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7.第927章 先下一城

第927章 先下一城

重新背劍的陳平安,出現在了文廟大門外的臺階下。

林君璧這小子膽子不小啊,好像剛剛酒醒?

見着了拾級而上的陳平安,林君璧立即驅散一身酒氣,喊了聲隱官大人,然後笑着不說話。

陳平安點點頭,稱讚道:“敢在文廟大門口醉醺醺不成體統,君璧好大的官威,霸氣外露,出門不得隨身帶個大籮筐裝着,免得誤傷旁人。”

林君璧汗顏不已。

旁邊還有些出來喝酒解悶的修士,都對那一襲青衫側目而視,實在是由不得他們不在意。

有資格在這邊議事的,小道消息一個比一個靈通。知道眼前這位背劍青年,別看笑眯眯的,其實脾氣很差,極差。

當那隱官,在先前那場議事當中,就是此人,敢不把一座託月山和整個蠻荒天下都不放在眼裡,說要打,然後現在文廟就真跟着打了。

然後再當文聖一脈的弟子,竟然比那師兄左右,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文廟所有聖賢的眼皮底子,鴛鴦渚那邊打了個仙人云杪,好像雲杪差點就要祭出九真仙館的鎮山之寶,那可就是搏命,而不是切磋。還不肯罷休,之後又招惹了邵元王朝?城內不遠處打蔣龍驤,據說就在剛剛,還打了裴杯的大弟子馬癯仙,只以武夫問拳的方式,都打得對方直接跌境了?好像馬癯仙才躋身九境不到二十年吧,結果就這麼給人將一份原本有望登頂再登天的武道前程,硬生生打沒了,馬癯仙此後能否重返九境,都是個不小的疑問。

先後三場架,練氣士,讀書人,純粹武夫,都打了個遍?

打是真的能打,脾氣差是真的差。

那位龍虎山小天師驚訝道:“是你?!”

當時在夜航船條目城的客棧有過碰面。趙搖光那會兒,可絕對想不到,隨便遇到個青衫客,就會劍氣長城的隱官陳十一。

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當年下山之前,請幫忙算了一卦,是支好籤,果真不假,自己這趟出門,總能遇到貴人。

只說文廟這邊,就有久聞其名未見其面的左先生,雙方聊得特別投緣。

還有眼前這位大名鼎鼎的隱官大人。至於那個阿良就算了,算不得什麼貴人,是患難與共的好兄弟。

陳平安笑道:“是我,沒想到這麼快就又見面了。”

估計這位滿身山中道氣的黃紫貴人,更想不到那個賣物件給他們的店夥計,當時是吳霜降。

趙搖光打了個稽首,起身後再次賠禮道歉,笑容燦爛道:“上次在渡船上邊,小道多有冒犯,陳先生大人有大量,莫要計較。陳先生真要計較,也好說,以後去了龍虎山,小道肯定要搬出幾罈好酒,陳先生與它們計較去。”

陳平安抱拳笑道:“遊歷中土神洲,若是不去龍虎山天師府,豈不是等於白走了一遭。不過事先說好,鑼鼓迎客就免了。”

龍虎山的五雷正法,是當之無愧的天下正宗,陳平安神往已久,只希望下次拜訪天師府,龍虎山這邊能夠准許自己多看幾本書。

趙搖光愣了愣,鑼鼓聲?怎麼個說法?難道隱官大人是暗示自己折騰得熱鬧些,排場大些?關鍵自己也不是當代天師,不好胡來啊。自家祖師爺身子骨多硬朗,模樣瞧着比自己還年輕了,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

陳平安見這位小天師沒聽明白,就道了個歉,說自己胡扯,別當真。

林君璧只得與身邊不開竅的好友解釋道:“阿良有次偷摸到龍虎山,你們天師府的待客之道,聽說陣仗很大,雷法不斷,鑼鼓喧天。”

趙搖光立即恍然,笑道:“不能夠,真心不能夠。”

因爲文聖老秀才的關係,龍虎山其實與文聖一脈,關係不差的。至於左先生早年出劍,那是劍修之間的個人恩怨。再說了,那位註定此生當不成劍仙的天師府長輩,後來轉入安心修行雷法,破而後立,因禍得福,道心澄澈,大道可期,每每與人喝酒,毫不忌諱自己當年的那場大道劫難,反而喜歡主動提及與左劍仙的那場問劍,總說自己捱了左右足足八劍之多,比誰誰劍胚、某某劍修多捱了幾劍,這是何等不易的戰績,神色之間,俱是雖敗猶榮的豪傑氣概。

