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2.第1062章 吾爲東道主(八)

第1062章 吾爲東道主(八)

老書生在門口那邊,作揖道:“晚輩盧生拜見陸掌教。”

雙方久別重逢,一個喊西洲兄,一個自稱晚輩。

因爲書生與那道士言語都未用上心聲,故而少女聽得真切,瞬間眉頭蹙起,陸掌教?

掌教?

這個自稱“仙術傍身”的年輕道士,難道其實是位江湖中人?否則山上門派,誰敢立教?

只是一位純粹武夫,可是她肩膀上這張符籙,重達萬鈞,壓得她無法動彈。莫不是家底深厚,財大氣粗,與山上仙師花錢重金買來的?

陸沉視線偏移,望向那少女,點頭道:“姑娘好眼光,沒有猜錯,除了會幾手不入流的仙法,小道其實是一位不顯山不露水的習武之人,‘大宗師’這個說法,就是爲小道量身打造的詞彙。”

老書生聞言會心一笑,這位白玉京三掌教還真就寫過一篇《大宗師》,只是時過境遷,最終就演變成了純粹武夫的尊稱。

老書生步入竈房,與陸沉相對而坐,桌上早就多備了一份碗筷,就連酒壺都是兩壺,顯然就是爲了招待這位異鄉重逢的故人。

陸沉好奇問道:“姜老宗主怎麼捨得讓你離開雲窟福地?”

盧氏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笑道:“與姜尚真有過約定,我來此了結一樁宿緣過後,還是要回去繼續當撐船舟子的。”

在那雲窟福地,化名倪元簪,撐船爲生。

歷史上,在雲窟福地十八景之一的黃鶴磯,曾有一位不知名的古劍仙,在亭內痛飲美酒。

最終大醉酩酊之際,打了個酒嗝,便口吐劍丸一枚,劍光如虹,江上斬蚊。

當初崔東山和老舟子同在渡江小船,雙方言語,打機鋒不斷,都道破了對方的一部分“身份”。

一個是“青牛獨自謁玉闕,卻留黃鶴守金丹”,皮囊曾是“昔年名高星辰上”的遠古黃鶴之遺蛻。

一個是“星君酌美酒,勸龍各一觴”的古蜀國老龍,皮囊主人,曾經遠遊星河,被北斗仙君勸過酒。

化名倪元簪的老蒿師,當年醉酒後所斬妖物,真身是一頭連姜尚真在玉璞境時都無可奈何的玉璞境妖物,以天地靈氣爲食,來去無蹤,極難捕獲,老舟子卻能夠憑藉獨門神通和玄妙劍術,剛好大道壓勝那頭妖物,最終一劍將其斬殺,等於爲雲窟姜氏抹掉了一位心腹大患。

陸沉問道:“西洲先生,就一直沒見過那位從畫卷走出的隋姑娘?如果貧道沒記錯,隋姑娘在成爲寶瓶洲那邊的真境宗嫡傳之前,曾經在玉圭宗祖山那邊修行數年,她與西洲先生只有一步之隔,爲何你們師徒卻不相見?要是能夠在浩然天下重續舊緣,恢復師徒名分,豈不是一樁山上美談?”

盧生搖頭道:“前生之事與前身之緣,能在今生止步就止步,不然來世又是一筆糊塗賬,何時是個盡頭。”

陸沉喟嘆一聲,拍案叫絕道:“聽君一席醍醐灌頂話,驚醒多少山上夢中人。”

盧生笑着搖搖頭,“陸掌教何必故說諛言。”

鄒子談天,陸沉說夢,都是獨一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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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沉擡起酒碗晃了晃,滿臉愁容,眼神哀怨道:“在收徒這件事上,貧道自愧不如,那些個不成材的弟子,至今也沒誰能夠得個‘天下第一人’的名頭,害得我這個當師父的,走哪兒都不吃香。看看老秀才,就算到了青冥天下,在那玄都觀裡邊,一樣當自個兒家。”

盧生哭笑不得,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豈能與浩然天下相提並論,陸掌教的這一頂高帽,盧生萬萬不敢戴在自己頭上。

