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珉茳市兩位副市委書記因貪污腐敗而下臺的新聞在閩江並沒有引起什麼激烈的反應。中國老百姓對於這樣的時事早已經司空見慣。辦掉這兩個,誰又能肯定不會再出現更多更貪婪的官員?改朝換代的事,從來都是換湯不換藥。他們更感興趣的是,是誰在一夜之間,將兩名取保候審的官員殺死在自家房中。

當然,他們並不可能也沒有必要意識到,這場隱秘展開的嚴打,將會對珉茳某些勢力造成空前的威脅。

何政鳴便是其中之一。雖然中央在查辦完兩位副市委書記以來,再未有任何新舉動,從中央到地方,各個關卡彷彿風平浪靜。但是憑着在商場摸爬滾打三十餘年的何政鳴來說,老奸巨滑如他,怎可能嗅不到這其中隱藏着的危險?他明白,精明的獵人正在某一處緊盯着他,伺機而動!

“都處理乾淨了嗎?”何政鳴臉色嚴峻。

“是的,董事長。”

何政鳴仍不放心,低沉道:“要確保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董事長,以我愚見,您大可不必如此擔憂。憑裕雄的根基、勢力和強勁的後臺,不要說查不到什麼,就算是查到了,也不敢把我們怎麼樣。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上面不可能把這個黑洞全都出來的。”劉機要說道。

“你不要忘記,那些後臺都是怎麼來的!那些老狐狸可不甘心一輩子被我夾着尾巴,隨時都會反咬一口!還有,裕雄經過商業機密泄露事件,在商界早已經不佔優勢。裕雄現在就是一棵到處滋生害蟲的老樹,又不斷有藤蔓糾纏攻擊,根本就是岌岌可危!”

“那麼這週六的交易是否繼續?”

何政鳴遲疑了片刻,道:“柬埔寨軍閥,得罪不起。老劉,你親自去驗貨,多餘的話我不講,你明白。”

劉機要點頭。何政鳴信任他,就像信任自己的眼睛。

“不知道爲什麼,我還是有些心神不寧。”何政鳴忽然嘆口氣,用力揉了揉太陽穴——那裡有一根神經繃緊了,突突地跳。

“董事長的擔憂是對的!”

何政鳴擡起頭,眼眸裡方纔略微顯露的疲倦頃刻散去,瞬間凌厲如刀,彷彿能刻入骨髓。

“董事長,我攔不住……”董事長秘書一臉惶恐。

何政鳴揮揮手讓她出去,陰沉道:“紀曉陽,你只是不怕死。我給你後路,看來你是不打算要了。”

紀曉陽若無其事地一笑,絲毫不緊張:“董事長,我好不容易爬到現在這個位子,我不可能放棄。我知道董事長已經不可能再給我機會,但是隻要努力,機會總是能自己抓住的。”

“哦?這麼說你抓住機會了?願聞其詳。”

紀曉陽將手中一沓文件遞到何政鳴面前,眉宇間有隱隱的得意:“這是裕雄與兩位副市委書記以及相關省市領導的交易帳單。”

何政鳴眉峰一震,拿起文件翻閱,以致臉色愈加陰沉凝重,忽然擡頭在劉機要臉上狠狠剜了一眼。

“紀曉陽,你果然不簡單。”何政鳴冷冷看他,心裡明白,他交給他的不過是複印件。

紀曉陽雲淡風輕地笑:“我既然能查到您女兒的身世,掌握資源的能力自然不可小覷。”

“那你也該明白我的背景——難道你不怕死麼?”

“我相信董事長對於一個很有利用價值的人,是不會輕易浪費資源的。而且,您應該捨不得吧?”

“你倒說說看,你還有什麼價值?”何政鳴自然明白他說得捨不得是什麼意思。他頗爲玩味地眯起眼睛,準備好好聽一聽紀曉陽怎樣舌燦如花。

玉仲啓發現他親愛的三弟又開始神遊太虛了。他端起水晶茶盞,輕輕啜一口,放下杯子的時候,刻意在茶托上弄出連續的響聲。

閆濤蔚怔了怔,眼角疑惑:“你說什麼?”

玉仲啓揶揄地笑:“我什麼也沒說,是你心裡有人在說話吧?介不介意告訴我?老人家我好久沒有喝過醋了,還挺想念那酸溜溜的滋味的。”

“二哥。”閆濤蔚微微蹙眉。

玉仲啓心情大好。事實上從今天閆濤蔚進門的那一剎那,他的心情就空前得好。三弟竟然叫他哥哥了!而且一聲連着一聲,叫得那麼自然,彷彿那十年的空白,一下子被填滿了。

“你還沒說,怎麼忽然轉性,跟我熱乎起來了?”

閆濤蔚把眼睛閉上片刻,強迫自己暫時甩掉那抹滿心滿眼滿腦子的倩影,然後睜開眼睛,臉色漸漸冷凝。

“二哥,沈洛醒了。”

“好事啊。改天我去看她。”玉仲啓說。

“她告訴警察,傷害她的是一個女人——兩次都是同一個女人。”

玉仲啓臉上掠過一絲不安,然而很快便笑起來:“所以我是清白的?所以我親愛的弟弟迴歸了。”

“她是誰?”閆濤蔚冷冷地問,眼睛裡沒有一絲笑意。

“我怎麼會知道?”玉仲啓避開他咄咄逼人的目光,端起杯子送到嘴邊,不喝,也不放下。

“你不知道?”閆濤蔚追問,死死扣住他的眼睛。

玉仲啓沉默了片刻,只說:“殺手名單是大哥負責的,都是與他單線聯繫。殺手之間從不聯絡,也從未見過面。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什麼,應該去找大哥纔是。或者你親自去找沈洛?”