幾撥在一旁臺階上喝酒閒聊的,此刻都有個差不多的觀感。

這位重返浩然家鄉的年輕隱官,瞧着好說話,不意味着好惹。

其中有個老人,喝了一大口酒,瞥了眼那個年輕人的身影,青衫背劍,還很年輕。老人忍不住唏噓道:“年輕真好。”

陳平安與兩人一起跨過門檻,進了文廟後,剛好就坐在阿良那個位置上。

得知阿良已經遠遊,陳平安就放棄了去拜訪青神山夫人的念頭。本來是打算登門道歉的,畢竟鋪子打着青神山酒水的幌子好多年,順便還想着能不能與那位夫人,買下幾棵竹子,畢竟隔壁魏大山君的那片小竹林,真經不起旁人幾下薅了。總被老廚子慫恿着小米粒每天那麼惦念,陳平安這個當山主的,良心上過意不去。

發現就自己附近這邊桌上空蕩蕩的,酒水瓜果都被一掃而空,阿良這是打劫再跑路了?

陸芝問道:“這麼鬧,文廟都不管你?”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管的,我出手有分寸,都在規矩裡邊。”

齊廷濟打趣道:“劍出鴛鴦渚,拳打鰲頭山,只差一腳踢翻鸚鵡洲了。”

陳平安笑道:“齊宗主好文采。”

陸芝說道:“裴杯那邊,會不會找你麻煩?”

如果裴杯一定要爲弟子馬癯仙出頭,陳平安肯定討不到半點便宜。

陳平安說道:“再說。船到橋頭自然直,不直,就下船登岸好了。”

左右淡然道:“馬癯仙有師父,你也是有師兄的人,怕什麼。君倩的拳頭,一樣不輕。”

陳平安轉頭笑道:“師兄一人問劍兩飛昇,先生知道了,肯定會很高興。”

不管在劍氣長城如何,師兄只說在中土神洲,實在太久不曾出劍。

左右對此不置一詞,只是說道:“關於九真仙館一事,涿鹿宋子那邊,已經跟我道過歉了,還希望你以後可以去涿鹿郡書院,待幾天,負責爲書院儒生主將兵略一事。”

這就是有先生有師兄的好處了。

陳平安疑惑道:“涿鹿宋子請錯人了吧,我去不如師兄去。”

左右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立即說道:“有機會我一定去涿鹿聽課,主講書院課業就免了,必須拒絕。”

左右點點頭,不再說話,開始閉目養神。

陸芝好奇問道:“那個裴杯,到底多大歲數?”

陳平安答道:“如果大端王朝那邊的官家史書沒騙人,年紀不大,不到兩百歲吧。”

陸芝說道:“那就是兩百多歲了。”

陳平安無言以對,這是什麼道理。

之後陳平安與火龍真人,以心聲詢問了張山峰的近況,還說自己馬上要去北俱蘆洲,這次會做客趴地峰。

火龍真人笑道:“做客好,做客好啊,你小子一定要去。山峰那小子,這些年境界猛漲,攔都攔不住。這不前不久剛剛出關,你這趟遊歷北俱蘆洲,肯定可以見着他了。”

有人做客當然好,趴地峰就有登門禮收,趴地峰畢竟還是窮啊,揭不開鍋倒還不至於,可到底不是什麼財大氣粗的山頭,說話沒什麼底氣,在北俱蘆洲尚且如此,錢是英雄膽,去了漫山遍野都是神仙錢的皚皚洲,他還不得低着腦袋與人說話?

火龍真人一直覺得自己的山上好友,一個比一個不懂禮數,仗着年紀大就臉皮厚,都是山上修仙的,一個個不務正業,除了有錢,也沒見你們修爲有多高啊,自家人,誰跟你們一幫錢包鼓鼓的老王八蛋自家人呢。

所以以往每次出關,老真人都要詢問袁靈殿在內幾個嫡傳,你們最近有無結交新朋友啊,可以邀請來山上做客嘛。可惜一個比一個傻子,不解其中真意。

陳平安聽到張山峰剛剛破境,放心不少。猶豫了半天,小心翼翼與老真人提了一嘴,說自己在鴛鴦渚那邊碰着了白帝城的柳道醇。

老真人疑惑道:“柳道醇?貧道聽說過此人,可他不是被天師府趙老弟鎮壓在了寶瓶洲嗎?何時冒出來了?趙老弟趙老弟,是不是有這麼回事?咋個被柳道醇偷跑出來了?是柳道醇修爲太高,還是老弟你早年一巴掌拍下去,手中天師印就沒能拍個結實?”

