對,那青衫男子,長相是年輕,卻已經鬢角霜雪,真實歲數肯定不小了,只是不顯老。再一想,自己的未婚夫,若是模樣隨爹幾分,估計不會太差。

他們兩個,都是來正陽山與一位老神仙求靈丹妙藥的,就爲了治好她的那個失魂症,不曾想在山腳那邊就吃了閉門羹,連山上仙人的面都沒瞧見,白費了好多銀子,家底都快掏空了。

姜尚真心聲問道:“什麼時候又打造出來了個瓷人?連我和你先生,都要瞞着?”

崔東山笑嘻嘻道:“先前不是折騰了個高老弟嘛,就想着給他找個伴兒,這不趕巧,剛好派上用場了。不是遇到田婉,都快忘了有這茬。”

姜尚真轉過頭,放緩腳步,破天荒的,滿臉認真神色,而且要與崔東山尋求一個確切答案。

崔東山嘆了口氣,點點頭,“我知道輕重,既然先生回了,以後都有先生在前邊,自然就不用我這麼做了。”

姜尚真如釋重負,笑了起來,說道:“這樣好。不然我舍了首席位置不要,都要離落魄山遠遠的。”

崔東山拍了拍姜尚真的肩膀,“不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根本說不出這樣的暖心話!”

姜尚真笑道:“咱們哥倆誰跟誰。”

崔東山轉頭說道:“花生,以後到了落魄山,你先打雜幾年,將來時機成熟了,你就會負責蒐集和彙總情報一事,以後說不定還要管着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責任重大,非常人能夠勝任,你的上司呢,就一個,當然是我,你異父異母的親哥了。”

少女點點頭,問道:“我也姓崔?”

崔東山眼神那叫一個慈祥,摸了摸少女的腦袋,“這都能猜中?小腦袋瓜子,靈光真靈光,都快要追上小米粒哩。”

姜尚真眯眼點頭,“是哩。”

崔東山搖頭晃腦,手掌翻轉,“哩哩哩。”

少女有些難爲情,覺得身邊兩個男人這麼說話,讓人聽着怪彆扭。

虧得大晚上走夜路,碰不到什麼人。

於是她就開始轉移話題,“哥,那是個江湖門派嗎?”

“嗯,必須的,那裡是天底下最有江湖氣的地方了,你去了之後,肯定會喜歡。”

“情報什麼的,我不懂啊。”

“不懂就學,落魄山不養閒人,學不會,你就要一輩子在騎龍巷那邊賣糕點。不過你是我妹,能笨到哪裡去,肯定一學就會。”

她還想說話,其實心底覺得賣糕點就挺好。

崔東山敲了個板栗,教訓道,“別總是打岔啊。”

“還有,切記切記,以後如果山上有個叫長命的老姑娘,要與你過問情報,你也順着她一點,看就看了,那個姐姐啊,年紀大了,脾氣差,又管着咱們家裡的錢袋子,咱們兄妹兩個,都別跟她一般見識。”

她使勁點頭,“曉得了。”

崔東山笑着摸了摸她的腦袋。

落魄山掌律長命,以後花生,還有裴錢撿回來的小啞巴,都會是她的左膀右臂。

一個心狠,一個手辣。

會是落魄山兩個躲藏在樹蔭裡邊的影子,任勞任怨,只做髒活累活。

前提當然是先生願意答應此事。

這就是落魄山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誰都不用違心,萬事好商量。

崔東山希望這條規矩,可以在落魄山上,延續百年千年萬萬年。

“當斷不斷,亂象則起。當殺不殺,大賊乃發。”

姜尚真心聲笑道:“在這件事上,我會幫你與陳平安說道說道,一次說不通,就多說幾次,說得他煩爲止。”

