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顧歆舒接到小陳電話的時候已經是兩天過後。掛了電話後,小陳迅速驅車前來,將她帶到海邊。

坐在車上的時候,她恨不得這奧迪商務車瞬間變換爲時空轉換機,下一秒就見到他討一個說法。然而車子真的停下來的時候,她卻覺得一陣腳軟。不是因爲害怕,是心虛。他們彼此都明白,罪魁禍首是她。她又有什麼資格彷彿一個局外人一般來質問他?他一出手,便將她與他牢牢圈在一邊,不管實質如何,他們看上去早就是同一陣營。

這便是他愛她的方式麼?將她作爲他的後路,又或者,在沒有後路的時候還可以有一個墊背的相依相伴?

她又是怎麼了?事實上從一開始她不就將他看得很明白麼?他是那樣狡猾奸詐的一個人,怎麼可能給她純粹的愛情?這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相信愛情沒有理由的人,都是因爲缺乏追尋這個緣故的勇氣。因爲很多時候,這個緣故可能醜陋到把自己傷害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真是矛盾,她明明看得這樣清楚,卻還是不知不覺在他狡黠而密集的醉人溫柔下一步一步繳械投降,變得像是毫無承受之力和反抗之力的小女人,只知道白天專心於自己的事業,晚上回家操持家務。每天每天,平淡而滿足。

顧歆舒,竟然已經變成這樣平凡而簡單的女人了麼?

這一直是她想要的呀。他給了她,卻又在給了她這樣的美好之後,親手摧毀。

建立在別人的痛苦和犧牲之上的幸福,她要不起。

然而她發現自己已經擺脫不了這種幸福了,她留戀他的味道,他的懷抱,他的親吻,他給的安定。她愛他,即便沒有對何家訊那樣的深刻。

他令她有機會找回內心深處真正的自己,但是現在,她必須把遠去的那個冷漠決絕的顧歆舒拉回來。

打開車門,腳下卻不是沙子的鬆軟。顧歆舒下意識朝地上看過去,只見一條綿長精緻而鮮豔亮麗的紅色,從腳下延伸向遠處的海面。是一條羊絨長毯。長毯上零落地散着嬌豔欲滴的白玫瑰粉玫瑰花瓣。長毯兩邊是由長莖紅玫瑰和幸福草編織而成的、一尺來高的籬笆。籬笆邊的沙灘上堆砌着排成一排的巨大教堂沙雕,從羅馬風到哥特式,一應俱全,雕工精細,幾可亂真。

顧歆舒只覺得歎爲觀止,心裡因爲震撼和歡喜輕輕顫抖。

她喜歡花,亦喜歡教堂,她夢想的婚禮便是在海邊的沙灘狂歡,然後登上熱氣球越過波瀾壯闊的海洋。

每一樣每一樣,他竟然都記得那樣清楚。

她情不自禁加快了腳步,因爲她已經知道前面還會有什麼等着她。她越走越快,一邊用手緊緊按住自己的胸口,按住心底暫時被壓下去的忿恨和悲涼。老天,讓她自私一回,讓她可以不用理會別人,真心爲自己狂歡一次。

風揚起沙子,金色的沙子落在長毯上,又被她匆匆的腳步震得再度飄揚。玫瑰花香將她輕輕托起,整個人輕快得彷彿要飛起來。

長毯的盡頭,蔚藍的海水如巨大的藍色瑪瑙嵌在沙灘的金色之中。藍色和金色交界之處,有一座用長莖紅玫、白玫瑰、百合與滿天星編制搭接的小屋子。屋檐下有一塊魚形的木板,滄桑的灰色。木板上寫着:“forever house”。她認得,是他的字跡。

在她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花房後面呼啦一聲,彷彿呼一下撐開的巨傘,熱氣球的球體神采奕奕地挺立與天地之間,向她發出邀請。

她不由得屏住呼吸,腳步緩下來,格外鄭重端莊地朝花房走去。

閆濤蔚並不在,熱氣球也是空的。她疑惑地凝了眉,走近熱氣球。籃框裡有一張紙條,讓她將籃筐邊沿的那根尼龍繩用力拽一下。她才發現,那根繩子是和花房的一角連在一起的。她深深吸一口氣,握住繩子的手竟抑制不住地顫抖。起先,她已經用了七成力氣,卻拽不動,便只好使盡全身力氣把繩子往自己身邊拽。只聽“嘎——”一聲,玫瑰花房譁然向四下散開,便有俊顏如玉,笑顏驚世。

這男人總是這樣的耀眼,不要說只是好幾日未見,即便再多的歲月更迭,也消磨不了他一分一毫的銳利飛揚。

閆濤蔚只是站着,張開雙臂,嘴角噙笑,深深看着她。

顧歆舒對他這個出場愣了愣,忽然覺得手裡的繩子竟然自動向前迅速抽過去,連帶着她纖秀的身體,一路朝他飛奔而去。在她反應過來之前,整個人已經熱烈地撲進他的懷抱。他有力的手臂牢牢圈住她,耳邊便有低沉悅耳的哼笑聲,寵愛得很:“既然你這樣義無反顧地投懷送抱,就必須接受我對你的約束。這個約束叫做婚姻,期限是一輩子。如果你不服,可以上訴。不過,最高法官也是我。如果你沒有十足的把握改變我的決定,那麼你的下輩子,下下輩子,只要你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我便可以禁錮你的愛。”

她擡起頭來,立刻跌入他深邃如海的眸子裡,心裡只覺得柔軟,呵氣如蘭:“我不想上訴,但是法官大人,能不能給我一點公平?”