陸沉的那些嫡傳弟子,哪個不是道法大成之輩。只說留在浩然天下的曹溶,賀小涼,都是有望飛昇的仙人境了。

藕花福地,觀道觀內,除了身爲東道主的碧霄洞主,偶然會有類似純陽真人的貴客之外,還有那撥去往福地紅塵歷練道心的桐葉洲“謫仙人”,此外,福地本身也不缺資質驚豔之輩,要不是老觀主有意爲之,刻意收攏天地靈氣,不許俗子修行,估計就會像那扶搖洲靈爽福地,或是姜尚真的雲窟福地,早就涌現出一大批地仙了,而藕花福地的歷史上,公認最接近“天道”的純粹武夫,其實是一位女子。

隋右邊。

她是一個能夠讓湖山派俞真意都極爲推崇的江湖“前輩”。

人間打轉,在江湖上稱雄,得魁首名號,兜兜轉轉,在心氣極高的俞真意看來,就只是鬼打牆,終究難逃“凡俗”窠臼。

隋右邊卻不一樣,當年這位女子,仗劍飛昇,朝天幕遞出三劍。

隋右邊在藕花福地的出身,其實相當不錯的,有點類似後來的貴公子朱斂,而她那些門第內的長輩,又不是目不識丁,怎麼會在她的取名一事上,如此敷衍了事?

當然是有高人對“隋右邊”寄予厚望的緣故,希望她能夠另闢蹊徑,不與俗同。

隋右邊之“右邊”,是與那“邯鄲道左人”相對立的。

而眼前這位自稱“盧生”的讀書人,便是隋右邊在福地學問、武道、劍術的傳道恩師。

作爲黃粱一夢主人公之一的盧生,當然是希望弟子隋右邊,將來能夠別開生面,走出一條與自己不同的大道來。

“三清大路少人行,旁門左道爭入去,人間自古多歧路,天仙難見道難尋。”

陸沉喝了一口酒,掰了一隻油膩雞腿,含糊不清道:“貧道覺得那位隋姑娘,以後的成就不會低,換成我是西洲兄,就算違逆了老觀主的安排,也要將那顆金丹送給隋姑娘,得此助力,隋姑娘的大劍仙,會是囊中物,若是她運道再好些,早年藕花福地之‘落’,就會是浩然天下之‘起’,當年做不成的事,以後可以補上。”

盧生無奈道:“若是陸掌教如此解字,就有點生搬硬套的嫌疑了。”

因爲“隋”一字,如果不談作爲姓氏的那個起源,只是按照文廟《守祧》,古義是祭祀過後剩下的祭品,“既祭則藏其隋”,故而又有聖賢添加註解,“屍所祭肺脊黍稷之屬”。此外按照“召陵字聖”許夫子的說文解字,隋字又有“垂落”的一層意思。

陸沉嘿嘿笑道:“當真?隋右邊仗劍飛昇失敗,其‘形銷骨立,灰飛煙滅’狀,像不像是藕花福地的第一場‘尸解’?正因爲有了隋右邊的舉動,纔有了後來俞真意的野心勃勃,從武夫練拳轉去登山修仙,立志要完成前人未完成之壯舉。”

俞真意對隋右邊確實推崇備至,曾經有句自嘲,天下豪傑大丈夫,竟然皆是裙下之臣。

要說歷史上比隋右邊武學境界更高的,不是沒有,但是如隋右邊這般要跟老天爺較勁的,實無一人。

“你們藕花福地,如果一定要評選出歷史上的十大宗師。”

陸沉可以爲昔年完整爲一的藕花福地,說幾句蓋棺定論的言語了,“除了天下武學集大成者的丁嬰,此外被陳平安帶出福地的畫卷四人,再加上那個半點不講江湖武德、獨自跑到山上修仙的俞真意,都可以躋身此列。”

陳平安身邊的畫卷四人,連同隋右邊在內,身處於不同的朝代年月裡,都曾是藕花福地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人。

