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一邊天堂 一邊地獄

陽光從鏤空窗框透了進來,照在寬敞的房間裡,滿屋子東西都是耀眼爭光,愈發顯得富麗堂皇。老程準時睜開眼睛,從牀上坐起來,雙腳搭在牀沿上。丫環過來服待他穿衣梳頭洗漱,老程伸手在她粉嫩臉上捏了一把,嘴脣在她柔軟秀髮上香了一下,丫頭嘻嘻地笑,不閃不躲,由他胡鬧。老程笑道:“年紀不大,人倒挺懂事的,過幾年嫁男人,老爺出錢給你置辦嫁妝,怎麼樣?”歪着腦袋,仰起了臉。丫環東張西望,窺得四下無人,雙臂勾住他脖子,在他臉上親了幾下,道:“多謝老爺。”

老程哈哈大笑,來到花廳,一大家人早已坐在那裡等他吃早飯。桌上飯食跟以前一樣豐盛,並沒有由於瘟病受到任何影響。他剛坐下來,老婆就開口埋怨:“光是一天買米買菜的開銷,就比以前多花二兩銀子,照這樣下去,辛辛苦苦一輩子賺的錢,很快就給別人掏空了。”他兒子幫腔道:“如今全城的米油鹽肉菜藥,全落在寶鼎一人手裡,他想賣多少就賣多少,別人根本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哼,他狠心宰殺別人也就算了,居然連你的面子都不給,你好歹也是做過大官的。”

他老婆道:“對,這個寶鼎不講情面,老爺你不必跟他客氣,叫你幾個御史朋友在聖上面前參他一本,教他吃不了兜着走。”老程喝了半碗蝦仁瘦肉粥,拿起一根醬黃瓜,咬了一口,道:“如果寶鼎真的不講情面,我們現在還有東西吃?恐怕都趴在地上吃土去了。有些地方已經死人了,不是得瘟病死的,而是沒錢買吃的,活活餓死的。”他兒子道:“可是這個寶鼎買給我們的東西,他媽的實在太貴了,他簡直拿刀子搶錢,這口氣我咽不去。”

老程道:“據我所知,現在市面上一石米售價一兩銀子,比以往翻了七八番,少一個子兒也不賣。可是人家寶鼎算給我們多少呢?不過六百文而已。他又不會種田種地,一切東西皆從外面調運過來,這關節眼上,他能拿到的貨物也不便宜,加上路途損耗,車馬成本,人工支出,說心裡話六百文一石,委實賺的不多。人家手裡提了塊肉,好歹讓他沾點油水吧?他少收了四百文錢,已經把我當好朋友看待了。我若是唆使御史參他,豈非太不會做人了?以後這種渾話,莫要亂嚼舌根了。”

他兒子臉紅了紅,低頭喝銀耳蓮子羹,不說話了。老程轉頭看着他老婆,笑道:“你抱怨每天要多花二兩銀子,其實完全可以想辦法節儉啊,像早上只吃稀飯配鹹菜,中午晚上做幾樣菜蔬,來一碗肉湯,照樣管飽。這頓頓十幾道菜,雞鴨魚肉,湯湯水水,跟請客擺酒席一樣,能不花錢如流水麼?”程夫人道:“吃慣了,沒辦法省。”老程道:“是了,要我粗茶淡飯,一時間也難以適應。你跟我發牢騷不打緊,倘若有好事之徒張扔出去,傳到寶大人耳中,不是有嘴也說不清麼?”

程夫人笑道:“你總是小心過頭。”老程道:“我們辭官歸隱,便是人家治下的小老百姓,就不能端着以前做官派頭,大咧咧地要求別人做這做那,人家也許礙於面子,會捏着鼻子替你把事辦了,我們看似當時佔了便宜,可是放長遠來看,又有什麼好處?人家只會把視爲我們無事生非的刺頭,以後處處提防,能躲則躲,能推則推。有道是花花轎子大家擡,你讓一步他讓一步,你敬他三尺,他還你一丈,腳下的路就好走了。”程夫人道:“我曉得了,我天天說寶大人的好,可以嗎?”