當這位周首席對陳平安直呼其名的時候,必然是很認真在說事情了。

比如對待藕花福地和狐國這些事情上,落魄山大方向沒錯,卻是有不少瑕疵的。

只不過當時還沒撈着首席供奉的座椅,不着急查漏補缺。何況有些小道理,早講不如晚說,因爲更能有的放矢,就事論事,改小錯變大對。

三人走到渡口岸邊,等着那條渡船,大晚上的,岸邊修士寥寥,多是瞥過那三人一眼,就不再多看。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笑問道:“周首席,如此良辰美景摯友佳人,你才情驚人,就沒點詩興?說不定我就有點靈感了。”

姜尚真咳嗽一聲,在渡口撐傘踱步緩行,沉吟片刻,眼睛一亮,有了,“牆外見鞦韆,迴盪腰肢細,窈窕與雲平。咯咯笑聲郎仰面,癡癡牆外喚小名。”

崔東山豎起大拇指,“真真令人絕倒。”

少女突然擡起一手,手背抵住額頭。

沒來由記起了一連串的前塵往事。

她家族出身一個藩屬小國的地方郡望,父親飽腹詩書,孃親是大家閨秀,是令旁人豔羨的金玉良緣,父親早年一帆風順,金榜題名之後,歷任工部鉛子庫都水司主事,轉去地方擔任郡縣通判,升任知州。只是宦海沉浮不定,被同僚陷害,丟官回鄉,在一個家鄉汾陽府,擔任書院主講。

不曾想父親又被位列中樞的官場仇家,施壓地方官府,被排擠得厲害,連書院都待不下去了,鬱鬱而終,故而家道中落,一年不如一年。以至於連累哥哥都無法參加科舉,只得遠離家鄉避難,尋了一處山上門派依靠。得了家書,一聽說她得了失魂症,就又立即不辭辛苦,回家找到了她,再靠着未來夫婿他爹的那點門路,三人一起萬里迢迢,好不容易纔走到這座一洲執牛耳者的仙山,要尋一個山上道號“搬山老祖”的德高望重老仙師……

少女泣不成聲,轉頭顫聲道:“哥。”

崔東山白眼道:“閉嘴,別總是煩我,凍雀須無聲。”

少女頓時噤若寒蟬。

崔東山蹲在岸邊,少女只要彎着腰撐傘,聽見這個相依爲命的哥哥,好像是在那自顧自吟誦一篇遊仙詩。

帝居在震,龍德司春。仙人碧遊長春宮,不駕雲車騎白龍。盡道東山尋仙易,豈知北海覓真難。

補天修月人去,千古想風流。卻與南海漲綠,釀造長生酒。唯願先生頻一顧,更玄玄外問玄玄。

姜尚真感嘆道:“崔老弟這等詩文,仙氣激盪,我這種凡俗夫子,得跪着聽。”

崔東山拍拍手掌,站起來,後退一步,然後朝着姜尚真身後膝窩處就是一腳。

兩個人就開始推搡起來,嬉戲打鬧,呼喝幾聲,拳來腳往,不快不重。

看得少女只覺得這一幕,好像挺……溫情的。她一時間對那座落魄山,好像不那麼怕了。

姜尚真擡頭望向夜幕,細雨停歇後,雲開月漸來。多謝月憐我,今宵不忍圓。

遇見,錯過,想念,都是好籤,只是山上,不是山下。

兩鬢雙白的男人,撐傘看着沉沉夜幕,眼神溫柔,喃喃道:“人生苦不足,已經有卿,還想長生。”

少女覺得男子這句話,可比先前那首打油詩好太多了,怯生生望向白衣少年,輕聲喊道:“哥。”

崔東山笑道:“別管,他是出了名的癡情人。”

好像在那北俱蘆洲,許多山上仙子和江湖女俠,不曾錯付了身子,卻早已錯付真心。

渡船停岸。從遠在天邊的一粒芥子大小,變成了近在眼前的龐然大物,看得少女花生驚愕不已,原來這就是仙家渡船啊。

她回頭看了眼正陽山青霧峰,少女想起哥哥爲了自己治病一事,跋山涉水,吃盡苦頭,耗盡錢財,依舊不得上山,她不由得憤懣不已,什麼一洲仙家領袖的正陽山,什麼打遍一洲無敵手的搬山老祖。

崔東山大手一揮,“回家嘍!”