魏羨是尋仙不成,最終老死,不過仍是活了一百二十歲,兩甲子高齡。魔教教主盧白象死於一場圍殺。

武瘋子朱斂……是自己求死,在那一城之內,幾乎將天下十人之外的九個,全部宰掉了。

最終被年紀輕輕的丁嬰僥倖“撿漏”,得到了朱斂頭上的那頂銀色蓮花冠。

而隋右邊,則做了一樁“前無古人,仗劍飛昇”的驚世壯舉,汲取天下半數武運在一身,如仙人御劍沖天而起,可惜功敗垂成,她未能真正打碎那個堅不可破的天道瓶頸,她遞出無比璀璨的三劍後,竟是落了個血肉消融、形銷骨立的悲壯下場,屍骨墜落人間,繼而白骨化塵,就那麼煙消雲散了。

在那之後,天道不可違,好像就成了後世天下武夫的一條鐵律。

直到出現了丁嬰,以及福地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登山修行的“仙人”俞真意。

盧生笑着點頭,“沒什麼爭議。”

陸沉說道:“按照各自巔峰實力來算,西洲兄,你覺得前三甲,該是怎麼個名次?”

盧生搖頭道:“離開福地太久了,沒有親眼見過那些豪傑的出手,盧生不敢妄加評論。”

其實眼前這位盧先生,當然可以佔據十人的一席之地,而且名次不會低,說不定能夠躋身前三甲。

當得起“劍術通神”這個說法,不然也教不出隋右邊這樣的嫡傳弟子。

其實在與天問劍這件事上,盧生要比弟子隋右邊先走一步,只是不如隋右邊那麼萬衆矚目罷了,因爲他是與老觀主問劍一場。

至於下場,毫無懸念,與隋右邊同樣是失去了肉身,落敗後,不得不“身穿”一件羽衣鶴氅,也就是當下這副老者形容的皮囊。

之後像是將功補過,奉了一道老觀主的法旨,離開藕花福地,來到桐葉洲,而盧生“飛昇”一事,頗有幾分牆裡開花牆外香的意味,就像刑官豪素當年從自家福地仗劍飛昇,動靜極大,以至於大泉王朝京畿之地,因爲這樁仙蹟,有座郡城得名騎鶴城,當地百姓口口相傳,曾經有仙人在此騎鶴飛昇。所謂仙蹟,其實就是個小山包,至今大泉市井坊間還有一句廣爲流傳的童謠,“青牛誰騎去,黃鶴又飛來”。

之後盧生奉命去往玉圭宗,隱居在姜氏雲窟福地,撐船擺渡掙幾顆雪花錢的老舟子,守着那顆藏在黃鶴磯崖壁間的“金丹”。

而這顆金丹的舊主人,曾是老觀主在遠古歲月裡的一位道友,後者經常做客碧霄洞落寶灘,與老觀主論道說法。

陸沉說道:“以純粹真氣‘填海’,是你的首創,至於‘肝膽相照’,也是你率先摸索出來的一條煉氣路數。可惜隋右邊得了你的親傳,依舊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後世俞真意是隻得其神,因爲你留下的那些書籍,隋右邊當年有意將其珍藏起來,並未銷燬,但是輾轉流落到俞真意手上的,到底不足半數。”

盧生抿了一口酒水,神色蕭索,“我當年翻遍官家史書和一些稗官野史,最終發現歷朝各代,好像都有那些外鄉人的謫仙降臨,一些人是性情大變,某些人是憑空出現,在人間橫行無忌,我因此得出一個結論,既然人外有人,那就定然是天外有天了,古書上所謂的得道飛昇,位列仙班,可能就是個笑話,比如我所處的‘天下’,可能是一處無人問津的僻靜山野之地。”

“我當年不自知亦是其中一員,頗爲憂愁此事,就想要出去看看,捨不得一身武學,半途而廢,只好自己一邊默默摸索道路,再尋找一個最接近書上所謂‘修道胚子’的弟子。只是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作爲一個儒家門生,修道學仙,參禪學佛,結果三事都不成。”

否則隋右邊又豈能說舍了武道不要,轉去修行,就真能一下子就成爲劍修?