說到這裡,遠遠傳來嗚鑼開道的聲音,顯是官家外出巡訪。老程對這聲音最是熟悉不過,不由得心頭一熱,豎着耳朵伶聽,神情陶醉。程夫人笑道:“大家都躲在家裡不出來,街上一個人也無,用得着嗚鑼開道麼?這不是吃飽了撐着沒事幹?”老程道:“你不懂,做官的要有做官的威嚴,當然得大張旗鼓,無聲無息的出去,辱沒朝廷臉面,成何體統?”說話之間,鑼聲越來越近,好像往他家來的。程夫人道:“莫不是寶大人看我們來了?”

老程又驚又喜,道:“這……這……”奔入內堂,換上待客衣裳。就在此時,嗚鑼聲歇,門外鞭炮齊鳴,顯是下人放炮迎接官府。老程道:“甚麼回事?”聽得腳步聲響,只見管家快步走來,大聲說道:“老爺,寶大人看你來了。”老程慌忙領着閤家數十口人,來到門外,開正門將寶鼎迎了進來,接入大廳,請寶鼎坐了上首,老程一家人分左右兩邊落座,僕人奉上茶水,果子點心。寶鼎向程家人一一問候,態度問藹,絕無坐在衙門,盛氣凌人的樣子。跟來的捕快,雜役皆安排在東,西廂房。

大家嘰哩哇啦,相互客套了一陣子,寶鼎吩咐雜役把挑來的禮物擱在廳裡,有十餘擔之多,既有豬雞鵝鴨牛羊魚肉、大蝦螃蟹、各種菜疏、白米麪粉。又有紹興狀元紅、西域葡萄酒、山西汾酒、上等菸絲、各色瓜果、蜜餞果脯、糕點糖果、火腿臘腸、香菇木耳、銀耳燕窩、鹿茸人蔘,甚至還有女眷們所用的胭脂水粉,孩童耍的大小玩具,供老程消磨時光的幾套絕版古書。老程一家人看呆了,半晌說不出話來。老程道:“寶大人,你這是做甚?”

寶鼎躬身行禮,笑道:“程老國之棟樑,當年你在朝爲官,做了許多造福後世之事,天下百姓,無不感激。寶某欽佩已久,本當早就上門拜訪,只是近日瘟病肆虐,抽不開身,今天方有些空閒,奉上一些薄禮,寶某不懂世故,東拼西湊,程老莫嫌東西低俗。”老程笑道:“寶大人,如今物品稀缺,你送這麼多東西來,我暫時不愁吃喝,如何敢收呢?寶大人還是送給有需要的人。”寶鼎道:“程老此言差矣,寶某來時已經打探明白,您家裡不僅存糧不多,一天只吃兩頓,一頓粥一頓飯,而且還要設法救濟鄰居街坊,又不向官府求助。照此下去,豈不得釀成萬死莫贖的大禍?”

程夫人道:“寶大人,容我說句粗魯無禮的話,天天喝粥喝湯,尿多的要命,就是屙不出屎。我家老頭子脾氣犟,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絕不開口求人。倘若不是大人今天你來得及時,晚幾天來,後果不堪設想。大人你看一看,我們一家人哪個不是餓得面黃肌瘦,有氣無力了?”寶鼎道:“寶某失察疏忽,請夫人恕罪。”老程嘆了口氣,道:“既然寶大人一片誠心,那我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程夫人拍手笑道:“晚上終於可以暢開肚皮吃頓飽飯了。”

“阿福,家裡的米只夠吃三天了,怎麼辦?”妻子望着幾乎見底的米缸,急得幾乎快要哭了出來。阿福默默地發了一會呆,道:“沒事的,我去想想辦法。”妻子嘆氣道:“你能想什麼辦法,市面上的東西,我們買得起麼?除非你去偷去搶。當時叫你多囤些東西,你說官府貼了安民告示,不會讓老百姓餓肚子的。現在可倒好,官府自家當老闆做生意,想吃東西,白花花銀子拿來。這不幾天工夫,手頭上幾個錢一掃而光,看這架式,瘟病沒有一年半載好不了,到時沒病死也要餓死了,這如何是好啊?”