趙天籟笑答道:“不太清楚,估計是時日一久,天師印道意流散了,何況當年本就沒下狠手。至於柳道醇怎麼跑到了鴛鴦渚,就更不清楚了。”

以前火龍真人還兼着龍虎山外姓大天師的時候,見了面,一口一個老天師,現在好了,卸去頭銜後,一口一個趙老弟。

看來當時龍虎山拒絕了張山峰繼任一事,讓火龍真人還是有些意難平,怨氣不小。

於玄就跟着感慨道:“是啊是啊,這符籙一途,道意難以久存,就像老道一枚符籙託山嶽,若是再不主動撤去,至多再過個百八千年,就要鬆動幾分了。”

三位老道人的閒聊,陳平安聽得頭皮發麻。

自己與火龍真人的單獨言語,怎麼全被旁人聽了去?

符籙於仙與大天師兩位得道高人,肯定不至於偷聽對話,沒這麼閒,那會不會是循着光陰長河的某些漣漪,推衍演化?

陳平安只得主動與兩位前輩打招呼。

趙天籟微笑道:“隱官在鴛鴦渚的一手雷法,很不俗氣。”

於玄笑眯眯道:“丟石子砸人,這就很過分了啊,不過瞧着解氣。”

火龍真人則繼續打瞌睡。

曾把百萬睡魔都戰倒,使得我一條風骨倍精神。

————

一老一小離開鸚鵡洲,在渡口乘坐渡船去往鰲頭山府邸。

因爲少年皇帝想要乘坐這條簡陋渡船,理由充分,說是能夠多看幾個外鄉修士,說不定裡邊就藏着隱官大人這樣的世外高人,然後一見他根骨清奇,就要收爲弟子,最後得知他是個當皇帝的,只得錯過了一位良材美玉的修道奇才,高人黯然離去,抱憾終身,以後在山上每每想起,就要掬一把辛酸淚……

不過等到袁胄登船,就發現沒人搭理他。

袁胄站在欄杆旁,說道:“鬱爺爺,咱們這筆買賣,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啊。”

第二場議事,袁胄雖然身爲玄密皇帝,卻沒有參加議事。

鬱泮水的理由是陛下年紀太小,風頭太大,風一吹,容易把腦袋颳走。

所以是他辛苦與文廟求來的結果,陛下如果覺得憋屈,就忍着。袁胄當然願意忍着,玄密袁氏開國才幾年,他總不能當個末代皇帝。

鬱泮水笑道:“不對勁?剛纔怎麼不說,陛下嘴巴也沒給人縫上吧。”

袁胄說道:“我好歹是當皇帝的人,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就都是一道道聖旨啊,真要反悔,還要被隱官大人白白看輕了幾分,更虧。”

來時路上,兩人都商量好了,將那條風鳶渡船半賣半送,就當皇庫裡邊沒這玩意兒。

玄密王朝與落魄山搭上線,雙方還有些私誼,都算點到即止。

反正這份人情,最後得有一半算在鬱泮水頭上,所以就攛掇着皇帝陛下來了。

結果臨了,皇帝袁胄不但白送了一條跨洲渡船,玄密王朝好像還要搭上一筆風鳶的修繕費用。

以至於鬱泮水都登船離開了鸚鵡洲,還是覺得有些

賒賬?那你小子倒是好歹說清楚什麼時候還錢啊。我們不問,你也就不說了?天底下有你這麼欠錢的?

最後還有臉說句“卻之不恭,受之有過”?

鬱泮水握着手把件,使勁蹭着自己那張年老愈有味的臉龐,心想當年做客家中的小姑娘,裴錢瞧着就挺憨厚老實啊,規規矩矩一丫頭,多懂禮數一孩子,如果不是老秀才臭不要臉,從中作梗,那件老值錢了的咫尺物,差點就沒送出去,打了個旋兒,就要成功返回囊中。

不貪錢的裴錢,怎麼攤上這麼個財迷師父?

袁胄環顧四周,沒來由說了句:“鬱爺爺,原來外邊天地,黃顏色的物件這麼少啊。”

在家,宮裡邊,不一樣。自打他記事起,一想到那邊,少年皇帝腦海裡就全是黃顏色的物件,高高的屋脊,一眼望不到邊,都是黃燦燦的。身上穿的衣服,屁股坐的墊子,桌上用的碗碟,在兩邊高牆中間搖搖晃晃的轎子,無一不是黃色。好像天底下就只有這麼一種顏色。

其它顏色,比如宮內有座藏書樓,就是黑色的,裡邊放了很多少年一輩子都不去碰、外人卻一輩子都瞧不見的珍貴書籍。

至於那些將相公卿身上的顏色,就跟幾條兜圈圈的溪澗流水差不多,每天在他家裡來來去去,周而復始,經常會有老人說着孩子氣的話,年輕人說着高深莫測的言語,然後他就坐在那張椅子上,不懂裝懂,遇到了不知所措的大事,就看一眼鬱胖子。