————

文廟附近,這天卯時,一位中年道士帶着個離鄉的孩子,昨晚夜宿在此,從帳篷那邊喊起了孩子,然後一大一小,一起坐在水邊,孩子迷迷糊糊,打着瞌睡,道士也沒有着急讓這個孩子學自己做功課,其實孩子只是坐在一旁,本就是修行。

這個來自經緯觀的道士,雙手疊放在腹部,輕聲笑問道:“景霄,有沒有聽過一句話,莫飲卯時酒,昏昏醉到酉?”

青冥天下白玉京的道家秘籍當中,有本“高真大書”,名爲《景霄大雷琅書》。

名叫吳景霄的孩子,伸手拍了拍嘴巴,“沒聽過。我都不曉得卯時酉時是啥時候。”

這就讓道士許多打好的腹稿,都沒了用處。

他名爲趙文敏,道號鬆雪道人,是位中土道門的天君,趙文敏的師尊,是符籙於玄的六位嫡傳之一。

趙文敏在上山之前,世代儒業,他更是少年神童,科舉得意,尚未弱冠之齡,就擔任了翰林院編修官,後來在市井遇到一位自稱垢道人的跛腳老道,再後來,又遇到過數場仙家機緣,最終進入了經緯觀,修行道法,歲月悠悠,在三百年前,師尊卸去世俗職務,潛心修行,由他繼任觀主一職,主持大局。再後來,就是趙文敏誤以爲在後山閉關的師父,竟然直到一個消息傳回道觀,才知道師父戰死在了南婆娑洲。

經緯觀是中土神洲的一流宗門,雖然不算最頂尖,卻也不是一般宗門能夠媲美。

趙文敏緩緩呼吸吐納,若有上五境練氣士在旁,就會發現這位鬆雪道人的一呼一吸,竟然是在快速煉化水運,只是每當凝聚出了絲絲縷縷的水運,都會一一歸還河中,好像這位道士的修行一事,就只是那個煉化的過程,而非結果。

趙文敏說道:“景霄,我們道門修真之人,作早課時,多在卯時,因爲此刻陽氣初升,陰氣未動,飲食未進,氣血未亂。”

也不管會不會雞同鴨講,有些道理,可能長輩說多了,孩子就會耳濡目染,默默記在心頭,只等哪天開竅。

孩子犯困得很,說道:“功課嘛,我這還不曉得?學塾背書唄,背不好,就挨夫子的板子嘛。當了道士,也還是有課業的啊。”

趙文敏笑着點頭道:“功課者,課自己之功,明真我之性,修自身之道,當然重要,憊懶不得,修心煉性,是我們所有道門中人,修持尋真的門戶所在。不過你不用着急,上山修行不遲。”

孩子聽得更困了。

趙文敏就笑道:“可輪不到我來打板子,你如今算是我的小師……弟。”

沒說實話,其實按照譜牒輩分,是自己的小師叔。這位經緯觀的道觀之主,怕嚇着孩子。

這孩子別看經常鼻涕一抽一抽的,其實鬼精鬼精着呢。

孩子用手背擦了擦鼻涕,“啥?你年紀一大把了,瞧着最少得有四五十歲吧,纔是我的師兄?得嘞,看來咱們這個門派,高人不多。”

趙文敏笑着不說話。僧不言名,道不言壽。

孩子的爹孃,得了縣衙那邊官老爺的暗中授意,就沒與孩子說太多關於經緯觀的如何了不得,什麼宗字頭仙府。

孩子笑逐顏開,自顧自開心起來,“倒也好,門派小,人不多,讀書規矩就不會那麼嚴,以後我可以賴牀。”

“課業啥的,師兄說得對,不着急,到了山上一樣不着急。”

“師兄你說實話,偷偷給了我爹孃多少銀子啊?賣了自己崽兒還那麼開心,肯定不少,剛出門那會兒,可把我傷心壞了。”

道士啞然失笑,只得安慰道:“你爹孃那邊,銀子是有給些,但是不多。他們之所以開心,還是對師兄的門派,比較信任,不會太過擔心你在山上的修行。”

孩子哦了一聲,問道:“師兄,咱們這個門派,可以娶媳婦不?”