陸沉點點頭。

三教融合一事,最早想到這條道路的,正是白玉京大掌教,陸沉的師兄,寇名。

這也是青冥天下一小撮山頂修士,爲何會覺得大掌教的道法似與佛法相參的原因所在。

鄭居中,吳霜降,眼前的盧生,道號“純陽”的呂喦,還有如今的陳平安……

其實在這條大道上,都各有嘗試。

當然還有那個驪珠洞天一甲子的齊靜春,走得最遠,最高。

陸沉放下筷子,揉了揉下巴,瞥了一眼門口的少女,最後又剝了一顆荔枝幹,丟入嘴中。

之前在那採伐院,與擔任驪珠洞天“閽者”的林正誠,有過一番打開天窗說亮話的閒聊。

齊靜春當年護住一座驪珠洞天,選擇以一己之力承擔天劫。

這件事,落在中土文廟眼中,有點類似後來白也的仗劍遠遊扶搖洲。大體屬於可以勸,無法阻攔。

即便是佛門那邊,在那場浩劫當中,對齊靜春的態度,也遠遠沒有白玉京紫氣樓仙人那般氣勢凌人。

當時出手阻攔齊靜春肩挑全部因果的三教一家,其實唯獨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這邊,準確說來,是在餘鬥和陸沉這兩位白玉京掌教這裡,性情道心與行事風格可算迥異的一對師兄弟,雙方的態度和立場,在這件事上,難得達成了共識,可謂極其鮮明,沒有任何餘地。

因爲他們擔心這是齊靜春的破而後立,一旦成功了,就會是一種足可立教稱祖的證道之舉。

陸沉不是擔心齊靜春的境界變得更高,對陸沉來說,別說什麼十四境,就算是十五境,與我何關?

但是陸沉卻不願眼睜睜看着一件事發生,那就是與齊靜春起了大道之爭的大師兄,因此而大道斷絕。

這就意味着陸沉希冀着大師兄來幫助自己驗證的那件事情,落了空。

而在師兄餘鬥看來,一旦被齊靜春捷足先登,做成了此事,就等於白玉京再無大掌教、人間再無師兄了。

而師兄寇名,於他餘鬥,有代師收徒與代師授業之恩。

所以在陸沉離開白玉京之前,餘鬥近乎是以一種警告的語氣告誡師弟。

“陸沉,你要是敢在最終關頭有所猶豫。”

“我來動手。”

事後陸沉一句貧道明明什麼都沒做啊。糊弄得過別人,如何騙得過閽者林正誠,就更不談騙得過陳平安了。

陸沉只覺得愁啊,重新拿起筷子,自言自語道:“修行一事,說破天去,也就是個‘反客爲主’。”

斜眼門口那邊的少女,陸沉微笑道:“你覺得呢?”

少女嗤笑道:“天底下沒幾個人,有資格說這種大話。”

“那就當貧道是替大師兄、孫觀主、趙天師他們說的。”

陸沉嘿嘿笑道:“對吧,隱官大人?”

盧生聞言悚然。一位玉璞境劍修,道心震動不已,這才幾天沒見。那陳平安就有這份道法造詣了?

竟然能夠躲在某地,遙遙掌觀山河,讓自己都毫無察覺?那麼眼前這位白玉京三掌教,是早就知道了?故意瞞着自己?

與盧生對視一眼,陸沉神色尷尬,信誓旦旦保證道:“日月可鑑,天地良心,此事跟貧道沒有半顆銅錢的關係啊!”

暫借給年輕隱官十四境道法一事,算不算挖坑埋自己?今兒這事,要是被玄都觀的那位孫道長知道了,還了得,還不得笑話自己幾百年幾千年?

陸沉收斂神色,難得如此嚴肅,拿起一雙筷子,輕輕一磕桌面。

被筷子敲擊的那張桌子,竟然如流水一般起了陣陣漣漪,如夢如幻,真假不定。

陸沉深呼吸一口氣,“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可怕,真是可怕。”

門口那少女似笑非笑,擡起手,輕輕一彈肩頭符籙,符籙隨之飄落在地,她後退一步,身形漸漸消散。

與此同時,竈房之外的整個“呂祖祠”舊址,如同出現數以億計的細微縫隙,同樣開始“褪色”。

一絲一毫,一點一滴,恢復真正的宅邸原貌。

什麼三頭女鬼,什麼山澤野修,什麼鬥法,什麼請神降真淫祠大仙,原來皆是虛妄,根本就不存在。

就像有人爲陸沉……精心編寫了一個故事。

陸沉苦笑一聲,貧道豈不是白捱了一記飛鏢?