對於這個玄密王朝的太上皇,許多白髮蒼蒼的老文官,在鬱胖子不在身邊的時候,都曾或多或少拿言語暗示過少年,袁胄其實聽得懂,是懂了裝不懂。有些老人是真心爲他好,有一些,則是想着鬱泮水離開了朝堂,那麼許多官場位置就要跟着往前挪一步。可是袁胄都沒理會,至多偶爾配合着老人們,咬牙切齒一番,或是微微紅眼。其實很麻煩的,他最後還提醒身邊司禮監幾個宦官,回頭與鬱爺爺言語時,別忘了自己那幾個逢場作戲的小動作。

鬧什麼呢,對他有什麼好處?鬱泮水又不會當皇帝,玄密王朝也註定缺不了鬱家這個主心骨,既然如此,他一個屁大孩子,就別瞎折騰了。

宮中那棵活了七八百年的老杏樹,據說還是前朝的前朝,一位開國皇帝親手栽種的,一到秋天,樹下就會鋪滿金黃落葉,年年落葉,還不是年年又有綠葉?

根深蒂固的中土鬱氏,可是四季常青不落葉的。

鬱泮水難得有些和藹神色,摸了摸少年的腦袋,輕聲道:“當家做主,都會辛苦。”

少年腦袋一歪,埋怨道:“皇帝腦袋,也敢亂摸。”

鬱泮水哈哈大笑,拍了拍少年臉龐,“這趟陪你出遠門,鬱爺爺心情不錯,所以將來皇后是誰,你以後自己挑選,是不是姓鬱,不打緊。”

袁胄跺腳道:“聽說鬱狷夫和鬱清卿,這兩個最好看的鬱姐姐都心有所屬了,輪到我能挑誰啊,啊!?”

鬱泮水笑眯眯道:“清卿那丫頭屬意林君璧,我是知道的,至於狷夫嘛,聽說跟隱官大人,在劍氣長城那邊問拳兩場,嘿嘿,陛下懂不懂?”

袁胄以拳擊掌,由衷讚歎道:“狷夫姐姐,哦不對,是嫂子,也不對,是小嫂子好眼光啊。”

鬱泮水一巴掌打得小崽子暈頭轉向。

————

泮水縣城那邊。

一位滿身寒酸氣的年輕書生,找到了一位正在養傷的飛昇境大修士。

青宮太保荊蒿,哪怕在左右那邊受傷不輕,依舊沒有離開,像是在等文廟那邊給個公道。

那個與左右攔路又逃跑再道歉的,是事後第一個跑回宅子當門神的修士。

只是個玉璞境,爲一位飛昇境大修士看家護院,不丟人。

其餘的山上幫閒,多是鳥獸散了,美其名曰不敢耽誤荊老祖的休養生息。

只不過這位玉璞境修士眼前一花,就倒地不起。暈厥之前,只依稀看到了一襲青衫,與自己擦肩而過。

這處院落雅靜,一叢翠綠芭蕉,肥得好似滴水。

荊蒿走出屋子,看着那個站在庭院裡的年輕書生,既然看不出對方的修爲深淺,那就是境界很高了。

那個不速之客好似閒來無事,踮起腳,拽下一片芭蕉葉,輕彈幾下,

有左右問劍的前車之鑑,荊蒿就沒着急生氣,神色溫和,笑道:“道友登門,有失遠迎。”

陳濁流看着這位號稱術法冠絕流霞洲的青宮太保,搖頭道:“你們青宮山,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越混越回去了。”

荊蒿微笑道:“道友難道與我們青宮山祖師有舊?”

陳濁流懶得與這個傢伙兜圈子,問道:“你那師父,她屋內就沒掛我的畫像?”

這位青宮太保二話不說,作揖不起,竟然有些顫音,不知是激動,還是敬畏,“晚輩荊蒿,拜見陳仙君。”

能被一位飛昇境敬稱爲仙君,當然只能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最少也是一位飛昇境的劍修。

劍修。

斬龍之人。

白帝城鄭居中的傳道恩師。

這樁宗門密事,荊蒿的幾位師兄師姐,都不曾知曉。還是師父在臨終前,與他說的,她當時神色複雜,與荊蒿道破了一個驚世駭俗的真相,說腳下這座青宮山,是他人之物,只是暫借給她,一直就不屬於自家門派,那個男人,收了幾個弟子,其中最出名的一個,是白帝城的鄭懷仙,以後若是青宮山有難,你就拿着這幅畫下山去找他,找他不得,就找鄭懷仙。