“可以的。”

“那等我上山幾年,就下山娶鄰居家那個笨妮子,她念書笨得很吶,字也寫得歪歪扭扭,總是爬出格子,先生看着都要嘆氣。”

如果到時候她長得不如小時候好看了,就再說。

孩子的小算盤打得噼啪響。

他打起精神來,輕聲問道:“當什麼師兄,不如你來當我的師父好了?”

還是打着小算盤,身邊這傢伙看着就是個好脾氣的,當師兄,不管事啊,以後做錯事了,捱罵捱打,護不住自己的,可要是當了自己的師父,呵呵。對吧師兄,我看你就是個好人,脾氣好,說話中聽,好得很吶,我的師父,以後就是你了,咱們要不要拉鉤發個誓……”

趙文敏有些頭疼,祖師爺挑弟子的眼光,一如既往的……刁鑽啊。

其實他當年能夠上山修行,就是祖師爺幫自己嫡傳弟子收了個再傳。

這次自己算不算還債?

一位腰懸酒壺的紫衣老道,驀然出現在一旁,趙文敏就要趕緊起身打稽首,老道擺擺手,虛頭巴腦的,煩不煩人。

於玄與文廟那邊找了個藉口,出來散散心。

這場議事,耗時太久,真真磨人。

如今好不容易新收了個嫡傳,總要過來多看幾眼。

於玄想了想,咳嗽一聲,難得板起臉,擺一擺山上老神仙的架子。

趙文敏小聲提醒道:“你的師父來了。”

孩子擡起頭,一看那張極其不好說話的老臉,跟學塾那個閉着眼睛都能用炭筆砸中自己的夫子,有啥兩樣?

孩子皺着臉,委屈得想哭,這次不是演戲,是真怕了。孩子的想法很簡單,學塾到底離着家近,到了山上,還怎麼跑?得吃多飽,才能一口氣跑回家還不餓着?

於玄趕緊蹲下身,狠狠瞪眼那個收個小師叔這麼點小事都做不好的,再與孩子安慰道:“景霄啊,我是師父啊。”

孩子愣了愣,怎麼好像是那個連糖葫蘆都買不起的老騙子?

他磨磨蹭蹭,掏出一把銅錢,差點就是全部家當了,只留下買糖葫蘆的錢,其餘都遞給那個師兄,“就這麼點錢了,你給他,我回家了,多拿點錢給你們啊,你們在這裡等我,我認得路,不用送……”

把銅錢往道士手上一拍,孩子就跑了。

道士目瞪口呆,小心翼翼看了眼老祖師。

於玄笑着搖搖頭,示意不用阻攔,就在這邊等着。

孩子倒退而走,再轉身,腳步不快,回頭看了幾次,然後撒腿狂奔。

只是跑出去老遠,孩子停下腳步,一邊喘氣,一邊轉頭看了眼那個中年道士。

孩子撓撓頭,好像有些過意不去,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膽子小,轉頭跑了。

兩位差着輩分的道士,在水邊並肩而立。

趙文敏小聲問道:“祖師,不如我隱匿身形,護着小師叔回家一趟?”

於玄沒好氣道:“誰是他師父?輪得到你?修道之人,得有風骨,溜鬚拍馬,要不得!”