汾河神祠外的水池岸邊,青同猛然間從竹椅站起身,顫聲道:“你在我出門之前,到底做了什麼?!”

陳平安依舊是坐在竹椅上,保持那個持竿垂釣的閒適姿勢,緩緩開口道:“剛纔不是說了,讓你暫作水觀。”

青同搖頭道:“不可能,就算你騙得過我,如何能夠騙得過陸沉?!”

一個不小心,青同都開始對那位白玉京三掌教直呼其名了。

那陸沉即便在這浩然天下,只能以飛昇境修爲行走天下。

可陸沉終究是陸沉啊。

何況之前就像那穗山周遊在內的五嶽山君,還有水君李鄴侯,幾乎一瞬間就能夠察覺到夢境的存在,李鄴侯就曾站在真假的夢境邊界線上,周遊更是隨隨便便就扯碎了整座夢境。

難道陳平安先前拜訪水君李鄴侯,以及去中土五嶽拜山頭,已經給出了一種秘不示人的禮敬之舉?

只是青同越想越覺得不可能。

不說陸掌教,只說那盧生,好歹也是一位玉璞境劍修,只說盧生在那藕花福地,本就是一位學究天人的讀書人了,盧生“誤入府邸”之後,隨便掃一眼,哪怕是那種漫不經心的視線遊曳,依舊會纖毫畢現,記憶深刻,稍有不對,就會察覺到端倪。

之前與陳平安聯袂神遊各地拜訪水府、山頭的種種夢境,只是將各路山水神靈強行拽入夢境,並不會額外多出一物。

但是在那“呂公祠舊址”內,陳平安除了設置出那些女鬼、修士和兩尊淫祠大仙,以及廊道中那兩排劍戟森森的祠廟甲士……最關鍵的,是他們需要自言自語,自說自話……而且每一次開口說話,每一個動作,甚至是每一次心聲,都需要符合他們的身份、境界甚至是心性……此外那些憑空出現的建築,所有的景觀,都需要細微處小心雕琢,宏大處契合地理……

這意味着陳平安除了是一個擅長編撰故事的說書先生,還需要是一位精通修繕、土木的營造大家,畫師,書家,甚至需要精通女子各色衣飾……

陳平安微笑道:“你覺得你看到的池內畫面,就是當下發生之事嗎?‘就算’騙得過你?再者你以爲騙過你的,真的只有水中畫卷?不如你轉頭,往汾河神祠裡邊看幾眼。”

青同轉頭看了一眼祠廟那邊,頓時泛起滿臉驚恐神色,再看了身邊,已經沒有釣魚人了。

青同頹然坐地。

因爲先前那張陳平安遞過來的竹椅……也是假的。

真正的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大殿廊道中,身邊就是那幾個丟擲銅錢玩耍的小道童,只是道童與銅錢,皆如同畫面定格。

讓青同覺得最可怕之事,還不是這個,而是宛如一幅畫卷開始緩緩攤開,光陰長河好似重新流轉,祠廟內月洞門那邊,“重新”響起了一陣清脆的環佩聲響,走出兩位女子,婦人依舊是挽朝雲髮髻,少女依舊是藕白衫系蔥綠裙,踩着一雙略舊的繡花鞋,穿竹葉對襟道袍的廟祝老嫗,一併走出月洞門,那少女依舊是用眼角餘光打量了某人……唯一的不同之處,是陸沉站在“曾經的青同”身邊,頂替了陳平安,只見那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兩條腿如同釘住,眼光晃漾不定,好不容易將心神按定,這才挪步閃過一旁,讓那三位女子過去,視線依舊跟着那兩位姿容各有千秋的婦人、少女,道士嘴上默默唸叨,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

然後陳平安以心聲開口道:“陸沉。”

這兩個字,祠廟外楊柳蔭中的青同,清晰入耳,如遭雷擊,臉色劇變。

因爲先前青同曾有詢問等誰,當時陳平安就說是“陸沉”。

陸沉轉過頭,使勁“唉”了一聲,然後屁顛屁顛跑向大殿廊道那邊,快步拾級而上,笑容燦爛道:“又是耗費一大筆功德的夢境,又是祭出本命飛劍,還要消耗金身碎片的手段,更要在那些細節上耗費心神,貧道都要替隱官大人心疼本錢呢。虧得一座‘呂公祠舊址’裡邊,只有不到雙手之數的‘假人’,一旦過了‘九’字,那麼隱官大人營造夢境的開銷,恐怕就不是翻倍那麼簡單啦,辛苦辛苦,十分辛苦!厲害厲害,委實厲害!”