荊蒿是青宮山一對祖師堂道侶的獨子,當他還是年幼孩子的時候,就被修行資質不算太好的爹孃,千求萬求,才與上任山主的師父,求來了一個嫡傳身份。

後來有了師徒名分,又因爲他年紀小,就得以去過師父住處幾次,知道那邊懸了一幅男子的掛像,還有題詩,可能是因爲畫卷材質太過粗劣,字跡漫漶,缺了許多內容。

青衫一笑白雲外……野梅瘦得影如無……

荊蒿少年時曾經與一位年長師姐問過此事,師姐猜測大概意思,是說當年有人下山遠遊去了,只留下佳人在山中獨居,憔悴消瘦得厲害了。

荊蒿這一脈,往上推兩代,也就是荊蒿的祖師爺,其實是個橫行天下的山澤野修,屹立山巔千年,卻一直沒有找到個合適的落腳地,聽聞後來是師父福緣深厚,幫助祖師爺找到了這處青宮山。然後就開始開山立派,在文廟那邊積攢功德,躋身宗門,開枝散葉,最終成爲流霞洲山上的頂尖仙府,如今更是穩居頭把交椅。

青宮山三千多年來,一直都算順遂,所以荊蒿一直沒機會去取畫下山。

師父的修道之地,早已被荊蒿劃爲師門禁地,除了安排一位手腳伶俐的女修,在那邊偶爾打掃,就連荊蒿自己都不曾踏足一步。

陳濁流譏笑道:“我今天莫不是攀親戚來了?好與一個廢物晚輩,討要幾個磕頭聲響?”

荊蒿輕輕晃了晃袖子,竟是一跪在地,伏地不起,額頭輕觸地面三下,“晚輩這就給陳仙君讓出青宮山。 ”

荊蒿的師父,以及歷史上那位曾經躋身過浩然十人之列的祖師,都是飛昇境,尤其是後者,中土神洲野修出身,貨真價實的名動天下。

這就是真正的山上傳承了。

等到荊蒿接手青宮山,也不差,順風順水修成了個飛昇境。

不過青宮山現任宗主,或者說前任山主,就要遜色不少,這輩子都會只是個仙人。此人如今得了荊蒿的法旨,已經閉關思過去了。等到荊蒿此次返回青宮山,還要爲這個口無遮攔的弟子,再下一道法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竟敢往自己師尊身上潑髒水?

此人的那些嫡傳,境界最高不過玉璞,未來大道成就,未必就能高過此人。

所以眼前這位既沒背劍、也沒佩劍的青衫書生,說他們青宮山一代不如一代,沒有半點水分。

至於荊蒿的師父,她在修道生涯最後的千年光陰,頗爲可憐,破境無望,又遭受一樁山上恩怨的重傷,不得不轉入旁門歧途,修道未能徹斬三尸,煉至純陽境,只能堪堪能避開兵解之劫,一念清靈,出幽入冥,形神契合遠古地仙,最終熬不過光陰長河年復一年的衝激,身形消散天地間。

她爲青宮山傳下一門擲劍法,專門爲不是劍修的練氣士量身打造,但是規定後世青宮山弟子,一代只有一人可以研習此劍術。

小至花草樹葉,大至江河山嶽,都可以“擲如飛劍”。

其實先前在竹林茅屋那邊,竇粉霞丟擲石子、竹葉,就是使出了這門擲劍法。

當然最早都是陳濁流傳下的,嬉戲人間數千年,其實這位斬龍之人,不光光是賈晟、白忙這般處境。

荊蒿直起身後,就一直跪坐在地。

陳濁流嘖嘖道:“難怪那傻妮子會挑選你當山主,人不咋樣,倒是機靈啊。起來吧,地上跪久了,膝蓋不疼嗎?”

荊蒿這才站起身。

由不得他在此人跟前,如此卑躬屈膝。

左右問劍,劍術再高,也只問荊蒿一人。

可眼前這個神出鬼沒的前輩,卻能在手掌反覆間,就讓整座青宮山和山上數百號修士,全部翻天覆地。

陳濁流臨時改變主意,吩咐道:“青宮山你留着就是了,不過以後可能會有個我的朋友,去那邊做客,記得好好款待,失了禮數,我拿你是問。對了,你那個被關禁閉的弟子,我看還湊合,就繼續當他的山主好了,你要是不願意就算了。”

“願意,晚輩能有個弟子,僥倖入得仙君法眼,是他的造化,更是荊蒿的榮幸。”

見那位前輩轉身要走,荊蒿忙不迭彎腰抱拳道:“敢問仙君的山上好友,姓甚名甚,可有道號?免得晚輩將來遇見真人,卻不認得。”

陳濁流大步離去,笑道:“我那好兄弟,是青衣小童模樣,道號落魄山小龍王,你以後見着了,自會一眼認出。”

荊蒿始終低頭,沉聲道:“謹遵仙君法旨!”