終於有機會與祖師爺打了個規規矩矩的道門稽首,趙文敏起身後說道:“差點忘記祖師教誨了,人之德行,方是符籙靈膽,心中誠敬,正是道法根祇。”

於玄眯眼笑道:“文敏,這次幫我收了個弟子,需要記你一功,回頭去跟你經緯觀管錢的師叔領賞,一件半仙兵起步,品秩不高,品相差了,都不像話。你就與他說,這不是我的意思,他可以自己看着辦。至於你師叔找誰說去,反正我馬上要去天外星河,就更管不着你們的唧唧歪歪了。”

趙文敏做了個稽首。

他這經緯觀,是祖師幾條道脈當中,錢財家當一事,最爲寒酸的一個了。所以就有了“最會訴苦喊窮經緯觀”的那麼個說法。

聽祖師爺的意思,是想要讓自己師叔去祖山那邊,發揮經緯觀的看家本事?那這就是奉祖師旨意行事了,師叔在祖師堂那邊的嗓門,不會小了。

於玄問道:“文敏,雖說如今是咱們浩然天下的太平盛世了,你願不願意下山遠遊殺賊去?”

趙文敏笑道:“師祖,原本弟子是想着回了經緯觀,再與祖山書信一封,不管那邊點不點頭,弟子都會去往蠻荒天下,祖山幾位師伯師叔,總不好把我抓回經緯觀。至於觀主一職,弟子心中有了合適人選,不會耽誤傳承一事。既然今天與師祖說了此事,這次返回經緯觀,就可以少去寄信一事。”

於玄點點頭,“福生無量天尊。”

老道人瞥了眼站着不動的趙文敏,道:“愣着做什麼,還不快去替你小師叔護道,景霄那麼點孩子,你這個當師侄的,能放心,啊?!”

趙文敏笑着告辭離去。

於玄擡頭看天。

摘下腰間那枚硃紅色葫蘆,老道士喝了一口酒。

物我兩忘,煉化星河,隤然入道鄉。

於玄收回視線,他孃的,蠻荒天下的那幾頭老王座,喜歡圍毆是吧,都伸長脖子等着,遲早會有一條星河砸在頭頂。

————

陸陸續續有人開始離開文廟,這次不再是出門喝酒解悶,而是他們的議事已經結束。

其中就有邵元王朝的國師晁樸,帶着得意學生林君璧。

晁樸說道:“陛下那邊,由你接任國師一事,已經沒有什麼問題。其餘大小問題,明處暗處的,就都要你自己解決。”

其實本該再晚個二三十年,爲弟子鋪路更多才穩妥,只是時不我待,拖延不得了。何況如此也好,林君璧可以磨礪更多。

晁樸自己則需要馬上趕赴別洲,擔任一宗之主,純粹以山上修士身份,謀劃一洲。

不得不承認,就是走一走繡虎崔瀺走過的老路。

至於最終高度,盡人事聽天命。

林君璧點頭道:“爭取不讓先生失望。”

晁樸提醒道:“可以多學學陳平安,但是不要成爲第二個陳平安,其實這一點,你最應該學他。”

林君璧心中瞭然,“會的。”

火龍真人出了大門,就一直沒走。

幾乎所有路過的人,都會主動與這位老真人打招呼,多多少少客套幾句。

等到那位道號青鐘的淥水坑澹澹夫人,與百花福地花主一同走出,見着了火龍真人的背影,她立即就要繞遠路下臺階。

不曾想老真人轉過頭,望向那個體態臃腫的婦人,笑眯眯道:“澹澹夫人腳步沉穩,貧道捂住耳朵都聽得見。”

澹澹夫人一把拽住花主娘娘的袖子,一起來見火龍真人。

老真人滿臉遺憾神色,喟然長嘆一聲,道:“貧道還沒去過淥水坑遊歷一番,澹澹夫人也不曾去趴地峰做客,這可是貧道心中一樁生平不小憾事啊。”

澹澹夫人懂了,破財消災嘛。刨開給文廟的那筆,她的私房錢,其實還是有點的。

韋瀅與宋長鏡一同走出。

玉圭宗與大驪宋氏,締結盟約。

沒有任何誓約,也不需要任何紙面契約。

只是兩人的口頭約定。

比如大驪刑部的粘杆郎,每隔十年就會爲書簡湖真境宗,送去不少於十人的頭等修道胚子,一旦躋身地仙,就要擔任大驪刑部各等供奉,爲期一甲子,承擔起各種見不得光的秘密任務。

而真境宗也派遣地仙劍修,去往大驪邊軍擔任隨軍修士,每人在行伍中,最少歷練三十年,任何真境宗地仙修士都不得推脫。

亞聖站在文廟大門外的臺階頂部,遠望天幕某處。

經生熹平站在一旁,笑問道:“既然不放心,爲什麼不讓他知道?”