陸沉一個轉身,蹲在臺階上,拿袖子抹了抹臉,“好個請君入甕,甕中捉鱉,千年王八萬年龜,呸呸呸……”

陸沉苦兮兮道:“這要是傳出去,貧道就沒臉出門混江湖了。”

陳平安笑着安慰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一而再再而三,習慣就好了。”

陸沉擡起一隻手,“別!貧道不想有第二次了。”

君在甕中如夢中,君在夢中即甕中。

陳平安就像只是借了個地方,打造成一隻大甕,讓陸沉主動步入其中。

城內那座荒廢已久的宅邸之內,其實沒幾樣東西,是貨真價實的。

但是某種意義上,那些女鬼、野修和淫祠神靈的一切言行,卻又是千真萬確的。

尤其是那個由一本千年牡丹煉形而成的少女,只說她當時主動走到竈房門口,與陸沉可謂近在咫尺,而她的所有言語,神態,嗓音,種種心境起伏,所有的心絃之聲,尤其是她編撰的那些故事……哪一字,哪一句,對“她自己”而言,不是真?

當然,對陸沉來說,全然無所謂也是真,所以纔會掉以輕心。否則數座天下,恐怕除了三教祖師親自設局,陸沉別說是誤入一座夢境,以陸沉的脾氣,估計巴不得多夢遊幾次。

可是作爲旁觀者的青同,愈發覺得頭皮發涼,背脊生寒。

因爲就像一場大考,考卷給了,答案也給了,甚至就連批註都一併給了,青同卻依舊未能想明白所有關節。

只說這場被自己當做遊山玩水的夢中神遊,身邊這個陳平安,或者說鄭先生,到底琢磨出了多少的新鮮門道?!

陸沉擡起頭,仰頭望向那個站着的青衫客,笑問道:“懇請隱官幫忙解惑,到底是哪位,屏蔽了貧道的些許‘天心’。”

如果不是如此失了先手,陸沉自認自己就算傻了吧唧一頭撞入夢境天地中,也不至於那麼晚才察覺到不妥當。

陳平安笑道:“是至聖先師讓我送客,將陸掌教禮送出境。”

陸沉恍然大悟,趕緊站起身,連忙打了個道門稽首,滿臉誠摯神色,喃喃道:“禮重了,至聖先師實在是太客氣了。”

小夫子可做不出這種勾當,那位至聖先師倒是真有可能這麼做。

陸沉感慨道:“陳平安,這種壓箱底的殺手鐗,不該這麼早就顯露出來的,就不怕貧道將這件事傳遍白玉京?”

陳平安說道:“練手一事,機會難得。今天錯過了陸掌教,我上哪去找一個十四境的修士。”

陸沉踮起腳尖,使勁招手道:“青同道友,這邊這邊。”

青同只好硬着頭皮走入汾河神祠,都沒有用上縮地山河的神通。

這種好似高高在天上的神仙打架,很容易殃及池魚的。

陸沉與青同笑着解釋道:“要不是文廟規矩重,只許我遊歷兩洲山河,否則之前我肯定是要去一趟鎮妖樓的,青同道友,別介意啊。”

青同神色拘謹道:“當然不會介意。”

廊道內的那幾個小道童,又開始丟擲銅錢,一門心思玩耍,童真童趣,天真無邪。

那兩位來此敬香的女子,也乘坐上了那輛馬車,老車伕輕輕吆喝一聲,祠廟外便響起了車軲轆聲響。

手捧一支玉如意的廟祝老嫗,也滿臉笑容返回了神祠內,添了一筆數目可觀的香油錢,可以過個好年了,祠廟這邊明年開春時分的那些個慶典,就都可以辦得闊綽些了。

廟祝見着了臺階那邊的三位香客,便與他們點頭致意,廊道三人,也與老嫗各自點頭還禮,尤其是那個頭戴道冠的年輕道士,還開口笑道:“年尾還有香客來這邊敬香,是好兆頭啊,明年咱們汾河神祠的香火,肯定少不了。”

老嫗聞言心情大好,愈發神色和藹,點頭笑道:“預祝道友雲遊順遂。”

等到廟祝步入月洞門後,陳平安說道:“雲霞山那邊,比我預期的結果還要好,果然陸掌教做事情,還是很老道的。”

陸沉說道:“黃鐘侯是個不錯的酒友,下次我返回這邊,肯定要找他喝酒去。”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問道:“接下來作何打算?趕回去見至聖先師?”