等到那位青衫書生倏忽消失,荊蒿繼續彎腰片刻,緩緩起身,一位“經脈金枝玉葉,道身幾近無暇”的飛昇境,竟是不由自主的滿頭汗水。

只是荊蒿心中難免疑問,不知那位“小龍王”,是哪位山巔老前輩?

————

一行人離開鸚鵡洲宅子,走去渡口,李寶瓶準備乘坐渡船去往文廟那邊抄寫熹平石經。

李槐一聽就頭大,又不敢開口拒絕,便想着與經生買幾本抄錄本,矇混過關,保證以後多翻多看就是了。

離開宅子之前,柳赤誠取出了一張白帝城獨有的彩雲箋,在上邊寫了一封邀請信,放在桌上。

當然是邀請先前那位還不知道姓甚名甚的“八錢”姑娘,有空去白帝城琉璃閣做客賞景,她的柳哥哥定會掃榻相迎。

李槐當時趴在桌旁,看得搖頭不已,壯起膽子,勸說那位柳前輩,信上措辭,別這麼直白,不斯文,不夠含蓄。

在岸邊等待渡船的時候,柳赤誠半點不奇怪陳平安的憑空消失,“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大忙人啊。”

嫩道人嗤笑道:“年紀輕輕的,勞心勞力勞碌命,都不知道成天瞎忙活個啥。”

李槐埋怨道:“當面我這麼說我兄弟,不給面子是吧,老嫩啊,你再這麼混江湖,可就吃不香喝不辣了。”

嫩道人立即低頭彎腰笑臉小聲說話,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公子,我這不是變着法子誇陳平安有擔當嘛,話裡有話呢。”

顧清崧一個迅猛御風而至,身形轟然落地,狂風大作,渡口這邊等待渡船的練氣士,有不少人七歪八倒。

只是等到看清楚那人的面容,便個個故作沿水遊覽狀,趕緊移步遠去,躲得遠遠的。

老舟子看了一圈,還是覺得只有那個浩然嫩道人,有資格與自己聊幾句,至於那個白帝城柳道醇,花俏個什麼勁兒,咋個不乾脆當個娘們嫁給鄭居中得了?

顧清崧急哄哄問道:“嫩道友,那小子人呢?腳底抹油滑哪去了?”

嫩道人一聽這話,就覺得神清氣爽,與這位同道中人和顏悅色道:“顧道友,你說那小子啊,一個不留神就沒影了,天曉得去哪裡。找他有事?若非急事,我可以幫忙捎話。”

顧清崧大罵不已,好小子,竟然躲着自己?

李寶瓶看着這個說話越來越難聽的老人。

顧清崧察覺到她的視線,他一瞪眼,倒是忍了忍,畢竟是個小姑娘家家的,長得也着實順眼,這麼靈氣盎然的姑娘,不常見的,所以這位老舟子就只發揮了不到一成功力,說道:“瞅啥?!”

只是話一說出口,顧清崧自己就覺得有些古怪,就只是個玄之又玄的感覺,而顧清崧這輩子闖蕩天下,吵架就沒靠過境界,單憑一個感覺。

老舟子總覺得好像錯漏掉了什麼緊要的事情,但是偏偏想不起了。近在咫尺,水中撈月一般徒勞無功。

柳赤誠忍不住打了個激靈,欲言又止,只是轉念一想,就沒敢提醒什麼,就學那龍伯老弟一回,死道友不死貧道。

他孃的,等老子回了泮水縣城,就與龍伯老弟好好討教一下闢水神通。

李寶瓶轉移視線,喊了一聲哥。

原來來了個儒衫書生。

李希聖。

顧清崧,或者說仙槎,呆滯無言。

有些事,他是有猜測的,只是不敢多想。

如果猜中了,那麼這個先前曾經與青玄宗掌書人周禮並肩而行的讀書人,就會是自己師父的……半個師兄?

白玉京大掌教,代師收徒且授業傳道了兩位師弟,餘鬥,陸沉。

李希聖微笑問道:“仙槎,你方纔說什麼?”

顧清崧呆呆無言。

李寶瓶說道:“哥,前輩就這脾氣,沒什麼。”

李希聖轉過頭,與小寶瓶笑着點頭。

至於方纔對顧清崧的微笑,和對李寶瓶的和煦笑意,當然是天壤之別。

李槐老老實實作揖行禮:“見過李先生。”

李希聖笑道:“李槐,只要不是刻意起念,就都沒事。”

李槐聽得迷糊,仍是點頭。聽不懂又沒關係,照做就是了。是李寶瓶的大哥,又是讀書人,還是同鄉,總不能害自己。

書上書外,天底下的道理千千萬,其實牢牢抓住一兩個,比起滿腦子記住道理,嘴上知道道理,更有用處。

李希聖再對那仙槎以心聲言語道:“先前摘掉你的些許念頭,是有理由的,真相如何,多說無益。既然事已至此,我就不故伎重演了,只是以後再遇到我這個妹妹,就要委屈你繞路了。”

顧清崧挺直腰桿,畢恭畢敬道:“不委屈!怎會委屈!”