阿福道:“我哪曉得官府說話跟放屁一樣,知府大人這時候撈錢發財,不怕被人告發,丟了烏紗帽麼?”妻子冷笑道:“人家知府大人聰明的緊,隔三岔五給有錢有勢的人送吃的用的,只要那些人不開口說話,誰能奈何了他?誰會搭理我們這些窮老百姓?”阿福不說話,臉上沒有任何反應,好像一塊冰冷的石頭。哀莫大於心死,他遵紀守法,熱心厚道,助人爲樂,爲什麼會被命運拋棄呢?這世道究竟需要怎樣的人呢?忽然間聽得對面女鄰居叫喚:“阿福嬸,阿福嬸……”

阿福妻跑了出去,見得女鄰居站在自家籬笆內,捧着三個雞蛋,道:“你家囡囡長身體,給她吃。”阿福妻道:“使不得,你們自己都沒甚麼吃的。”女鄰居道:“我們大人少吃點沒事,熬一熬就過去了,反正現在沒啥事情要做,天天在牀上躺着,喝一碗粥就一天對付過去了,小孩子可餓不得。”彎下腰來,把雞蛋從籬笆裡遞出,放在倆家人中間的土路上,道:“情況特殊,我就不送到你家去了。”阿福妻推開籬門,正欲拾取雞蛋,聽得一人喝道:“誰讓你跑出來串門的?”

只得幾條大漢氣勢洶洶走來,道:“信不信我把你抓到衙門去?”阿福妻臉色嚇白了,囁嚅道:“我沒有跑出來串門,鄰居見我家小孩餓得可憐,給了幾個雞蛋。”一大漢劈手奪過雞蛋,道:“這雞蛋不明不白,乾淨麼?你想大家跟着得瘟病嗎?”把雞蛋摔得粉碎,又用腳碾了幾下。阿福妻“啊”的一聲大叫,道:“你們……你們……”大漢笑道:“你想吃雞蛋,可以跟我們買,五十文一個,二十個起送。”阿福妻道:“以前不是五文一個麼?”大漢道:“我們三十五文一個從寶大人那裡拿來,賺十五文一個很過分麼?你不想吃無所謂,想吃的人多的是。”揚長而去。

妻子悶悶不樂回到家裡,七八歲的女兒在丈夫懷裡掙扎,哭着喊餓,不喝父親端在手中的白開水。妻子忍不住流下淚水,喃喃道:“難道就沒有活路麼?這造的什麼孽啊?”阿福道:“會有辦法的,我昨晚上做夢囡囡出嫁,男方一表人才,忠誠大度,大家都誇囡囡有眼光。”妻子道:“你還有心思開玩笑?”阿福道:“我晩上出去弄點吃的。”妻子驚道:“你不要命了?夜裡實行宵禁,跑出去會被殺頭的,前天晚上一羣人出去,逮住殺了幾個,人頭就掛在牌坊上示衆呢。”

阿福咬牙道:“總比坐在家裡生生餓死的好,萬一我運氣好,出去啥事也沒有呢?我聽說大夫弄的柳駝子有東西出賣,價格不貴,可以單買。”妻子道:“你跟他不熟,他會賣給你麼?”阿福道:“總之出去就不能空手而歸,不管是偷是搶,都要拿東西回來。”在家裡尋了把解腕尖刀,磨得鋥亮,喝了幾碗白水,躺在牀上睡着了。睡至二更起來,四下靜寂無聲,平時的狗吠也聽不到了,想必給人宰殺吃了。阿福喝了一碗米湯,推開家門,悄悄出來。

他不敢往光亮地方去,只挑陰暗僻靜的走。顯眼處,各路口都有人把守,皆是當地的無賴閒漢,無牽無掛,心狠手辣。阿福避開他們,往深巷鑽去。忽然聽得有人說話,他大吃一驚,慌亂躲到黑暗之中,一動不動,偷偷往外看去,只見白天扔他妻子雞蛋的那幾個漢子提着三五包東西,往前面王秀才家裡走去。阿福尋思:“王秀才軟弱老實,膽小怕事,怎麼和這些不三不四攪一起了?莫非跟這些人買東西?前幾天還聽說他已經斷糧了,他一貧如洗,哪來的錢?”