亞聖說道:“他也不是孩子歲數了,說這些做什麼。”

熹平笑問道:“十分好奇,不當問也要問了,城頭那邊,崔瀺沒罵人?”

亞聖搖搖頭,“沒有。只說他如果早生個一兩百年,人間會少死很多人。可惜生得太晚,只有百餘年籌劃,必須腳步匆匆,難免捉襟見肘。”

熹平哭笑不得,繡虎你這還算捉襟見肘?

亞聖想起城頭那邊的最後一幕。

雙方一番坐而論道之後,崔瀺擡起手掌,豎在耳邊,好似在聆聽什麼。

彷彿先前天傾之時,風吹散世間所有嗚咽聲,既有浩然,也有蠻荒。

鰲頭山那邊,南光照突然有些心煩意亂,便給自己算了一卦。

君子問災不問福,是那儒家子弟的講究,至於貧富貴賤,宿生有載,壽夭短長,人生分定。南光照也不信這個。

看了卦象之後,南光照一身大汗淋漓,茫然失措,心絃緊繃起來,打定主意閉關,必須閉關去。哪怕文廟這邊讓他趕赴戰場,也要找藉口拖延幾年。

百花福地的那位福地花主,回了下塌處,在書案鋪開彩箋,提筆卻不知寫什麼,手臂慵懶壓臂擱。

她幽幽嘆息一聲,終究是沒能見着那個失蹤多年的男人。

低頭瞥了眼臂擱,以行草篆刻有四行文字。

溶溶琥碧青絲騎,璨璨寶珠紅粉妝。

橋上酸風射眸子,葫蘆面上生芝草。

最後兩行落款,分別只有兩字,是他刻出的兩個名字,如山上道侶,相依相偎着。

當年她還只是百花福地的一位尋常花神,品秩不高,當時花名“向秀”。

向秀這個名字,他離去有幾年,就已經棄而不用多少年了。

她放下筆,輕輕翻開臂擱,裡邊又篆刻有四個小字,“清神養氣”。寫得龍蛇飛走,字的精氣神,就像那個人一樣。

哪怕她明知道此次文廟議事,遇見他的機會不大,可到底是念着那個萬一的。

萬一那萬一就是一萬呢。

————

文廟功德林。

文聖一脈。

老秀才。

左右,劉十六,陳平安。

李寶瓶,李槐,還有那個被劉十六從羽化福地帶到浩然天下的小精怪。

還有茅小冬。

老秀才今天喝酒很兇,都不用誰勸酒,老人很快就喝了個醉眼朦朧,低聲喃喃道:“是真的嗎?”

好酒醉後,美夢成真,讓這個老人,都有些不敢置信了。

老秀才突然一拍桌子,“喝酒不吼,滋味沒有。誰來兩句?”

所有視線,無一例外,都丟給了那個學生、師弟、小師叔的陳平安。

陳平安先前只是橫劍在膝,小口喝着酒,想着某人呢。

一時間啞然,見所有人都繼續盯着自己,陳平安只好舉起酒杯,“除了敬酒勸酒,我不會什麼行酒令啊,不然我就自罰一杯?”

李寶瓶說道:“小師叔你就不要藏拙了。”

李槐立即附和道:“找酒喝呢,這就過分了啊。”

茅小冬點頭笑道:“隨便拽文幾句,我看那酒鋪的對聯,就不錯。”

陳平安擺擺手,“真不成。”

左右說道:“那就喝酒。”

劉十六笑道:“罰酒得有誠意,三碗起步。”

陳平安就果真連喝了三大碗酒。

老秀才要勸,也沒能攔住,就開始大罵左右、君倩和茅小冬三個。

不過老人眼睛裡,罵人的時候,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陳平安喝過了酒,竟然覺得酒碗怎麼怎麼小,就先給先生倒了一碗,再給自己倒了一碗,最後一飲而盡。