老舟子不是畏懼此人的身份,而是由衷尊敬此人。

行走天下,想讓人怕,拳頭硬就行。

可要想讓人敬重,尤其是讓幾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都願意敬重,只靠道法高,依舊不成。

這也是老舟子對年輕一輩修士,獨獨對那北俱蘆洲太徽劍宗的劉景龍,願意高看一眼的緣由所在。

不然就算二師伯,號稱真無敵的餘鬥站在這裡,顧清崧捫心自問,一樣半點不怵的。

甚至顧清崧早就醞釀好了腹稿,什麼時候去了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遇到了餘鬥,當面第一句話,就要問他個問題,二師伯當年都走到捉放亭了,怎麼不順路去跟陳清都幹一架呢,是太過禮敬那位劍修老前輩,還是根本打不過啊?

老舟子打了個稽首。

讀書人還了個作揖。

顧清崧告辭,卻不是御風離開渡口,而是往水中丟出了一片樹葉,化作一葉扁舟,隨水往下游而去。既然見不着陳平安,就趕緊去陪着桂夫人,免得她不開心不是?

李希聖走到李寶瓶身邊,輕聲說道:“先前在宅子那邊,胡鬧了啊,以後注意。”

李寶瓶說道:“有小師叔在,我怕什麼。”

李希聖笑道:“對對對,反正大哥在不在,是半點不重要的。”

李寶瓶笑眯起眼。

柳赤誠羨慕不已,自己要是這麼個大哥,別說浩然天下了,青冥天下都能躺着逛蕩。

李希聖轉頭問道:“柳閣主,我們聊聊?”

柳赤誠心絃緊繃,一臉茫然道:“我師兄在泮水縣城那邊呢,不如我爲李先生帶路?”

自己是打死都不要與這位大掌教聊的,要聊就找師兄,到了泮水縣城,隨便你們聊。棋術,道法,長生,十四境十五境的學問,都隨便。

李希聖笑道:“可以。”

只是柳赤誠就像被拖拽而走,劃過一道極長的弧線,直接從鸚鵡洲這邊,摔在泮水縣城一處宅院內,重重墜地的柳赤誠,乾脆就躺在地上發呆。

李希聖隨之聽到了一個心聲,就以心聲言語答覆:“好,百年之後,在白帝城和白玉京,與鄭先生各下一局棋。”

然後李希聖帶着笑意,望向那位不太守規矩的嫩道人。

嫩道人悔青了腸子,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偷聽這番對話的。

這種話,不是誰都能與鄭居中說的,對弈這種事情,就像在劍氣長城那邊,有人說要與陳清都問劍,然後陳清都答應了。差不多就是這麼個道理,至於誰是誰,是不是陳清都,對他桃亭而言,有區別嗎?當然沒有,都是隨便幾劍砍死蠻荒桃亭,就完事了。

李希聖微笑道:“人字易寫人難做,桃亭道友還需慎重。”

李槐就知道肯定是身邊這個“老嫩”又胡來了,一手肘打在嫩道人的肋部,輕聲道:“規矩些。”

嫩道人悻悻然道:“有理有理,爲人是要規矩些。”

李希聖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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嫩道人如釋重負。

渡船停岸,一行人登上渡船,嫩道人老老實實站在李槐身邊,覺得還是站在自家公子身邊,比較心安。

早先白帝城韓俏色御風趕至鸚鵡洲,逛了一趟包袱齋,買下了一件適宜鬼魅修行的山上重寶,價格不菲,東西是好,就是太貴,以至於等她到了,還沒能賣出去。

再者在文廟附近,修士公然入手一件鬼修重器,終究有些不合時宜,犯忌諱。

但是韓俏色一眼相中此物,又買了去,卻沒人覺得有絲毫奇怪,這位白帝城的城主師妹,是出了名的術法駁雜,與柳七、還有青宮太保荊蒿,是一個修行路數,境界高,術法多,神通廣,只要不是實力懸殊的廝殺,一方如果手段層出不窮,切磋起道法來,自然就更佔便宜。

只不過相較於文廟周邊的一場場風波,韓俏色的這個手筆,就像打了個極小的水漂,完全不惹人注意。

韓俏色回了泮水縣城宅子,將那物件隨手丟給那個依舊獨自打譜的顧璨,問道:“就這麼放不下書簡湖?”