陳平安說道:“不一定能見着。而且我打算先走一趟黃粱派,那邊有場觀禮,落魄山這邊已經有人趕過去了。不可能待到觀禮那天,只是都來到了夢粱國,沒理由不過去打聲招呼。”

陸沉搓手笑道:“介不介意貧道一起湊個熱鬧?”

陳平安笑道:“隨意。”

陳平安說道:“那麼陸掌教是不是可以撤掉夢境了?”

陸沉眨了眨眼睛。

青同呆若木雞。

陸沉輕輕一跺腳。

一座汾河神祠,竟是消失一空。

青同已經麻木了。

接下來隨便你們兩位怎麼折騰。

陳平安說道:“差不多點得了,一夢還一夢,清清爽爽。”

陸沉嬉皮笑臉着再次一揮袖子,廊道三人,依舊是在汾河神祠的殿外廊道中。

陳平安側過身,擡起一腳就要踹過去。

陸沉往旁邊一個蹦跳,哈哈大笑。

等到陸沉雙腳落定之時,三人已經來到那座破敗府邸之內,就在那棟小樓外,樓內三口棺材,裡邊並無枯骨,空無一物。

陸沉站在門檻外邊,雙手合十,唸唸有詞道:“棺材棺材,升官發財。”

其實山下市井,對棺材是絕無半點忌諱的,從不會覺得有半點晦氣,否則許多富貴之家的老人,也不會在早早爲自己備好一副棺材了。至於帝王之家,幾乎所有的皇帝君主,在生前就會選擇陵墓地址,動土開工,準備身後事。

陳平安面無表情道:“只要陸掌教自己不躺進去,就沒陸掌教的份。”

陸沉置若罔聞。

青同卻是噤若寒蟬。

老書生來到這邊,笑着搖搖頭,神色間頗爲無奈。

陳平安抱拳致歉道:“倪夫子,多有得罪。”

倪元簪,或者說盧生,灑然笑道:“本就是陳先生技高一籌,何況也無半點兇險風波,完全可以視爲一場不同尋常的山上游歷,不花錢白看了一場走馬燈。”

陳平安笑道:“那倪夫子就當晚輩是禮多人不怪了。”

倪元簪打趣道:“那就當是道高者說了算。”

陸沉臉上掛滿了委屈二字,在貧道這個被請君入甕的正主兒這邊,也沒見隱官大人你這麼禮數周到啊。

陸沉環顧四周,雜草叢生,了無生氣,瞧着好像還不如先前夢境呢,忍不住翻轉手腕,感嘆道:“良時如飛鳥,回掌成故事。”

此生此身在此時此地見此景,心不可得。

一襲青衫。

五嶽歸來一塵不染,百城坐擁萬法皆空。

陸沉突然說道:“陳平安,當年我們初次相見,算不算……哎呦喂,貧道詞窮了,這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笑着接話道:“陸掌教是想說一句‘初逢兩少年’?”

陸沉拍掌而笑,“一生癡絕處,無夢到龍州。青山立眼前,初逢兩少年。”

陳平安說道:“原來好詩都不押韻。”

青同與盧生對視一眼,竟有幾分同病相憐。你怎麼會與陸沉同桌喝酒的?你怎麼會給陳平安當跟班的?