阿福猛地想起一事,不禁全身顫抖:“王秀才妻子長相漂亮,莫非走投無路,拿身體來換吃的了?”東張西望,見得長牆根下生着一棵大樹,在樹上恰好能看到王秀才家裡。阿福悄悄爬上樹去,藉着濃密樹葉掩護,往王家望去。只見樓梯口幾個漢子排着隊伍,不知要做什麼。樓上臥室的燈亮着,窗戶半開,看不到裡面的人,只看到扔在地板上凌亂的衣裳,男的女的都有,只聽見牀吱格吱格不停的響,好像要散架了一般,女人的哭叫聲,男人的歡笑聲。

樓梯口衆漢子鬨笑道:“好身手,不得了。”王秀才坐在門口臺階上,抱着腦袋,看不清表情,心裡是何滋味,只有他知道。過了一會兒,聽得臥室門響,一個漢子扶着樓梯,慢慢走下來,倒在廳中的椅子上,大口喘着氣。另一個漢子迫不及待的向樓上跑去。如此過了很久,樓上終於沒有了動靜。衆漢子穿戴整齊,向王秀才告辭,一人道:“快沒吃了,就與我們說。”另一人道:“你婆娘又白又嫩,就是臉皮薄,放不開手腳。”王秀才一聲不吭,雙手揉眼睛,顯是擦拭淚水。

阿福等他們走遠,才從樹上下來。他心酸得難受,想大哭一場。他不會取笑王秀才,沒有本事的人想活下去,只有靠出賣自己的尊嚴。如果他的妻子也是貌美如仙,面對跟王秀才的絕境,有人趁機跟他做交易,內心一番痛苦掙扎之後,也會不得不低頭屈服。他失魂落魄走了好久,忽然見得一人鬼鬼祟祟地走着,一張背如一面弓,正是他要找的柳駝子。他想開口招呼,又生怕柳駝子翻臉。只得一聲不響的跟在後面。柳駝子左繞右拐,來到一座廢棄的宅子,推門進去。他在外面偷看。

宅子最裡面的廳堂,擺着一口棺材,點着一盞長明燈,被冷風吹得搖曳不定,忽明忽暗,陰森可怖,柳駝子繞着棺材走了幾圈。阿福不禁心生惻然:“柳駝子有本事讓家人吃飽飯,卻沒有辦法阻止他們染上瘟病。”柳駝子從牆角隱蔽處取出一根撬棍,打開棺蓋,取出幾大包東西。阿福尋思:“柳駝子狡猾的很,把東西藏在棺材裡,誰能想得到?”柳駝子封釘棺材,藏好撬棍,提着東西,望門口走來。阿福忙躲起來。柳駝子不知有人跟蹤,鎖上門,獨自去了。

阿福翻牆進去,找到撬棍,打開棺木,見得裡面一包一包,裝滿了吃的東西。有米麪雞蛋鹹肉乾菜,皆是市面上稀缺之物。阿福心想:“柳駝子,不是我和你作對,實在餓得不行,沒法子了。”每樣都拿了一包,精打細算的過日子,一家人吃幾個月不在話下。合上棺木,肩掛手提,攀牆出去。他東西到手,心情痛快,步伐格外輕鬆。忽然聽得有人喝道:“別讓他跑了!”阿福大吃一驚:“我被人發現了麼?”正要奪路而逃,見得柳駝子赤足從光明處跑過,身後幾人緊追不捨,大呼小叫。

一人一揮手,一柄刀擲出,“嗤”的一聲,插入柳駝子後背。柳駝子撲倒在地,掙扎了幾下,不動了。這幾人踢了他幾腳,道:“敢搶老子生意,當真該死。”拿走柳駝子身上的錢財,割了他的人頭,領賞去了。阿福嚇得手腳發軟,良久方纔恢復正常。心想:“柳駝子已死,那些東西便是無主之物,我再去拿,算不得偷盜。過幾天我搬回來,賙濟鄰舍。”摸回家去,妻子見他得了衆多東西,喜極而泣,一樣一樣的藏好。藏一樣東西便格格的傻笑一陣。

阿福看着她張羅,驀地想起巷子口陳伯,是無妻無後的孤寡老人,好些日子不見他了,不知生死。忙拿了四個雞蛋,一碗白米,揣在懷裡,往陳伯家走去。陳伯家門裡面沒上拴,輕輕一推就開了,屋裡黑漆漆的,沒點燈火。阿福輕輕叫道:“陳伯,陳伯。”雙手亂摸,一步步往裡走去。走了幾步,頭上碰到一樣東西,在半空搖搖晃晃。阿福伸手抓緊,險些叫出聲來,居然是雙冰冷僵硬的腳,用力拉了幾下,竟扯不下來。他心道:“陳伯活着受罪,上吊自盡了。”

