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重症監護室內,沈洛深度昏迷。

顧歆舒打電話給閆濤蔚的時候,他正用另一個手機和玉仲啓通話。

“我知道你會爲了阻止我摧毀山莊採取行動,只是沒想到,你竟然這麼無恥。”閆濤蔚甚至懶得看他一眼,每一個字都像是冰塊落在手術盤中,錚錚作響。

玉仲啓也懶得再解釋什麼,依舊淡漠地笑。

“當初你爲了說服我相信你和沈洛的事情無關,主動提出保護沈洛,不讓她出事。現在看來,我真不該相信你。這次你沒有要沈洛的命,還親自打電話通知我來醫院,是在警告我趕緊收手麼?”

玉仲啓沒有說話。閆濤蔚當然也看不到,他把握在手中的高腳杯生生捏碎了。鮮紅的酒汁順着手臂淌下來,似乎亦混着血液,稠得很。

“你越是這樣,我便更要加快步伐。我叫你一聲二哥,我是在救你。你難道不覺得,你越來越殘忍了麼?”

電話那頭傳來悶悶的一串笑聲,並沒有人說話,幾秒鐘之後便掐斷了。

“丫頭,這樣你滿意了麼?”玉仲啓對着電腦視頻道,眼中是深深的淒涼。

“很好啊,看你們這樣,我真的蠻開心的。”屏幕傳來嬌柔的女聲。

“如果是爲了給你姐姐報仇,你衝我一個人來就行了。我真是沒有想到,促成今天這樣局面的人,竟然會是你!我原本以爲,你也不過就是嫁禍於我,挑撥我們兄弟之間的感情。沒想到,你竟然想一手毀掉山莊!”

“咯咯咯……是啊,在你們眼裡,我一直就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沒錯,這世界上我是有很多不懂的東西,我也不想懂。我只知道,是你害我最親的姐姐不得好死,我當然要替她報仇!”

“下定決心不回頭了?”

“是。”

“那麼我只好代表組織處決你,銀天秤。”

又是一陣笑聲:“你不會的。今生你已經對不起姐姐,如果你打算讓她在天上也不能瞑目的話,我等着。”

關掉視頻,玉仲啓一貫精緻絕倫、清冷高傲的臉上浮現起深重的倦意,不由得閉了雙眼,深深靠到椅背上,渾身無力。

小丫頭根本不需要看穿他的心思,就可以篤定他一定不會對她下手。因爲那個人,實實在在是他的軟肋。

顧歆舒按照事先約好的時間去何政鳴的辦公室拿藥。她走進電梯的時候,何政鳴剛剛聽完鄭士傑的報道,恍然明白了紀曉陽前幾日那番話的意思。

他真是沒有想到,原先針對的目標是紀曉陽,最後傷害的人卻是顧歆舒。他沒有想到,顧歆怡竟然那麼愛紀曉陽,自始至終把紀曉陽的背叛全部歸因於顧歆舒。他這步棋真真是走錯了。該離間的沒有成功,卻把好好的一雙姐妹無情地打散。

他已經對她放手了,終究卻還是深深傷害到她。

“董事長,顧小姐到了。”

顧歆舒推門進來,沒有半點聲息,整個人憔悴蒼白得彷彿一片紙。見着他,勉強浮上一絲笑,做得很努力,看上去竟真有幾分愉悅,何政鳴心裡便是一痛。她這副倔強的模樣,像極了她的母親顧月柔。

“歆舒,你這是?”他知道自己是在明知故問,卻沒有辦法。難道要他坦白?

“我沒事。”顧歆舒輕輕搖頭,默默拿了藥,默默離去,一個字也不多說。

何政鳴見她如此,心中愧疚,一時竟涌起無限的憐愛來。像一個父親一般,他想要好好抱一抱她,給她力量,給她哭泣時可以依靠的肩膀。但是他什麼都沒有做。

她是那個人的女兒,即便他再愧疚再疼惜再喜歡,他都不會留她在身邊。他不能對她好,因爲這個好一旦開了閘,就再也收不回了。如果,她是他的女兒,那該有多好!

顧歆舒捏着藥盒站在十字路口,彷徨無措。車輛川流不息,行人行色匆匆。繁華的珉茳城,一如既往地熱鬧而五彩斑斕。她卻是靜止的,蒼白的。彷彿這世界上的一切都與她無關。陽光依舊熱情大方地打亮她身上的每一個細節,但是這一刻,卻更襯得她如風化的石雕,黯淡無光。

歆怡不願意見她,不願意吃藥,任她在門口求了幾個小時,依舊無動於衷。她沒有把藥留下,因爲以歆怡的個性,這好不容易得來的藥丸應該會被衝進下水道或者扔到街上喂流浪貓。然而她留着這藥又有什麼用呢?她當然也不能讓紀曉陽知道這件事情。其一,歆怡早就說過她擔心紀曉陽知道之後嫌棄她。其二,紀曉陽知道之後,勢必會以把她同何政鳴之間的關係告訴何家訊爲籌碼來脅迫她。

人生真是殘酷。她花了這麼大的代價,只爲治好歆怡的怪病。結果當一切苦盡甘來,這些烏黑的藥丸卻沒有了意義。如果早知會是這樣,她寧願不要愛上何家訊,不要幫他,不要捲入一場又一場的是非,只安心待在何政鳴身邊便是。