黃昏中,黃粱派的山門口。

擺放有長條桌案,桌上備有筆墨紙硯。負責記錄觀禮客人的名字、山頭,同時還需要勘驗請帖和關牒,當然也就是過個場。

來了幾位陌生面孔的訪客。

黃粱派修士又不是那種眼窩子淺的小門小派,一般來說,來自附近山頭、周邊數國的山上貴客,都能認得出來。

爲首之人,是個青衫長褂的年輕男子,神色溫和。

總覺得此人看着有點眼熟,而且越看越眼熟。

此人身邊跟着一位頭戴冪籬、身穿碧綠長袍的女子。

一位儒衫老者,還有一位頭戴游魚冠的年輕道士,瞧着就有點吊兒郎當了,走路的時候,喜歡甩袖子。

偏是這個年輕道士快步向前,率先送出了一份賀禮,兩顆穀雨錢,然後第一個提筆落款,寫上名字。

神誥宗秋毫觀,道士陸浮。

年輕道士沒忘記用蠅頭小楷添上四個字,有度牒的。

之後三位一同前來道賀的訪客,也就跟着各自取出兩顆穀雨錢,再寫名字和山頭。

桐葉洲,仙都山客卿,青同。桐葉洲雲窟福地,客卿倪元簪。

落魄山,山主陳平安。

(本章完)

941.第941章 刻舟求劍305.第305章 低頭觀井,擡頭看天145.第145章 草灰蛇線288.第288章 北行729.第729章 大家都是讀書人1234.第1234章 純粹劍修們882.第882章 夜行1022.第1022章 未來489.第489章 炭籠火爐寒人心(下)242.第242章 喝過劍仙的酒好吹牛1250.第1250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八)666.第666章 南歸北遊第1309章 連破三境181.第181章 不值得715.第715章 下棋壞道心,酒水辣肚腸(一)227.第227章 出劍了175.第175章 敕令647.第647章 劍客行事(二)125.第125章 一劍破法1233.第1233章 此山從此便姓陳987.第987章 舊黃曆654.第654章 真人一到便叩關222.第222章 有些離別可以再會727.第727章 夏日炎炎,風雪路遠(二)1041.第1041章 讀書聲裡太平道上307.第307章 老僧不愛說佛法101.第101章 坐鎮山頭1076.第1076章 文聖一脈837.第837章 不是劍客心難契86.第86章 同道中人630.第630章 那傢伙敢來正陽山嗎747.第747章 搬山倒海1177.第1177章 有人說過1111.第1111章 笛聲裡校書800.第800章 天上月(一)829.第829章 以一城爭天下(下)1182.第1182章 一片孤城彩雲間947.第947章 你試試看第1308章 吾有辭鄉劍1103.第1103章 教拳與續杯第1308章 吾有辭鄉劍1051.第1051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八)360.第360章 言念陳平安816.第816章 竟然576.第576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一)503.第503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中)1200.第1200章 夫子自道捫心自問881.第881章 滿座皆故友872.第872章 山水有重逢80.第80章 出山274.第274章 一枕黃粱劍氣長288.第288章 北行374.第374章 遠遊東南801.第801章 天上月(二)893.第893章 算計596.第596章 好人小姑娘(一)351.第351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276.第276章 有些重逢就是最好的529.第529章 十年之約已過半613.第613章 久仰久仰422.第422章 有個好先生433.第433章 別飛太遠啊1080.第1080章 有人敲鼓515.第515章 報道先生歸也(中)100.第100章 腳下河山35.第35章 甘草103.第103章 竹樓1129.第1129章 他們圍坐篝火701.第701章 落魄山上老與小912.第912章 問劍去1160.第1160章 各自修行1168.第1168章 道上不敢有鄭756.第756章 崔東山的一張白紙(一)416.第416章 人間最得意178.第178章 我看一座山680.第680章 於劍修如雲處出拳930.第930章 青白之爭895.第895章 江湖別過759.第759章 下城頭986.第986章 後手1144.第1144章 目擊而道存223.第223章 小街一戰328.第328章 丟出觀道觀733.第733章 煉劍(二)1059.第1059章 吾爲東道主(五)66.第66章 擡頭3.第3章 日出180.第180章 恍如神人135.第135章 振衣289.第289章 對敵715.第715章 下棋壞道心,酒水辣肚腸(一)728.第728章 沒我劉羨陽便不行226.第226章 匣有兩劍,降妖除魔1110.第1110章 武夫見我竹樓533.第533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下)330.第330章 山水之爭848.第848章 一斬再斬,唯我得意1004.第1004章 坐隱1123.第1123章 春山花開如火852.第852章 李花太白虎頭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