正準備點燈,把陳伯屍體搬下來,聽得門外有人叫道:“大伯,你睡了麼?”阿福嚇了一跳,無處藏身,手忙腳亂之際,膝蓋撞上硬物,伸手摸索,卻是陳伯睡的板牀。阿福當下鑽入牀底。剛藏好身子,屋裡亮起燈火,二人走了進來,齊聲叫道:“啊,大伯死了!”阿福見得陳伯懸在半空,一雙腳瘦骨伶仃,也不知餓了多少天了。一人埋怨道:“大伯真會挑時候死,誰有錢給你買棺材啊?”另一人道:“大伯對不住了,餓了多天,肚子沒有油水,只好把你當豬吃了。”

先前一人驚道:“你說甚麼?他可是我們的大伯。”另一人道:“大伯是我們殺死的麼?與其埋在泥裡讓蟲啃鼠咬,倒不如讓我們飽食幾頓。大佛寺那邊,已經爭搶死人肉吃了。”先前那人嘆了口氣,道:“只能這樣了,以後給大伯多燒些香紙。”解下屍首,吹熄燈火,擡走了。阿福回到家裡,講起今晚的所見所聞,夫妻倆都唏噓不已。好在解決了最大的麻煩,心情很快又好了起來。妻子指着窗外的月亮,眼中有了柔意。阿福把女兒抱到隔壁房間,與妻子共度了一個美妙的夜晚。

第二天阿福醒來,已經日上三竿,只覺得手腳痠軟,沒有丁點力氣,全身上下,燙得厲害,好像泡在熱水之中,一照鏡子,整個人形象大變,一雙眼睛紅得要流出血來。他妻子亦是如此。跑到隔壁房間,女兒跟他們一模一樣。二人相對無言,默默流淚。隔了良久,妻子強笑道:“我們得瘟病了,這樣也好,一家人一起走,不至於一個先走,一個後走,前面的等後面的,後面的找前面的,那多麻煩啊。”阿福低聲道:“就這一二天的事。”

妻子道:“我不想去的時候七竅流血,嚇壞了別人,更不想成爲別人腹中之餐,我想用自己的方式退場。”阿福道:“就今天晚上,怎麼樣?”妻子道:“我要做一碗你愛吃的紅燒肉,給囡囡煎幾個雞蛋,燙一鍋香菇鹹肉餃子,再給我自己來碗香噴噴的精肉湯。”他們看透了生死,心裡就沒有了懼意,有說有笑,跟平時一樣的生活。到了下午,妻子燒了幾鍋熱水,一家人洗浴之後,換上過年過節才穿的新衣服。女兒大爲奇怪,問道:“媽媽,今天什麼日子呀,爲什麼要穿新衣服?”妻子笑道:“我們要到別的地方生活了,不穿新衣服,人家不開心的。”

吃晚飯的時候,女兒看到滿桌的酒菜,高興得拍手歡笑。不遠處達官貴人住的地方,開始了豐富多姿的夜生活,一道道絢麗的煙花,衝上蒼穹,把半邊天都照亮了,歌女曼妙動聽的歌聲,傳入耳中,說不出的舒服。一邊是天堂,一邊是地獄,那邊的人以爲世界就是這麼精彩的,每天有層出不窮的美食,有風趣幽默的朋友,有官員無微不至的關照。哪知道這邊人連頓飽飯都困難,憂患煩惱太多,已經喪失了笑的技能,已經被官府徹底的遺忘拋棄?

妻子摟着女兒睡覺,她們走得很安詳。阿福俯下身子,在她們臉上親了幾下,抱起柴禾,壘在她們周圍。又取來火油,澆在自己和她們身上。他躺下去,一隻手攬住妻女,一隻手點燃柴禾。火苗竄起,很快吞沒他們一家人,吞沒了這個溫馨的家。被驚動的街坊鄰居,外面有人把守,哪敢出來救火?只能呆在家裡,看看這一切化爲灰燼。他們羨慕阿福一家人能夠選擇自己的死亡方式,可是他們還要苟延饞喘地活着,目光所及之處,皆是深不見底的黑暗,看不到任何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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