顧璨搖頭笑道:“做做樣子,給自己看。”

韓俏色甚至沒覺得這個說法,有什麼矛盾的地方。

他人眼中的狂徒顧璨,此刻在韓俏色眼中,便是美玉粲然。

顧璨收起棋盤上的棋子,下棋慢不說,連歸攏棋子都慢,看得韓俏色都要替他着急。

然後突然一襲粉袍從天而降,摔在地上後,柳赤誠就開始裝死,韓俏色瞥了眼屋外,“呦,師弟這次不找師兄告狀啦?”

柳赤誠悶悶道:“別管我,賞景呢。”

宅子別處院落,鄭居中站在檐下,大弟子傅噤站在一旁。

鄭居中微笑道:“月暈而風,礎潤有雨。天下形勢,愈發明朗了。”

不去河畔參加那場議事,反而要比去了河畔,鄭居中會推演出更多的脈絡。

鄭居中看了眼天幕,輕鬆了幾分。

傅噤開口說道:“師父,我想學一學那董三更,獨自遊歷蠻荒天下,可能最少需要耗費百年光陰。”

言下之意,他就不管師父和白帝城的佈局了,一人仗劍,砥礪修行。至於兩座天下接下來的那場衝撞,他只會看情況出劍。

鄭居中點頭道:“有何不可。善釣者謀趣,不善釣者求魚。”

蠻荒天下,金翠城悄然更換了主人,是那仙人女修的城主鴛湖,心甘情願的,而且此事極其隱蔽。

白帝城鄭居中。

等於爲浩然天下,先下一城。

(本章完)

1053.第1053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第1294章 此山無敵手80.第80章 出山576.第576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一)863.第863章 春風得意1065.第1065章 那就我行我素1174.第1174章 酒桌之上無敵手469.第469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上)250.第250章 奼紫嫣紅開遍404.第404章 拜訪323.第323章 白衣入城,不敢敲門825.第825章 化雪時(上)278.第278章 城頭兩人四境三戰782.第782章 簪子931.第931章 木人啞語736.第736章 新一任隱官290.第290章 千里送人頭783.第783章 四得其三1020.第1020章 日月皆如水上萍1205.第1205章 天上雨下1026.第1026章 無事即平安568.第568章 天上白玉京(一)1122.第1122章 酒杯換碗192.第192章 下筆如有神749.第749章 多少小魚碧水中257.第257章 同樣是少年郎813.第813章 最高處的山巔境902.第902章 談笑中346.第346章 君子六符,劾鬼鎮劍696.第696章 角落裡的那個孩子29.第29章 狐魅359.第359章 過橋登山973.第973章 那個一341.第341章 下筆有神670.第670章 還鄉(二)第1295章 青衫落座1236.第1236章 吾輩劍修當如何781.第781章 肩頭和心頭128.第128章 奇觀853.第853章 人生好像一直在陋巷徘徊240.第240章 觀瀑1099.第1099章 某個門派294.第294章 鷹不飛465.第465章 人都是會變的1004.第1004章 坐隱624.第624章 落魄山的家底(一)27.第27章 點睛258.第258章 桂花島之巔159.第159章 送君已千萬裡420.第420章 湖上劍仙,陌上花開702.第702章 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285.第285章 姑娘請自重483.第483章 涼風大飽296.第296章 遠望58.第58章 先生496.第496章 一邊聊天,一邊殺人864.第864章 書信1041.第1041章 讀書聲裡太平道上866.第866章 打更巡夜328.第328章 丟出觀道觀449.第449章 審大小,定善惡590.第590章 二月二222.第222章 有些離別可以再會1086.第1086章 陌上又花開1051.第1051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八)422.第422章 有個好先生103.第103章 竹樓1093.第1093章 風雪舊曾諳117.第117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下)339.第339章 狐兒鎮818.第818章 要問拳(二)82.第82章 先生學生,師兄師弟309.第309章 殺機四伏843.第843章 我是東山啊36.第36章 古書366.第366章 道理聽與不聽,劍在1148.第1148章 辛苦最憐天上月866.第866章 打更巡夜327.第327章 小巷中262.第262章 有劍從雲海來578.第578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三)854.第854章 萬事俱備只欠風雪29.第29章 狐魅1205.第1205章 天上雨下92.第92章 小竹箱706.第706章 陽春麪上的蔥花743.第743章 淡淡風溶溶月(二)595.第595章 我連自己都怕217.第217章 劍仙468.第468章 人心似水低處去93.第93章 牆上有個字600.第600章 磨劍1147.第1147章 童年是個楔子1056.第1056章 吾爲東道主(中)212.第212章 道高一尺第1302章 太平道上1275.第1275章 登頂384.第384章 彩雲局121.第121章 快哉風399.第399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