他微微挑眉,鼻子裡發出愉悅的哼聲:“但說無妨。”

“我的愛不能被你無償佔有,你必須用一樣東西來換。”

“那件東西早就在你手心,你卻從未握緊。”他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那麼從此刻開始,我……”顧歆舒正要回答,手機極其不合時宜地響起。

閆濤蔚按住她往包裡探尋的手,聲柔如蜜:“嫁給我。”

顧歆舒眼眶猛地一熱,淡淡一笑:“離開這麼多天,你就是在準備這些麼?”

閆濤蔚雲淡風輕地笑笑:“這樣浩大的過程,一個星期怎麼做得完?時間自然是能令你感動的一個因素,但是我不想說。小舒,嫁給我,不爲別的,只因爲我的心。”

顧歆舒向他伸出手,嫣然一笑:“那麼我還能說什麼呢?”

閆濤蔚取出一枚鑽戒來給她戴上,然後將她一把橫抱起來。她以爲即將上演偶像劇經典橋段,女主角答應男主角的求婚之後,男主角激動地抱起女主角轉上無數圈。但是閆濤蔚沒有這麼掉檔,他只是將她抱上了熱氣球,然後動作敏捷地啓動。

海平面漸漸下降,天空的清新博大在眼前無限延展。海風很涼,吹在臉上,顧歆舒卻覺得溫暖得想落淚。巨大的海洋像一塊萬能的海綿,吸納了浪花所有的委屈和傷痛,所以浪花的歌聲總是那樣的歡快。他將她扳過來面對沙灘,她不禁失聲驚呼。沙灘上寫滿了他的情書,圖文並茂。那些圖畫,既有他親手畫的,亦有用美麗的大海貝和海螺堆砌的美麗畫面。

天空忽然下起了花瓣雨,紛紛揚揚的花瓣不斷飄落到她的臉頰手心,落在她精緻長靴的邊沿。她有些好奇地探出頭去,卻見四家直升機圍在熱氣球上空,不斷往下撒着玫瑰花瓣和小朵的茉莉。

“最喜歡哪一句?”閆濤蔚望着沙灘情書問她。

她正要回答,手機卻再次固執的響起。

“歆舒,池小云去警局探視過小陸之後大受打擊,服安眠藥自盡。現在正在醫院急救。”黃鸝焦急凌厲的聲音刀一樣劃過她的耳膜。

心裡尖銳地鳴一聲笛,她立刻清醒過來。心裡尖銳地痛,痛得她幾乎要弓起身子來。

“我……我立刻過來。”

“不用了。她不想見到你。我只是覺得,還是讓你知道比較好。歆舒,你的生活正在一點點散架,你身邊的人因爲那個人的原因,一個一個地遭到不幸。我不是責怪你,你是我的姐妹,我不想這樣的不幸最終降臨在你的身上。離開他,立刻。”

閆濤蔚始終目光繾綣地看着她,知道發現她臉色刷得慘白,又詭異地大汗淋漓,仿若受了極大的打擊,整個人像風中殘葉,搖搖欲墜。

“小舒,怎麼了?”他攬過她,急切地詢問,“哪裡不舒服?是不是升得太高了?”

顧歆舒面無表情,機械地將手機收好,目光空洞,靜默不語。然而只是片刻,這對精緻無雙的眸子便又如同陷入巨大的漩渦之中,牽起萬千糾結的情緒。她不理睬,他便只能束手無策,緊張地擁着她,一邊急着降落。

她卻忽然沉靜地按住他的手,眼冷如霜:“關於小陸,你不想解釋什麼?”

閆濤蔚愣了一下,臉色有些不自然,顯然是有些不舒服:“小舒,今天是我向你求婚的日子,這些事情以後再說。”

“這場求婚也是你的計劃之一吧?”她眼中忽然浮起極其輕蔑和寒心的神色,微微一掙,便離開他的懷抱。籃筐本就小,她離他並不很遠,他卻明白,他們之間已經橫亙起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他正要說話,她卻不給他機會。

“我不想聽。我只希望你把小陸救出來。不管你要犧牲誰,把小陸還給我。”

“即便是犧牲我麼?”他輕哧,目光漸涼。

她微怔,良久說不出話來。

她的沉默令他眼角重新回暖:“小舒,這個世界上總有許多身不由己。人要學會向前看,這樣,傷口才會好的快一些。”

“那麼讓我去換他的自由。閆濤蔚,用別人的鮮血溫暖自己的傷口,我做不到。”顧歆舒叫他閆濤蔚。這段日子以來,她第一次這樣連名帶姓地叫他,這其中的疏離,彷彿瞬間蔓延在水中的墨汁——淡薄,卻無處不在。

閆濤蔚漸漸斂了笑容,嘴角鋒利似劍:“你又在拿自己做籌碼。小舒,你最好不要考驗我的耐性。”

“是麼?你這樣愛我,竟然這麼快就不耐煩了?那麼好吧,我們痛快一點。是,我要拿自己做籌碼。如果你不立刻把小陸救出來,我就從這裡跳下去!”顧歆舒面上浮起一絲蒼涼而尖利的冷笑,又向後退了一步,整個人緊緊貼在籃筐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