“我問過大哥,組織里根本沒有女殺手。我也不會去找沈洛,我不會讓任何人知道我就是過去的玉皓偉。”

“那就更簡單了,明擺着和玉錦山莊無關。可能是和沈洛結怨的人吧。警察不是在調查麼?”玉仲啓有些眼神閃爍。

閆濤蔚冷哼一聲:“不簡單。我有幾點不明白,很想聽聽二哥的解釋。其一,既然殺手不是山莊的,她又怎麼會擁有二哥核小四的武器?其二,既然她不是山莊的人,二哥被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人栽贓了,爲什麼山莊沒有進行警告和懲罰?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以二哥的性子,不是自己所爲決不會承認包攬,而且應該容也不下這樣對你不敬的人吧?你這樣縱容她、任憑自己被一次次栽贓嫁禍卻不做出任何解釋,寧願被我憎恨誤解,寧願放棄兄弟之情——二哥,我想你應該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玉仲啓臉色黯了黯,垂下眼睫,修長的手指一下一下敲打着透明的水晶杯壁,彷彿極力迴避着什麼。

“小四的死也是因爲她吧?”閆濤蔚步步緊逼。

玉仲啓只是沉默,手指敲擊杯壁的頻率漸漸加快。

“那是小四!是我們的兄弟!就算是失去小四也不能換回你對這個女人的庇護?”

玉仲啓長長的眼睫微微顫抖。

“告訴我她是誰……告訴我她是誰!”

玉仲啓忽然停止了敲擊的動作,緊緊捏住杯子,彷彿要把它捏碎。

“二哥,如果你還是不願意說實話,那麼這將是我最後一次叫你哥哥。你選擇那個女人,你便是幫兇,是我的仇人。”閆濤蔚漸漸冷靜下來,冰冷的目光牢牢釘在玉仲啓臉上,驀地又收回來,彷彿不屑至極。他在等待答案,心裡卻已經明白二哥的選擇了。

果然,玉仲啓深深嘆息,緩緩擡起眼睛來看他。他說不出這眼神裡有什麼,好像什麼都有,又好像只是虛空。他知道二哥在掙扎,卻還是接受不了他說出口的話。

“那麼你就把我當做幫兇罷。”

閆濤蔚只覺得心中大慟,一瞬間竟有落淚的衝動。原來這世上的一切,都比不過他心中的那個女子。

他以爲自己會跳起來把桌子掀翻在地,他以爲他會衝上前狠狠揍他幾拳。然而他什麼也沒有做,他只是看着他,直愣愣地看着他,彷彿用眼神在他臉上、心上刻字一般,淡漠亦兇狠。

他聽見自己沒有一絲溫度的聲音:“那麼,玉仲啓,我們今生生死不同存!”

玉仲啓嘴角浮起一絲蒼白的笑容,一貫的冷漠淡定:“衝着我來就好,放過山莊。閆濤蔚,山莊已經因爲你瀕臨破產。你憎恨我們殺手的身分,又何必再把我們逼回去?沒有了後路的殺手,只會更加瘋狂。”

閆濤蔚冷冷翹起嘴角:“是麼?我倒認爲,置之死地而後生。”

“我沒記錯的話,你說你不會讓任何人知道你過去的身份,也包括父親吧?”玉仲啓眼角漸生凌厲。

“你這是在威脅我?我感激你和大哥一直幫我隱瞞身份,但如果你想把這個作爲籌碼,那未免也太小看我了。玉仲啓,我已經不是過去那個沒有任何手腕和魄力,軟弱無能的玉皓瑋了。”

“是,你再也不是以前的三弟了。你這樣挖空心思想要摧毀山莊,不過是爲了報復父親罷了!你知不知道,如果沒有父親,你在十年前就已經死了!又怎麼會有現在風聲水起、不可一世的閆濤蔚!”玉仲啓臉色發白,說話依舊慢條斯理,一個字一個字,狠狠擲在閆濤蔚臉上。

“我不知道原來你顛倒黑白的功夫已經爐火純青了!十年前想要置我於死地的,是玉危城,如果沒有他,我會頂着這張不屬於自己的皮囊嗎?你根本不知道當初爲了忍受手術之後的排異反應,我吃了多少苦!”閆濤蔚禁不住伸手狠狠戳上自己的臉頰,眼睛瞪大了,眼珠微微突出來。他無法忘記,十年前這張新皮爲他帶來的如同煉獄般的煎熬。他在自己的手臂上咬下一排排的牙印,每一道痕跡都代表深一層的恨意和抱負的決心。

“你還知道痛,你還有意識可以記憶這樣的煎熬。如果不是父親,你早就連忍受痛苦的資格都沒有了!爲了讓你徹底脫離山莊,避開我們世世代代生存其中的桎梏,父親做出了多大的犧牲你知道嗎?我們兄弟三人中,父親最疼愛的便是你。因爲你敦厚善良,純白乖順。你愛讀書,善書法,渾身透着儒雅和溫暖,彷彿你本身就是一道陽光,是太陽的孩子。你的存在,讓父親,甚至讓整個山莊都在死氣沉沉中旬到一絲賴以生存的希望和光芒。所以你不願參加訓練,不願參加組織,父親依了你。你說動我和大哥背叛組織,父親亦沒有責怪。甚至最終你選擇離開山莊,父親安排好一切,讓玉皓瑋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他向全世界表演了一出苦肉計,卻換來至親至愛的兒子整整十年的仇恨!”玉仲啓終究忍不住,違反組織中最高禁令,向閆濤蔚吐露實情。

閆濤蔚仿獲當頭一棒,整個人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