今天酒量好像不行,陳平安竟然喝酒不多,就有些眼神恍惚。

先前熹平拿來三套手抄本,一套是臨時寫就,另外兩套,卻是一對師兄弟的手筆,想來熹平當年花錢買下,那會兒可能就沒花幾兩銀子。十兩,二十兩?不會更多了。

那也是陳平安兩位同門師兄的親筆抄本。

輕拍橫膝劍,笑言春風中。

一笑撫青萍,睨醉鄉,天地小,乾坤窄,古今短。

劍客手中三尺劍,書生不曾負平生。

(本章完)

604.第604章 先生包袱齋784.第784章 今天明天后天35.第35章 甘草884.第884章 不對79.第79章 迎春印548.第548章 江清月近人(下)184.第184章 別有洞天228.第228章 初一十五,隨我除魔765.第765章 劍修家鄉何在307.第307章 老僧不愛說佛法1096.第1096章 借東風797.第797章 辛苦修行爲哪般19.第19章 大道411.第411章 有些事情必須知道531.第531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上)40.第40章 還禮656.第656章 大瀆入海處遇故人516.第516章 報道先生歸也(下)604.第604章 先生包袱齋797.第797章 辛苦修行爲哪般672.第672章 何謂從容707.第707章 學生弟子去見先生師父415.第415章 那些心尖上搖曳的悲歡離合243.第243章 月下打瀑,一掛彩虹1055.第1055章 吾爲東道主(上)444.第444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下)342.第342章 河上金橋507.第507章 過橋1261.第1261章 如書如句讀956.第956章 國師陳平安806.第806章 江湖見面道辛苦(一)266.第266章 大師兄姓左790.第790章 好好消受193.第193章 同姓不同命528.第528章 小街又有雨(下)1261.第1261章 如書如句讀第1289章 人間壓勝170.第170章 喝好酒的大宗師1215.第1215章 如龍走瀆461.第461章 後悔了?20.第20章 橫生枝節1241.第1241章 先後問劍白玉京829.第829章 以一城爭天下(下)616.第616章 皆是小事952.第952章 自由自在559.第559章 不愧是老江湖1008.第1008章 天下一詞1169.第1169章 那麼些師徒們1067.第1067章 推陳出新723.第723章 離真死了464.第464章 天亮了14.第14章 五月初五987.第987章 舊黃曆169.第169章 來個能打的54.第54章 大敵當前1029.第1029章 長不大的家鄉1063.第1063章 桃葉見到桃花532.第532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中)1036.第1036章 如此問劍1156.第1156章 題外話第1293章 臺階上的他們1209.第1209章 高兩境681.第681章 我求你別死50.第50章 天行健1260.第1260章 人各夢魂中836.第836章 出兩劍1141.第1141章 又與誰問梅花消息59.第59章 睡去1246.第1246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四)1234.第1234章 純粹劍修們443.第443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上)664.第664章 晨鐘暮鼓無那炊煙381.第381章 離別之後又有重逢1152.第1152章 桃李春風一杯酒861.第861章 三本命一十四207.第207章 天上掉下個……人1019.第1019章 今宵爽快1100.第1100章 煉劍即遠遊214.第214章 風雨夜行987.第987章 舊黃曆510.第510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上)599.第599章 前輩我讓你三拳吧625.第625章 落魄山的家底(二)1215.第1215章 如龍走瀆95.第95章 小廟197.第197章 陳平安喝酒了第1303章 志怪故事138.第138章 拔河402.第402章 小師叔和小姑娘1188.第1188章 白也詩無敵100.第100章 腳下河山1060.第1060章 吾爲東道主(六)274.第274章 一枕黃粱劍氣長1195.第1195章 隔岸觀大火燎原27.第27章 點睛411.第411章 有些事情必須知道95.第95章 小廟1153.第1153章 從容寫去941.第941章 刻舟求劍1009.第1009章 道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