當有人從後面狠狠拽住她的時候,顧歆舒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走到馬路中央了。拽住她的人是小陸。

顧歆舒沒有想到,小陸的出現竟幫了她很大的忙。

經過治療,陸庭已經康復出院,目前在一家家政服務公司工作。而她工作的地點竟然就是紀曉陽的家。顧歆舒將藥交給小陸,請陸庭在做飯的時候,幫忙把藥碾成末和在湯裡。小陸自然驚奇,她當然也不好說明,只說顧歆怡最近身子虛,偏偏姐妹倆鬧了彆扭,便躲在家裡不肯見人不肯吃藥,妹夫也拿她沒辦法。小陸終究是個單純的孩子,一點也沒有懷疑,反倒是羨慕得很,羨慕顧歆怡有這麼一個好姐姐。幾天後,聽小陸說一切順利,顧歆舒一直懸在嗓子眼的心才漸漸安生了一些。

爲了答謝小陸,顧歆舒特地買了小陸最愛吃的乳鴿到城東工作室探望。當然她也沒忘了帶上古訟宸最喜歡的酒釀元宵和黃鸝一直想吃的水果梅花糕。

畫室裡只有古訟宸一個人待着。顧歆舒同他聊了好一會兒,照例十分投機。如果不是怕手上的梅花糕涼掉,顧歆舒還真不想下樓去找黃鸝。剛進工作室那會兒,黃鸝並不在,說是和採購部的同事一起出去了。顧歆舒估摸着這會兒應該是回來了。

剛過拐角,顧歆舒便看到和歡笑靨如花地站在秘書檯後面,弓着上身,兩隻白藕般的手臂支在臺面上,嘟起嘴朝面前的男人湊上去。男人背對着顧歆舒,個子有些小,看上去倒有幾分眼熟。顧歆舒這一愣,面前香豔的畫面自然避之不及。眼看着這對小情侶大有沒完沒了的架勢,她不由得覺得尷尬,刻意清了清嗓子。

兩個貼在一起的人立刻彈開來。和歡一張俏臉紅了大半,半慌張半羞澀地跟她打招呼:“顧小姐,你來找黃總監?她在裡面。”

顧歆舒正要應她,正巧那個男人轉過臉來。她微微瞪了瞪眼睛,竟是小陸。

和歡倒忽然大方起來了,挽過小陸的胳膊,介紹道:“我男朋友小陸。顧姐認識的。”

小陸微微露出些尷尬的神色來,悄悄把手臂抽回來,訥訥地叫道:“顧姐。”

顧歆舒沒想到小陸這麼快就換了女朋友,心裡雖然爲池小云可惜,卻也並沒有太過在意。這畢竟是他的自由,與她何干。然而幾天後,顧歆舒同閆濤蔚一同去超市採購,卻迎面遇上小陸和池小云手牽着手甜蜜蜜地逛街。兩人許是太過幸福美滿,一路打情罵俏,竟至於沒有看到隔着人羣與他們擦肩而過的顧歆舒。

“怎麼了?”閆濤蔚行雲流水地邁着步子,忽然發現身邊的佳人石化在原地。他輕輕把她往身邊拽了拽,佯怒道:“怎麼,是哪家的帥哥把你的魂都勾走了?”

顧歆舒又朝身後的背影看了幾眼,才搖搖頭道:“沒事。你們男人,總是朝三暮四,見異思遷,反覆無常。”

閆濤蔚高挑起眉頭,哭笑不得:“今兒哪來的興致,忽然給我這麼多‘高帽’戴?”

吃過晚飯,閆濤蔚回到方瑞大廈頂層的辦公室辦公。一個小時候換了清潔工的裝束,推着垃圾車拐進方瑞地下停車場邊的小巷。進了巷子深處,他迅速離開垃圾車,鑽進巷子另一端早就等着的出租車,從容離去。

羅肅康正要吃藥,閆濤蔚將護理請出房間,親自喂他,小心翼翼如同服侍自己的親人。

“您真的不打算告訴我玉錦山莊的那些秘密?”閆濤蔚再一次切入主題。

羅肅康不屑地橫他一眼,扭過頭去閉上眼睛,照例保持沉默。

“您明明知道那是一條不歸路!肅爺爺,當初是您勸我們兄弟幾個離開山莊的您忘了嗎?”閆濤蔚屈肘抱住後腦勺,將上身埋得很沈。忽然猛擡起頭,眼睛裡竟有淚光閃爍。

羅肅康渾身震了一下,陡然迸開雙眼,精亮如豹,牢牢扒在閆濤蔚臉上。是的,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會這樣稱呼他。所有的孩子都叫他康爺爺,只有那個孩子,那個笑容比冬陽還要溫暖炙熱的孩子,他叫他肅爺爺。

不!不!怎麼會是他呢?十年前他早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那亦是他這輩子都難以贖的罪!如果不是因爲他的一番話,如果不是他自作聰明想要藉助那個孩子眼眸裡的澄澈,來使整個山莊獲得救贖,那個孩子就不會死!

“是我,肅爺爺。您好好看看我,我是皓瑋。”閆濤蔚穩穩握住他因爲激動而劇烈顫抖的雙手,飽含深情地將臉貼到他枯瘦如柴的手背上——就像小時候做的那樣。

“小瑋……這怎麼可能?”羅肅康仔細在他臉上尋找着過去的痕跡。

“是我。我沒有死。當年我倒在無人的小巷中奄奄一息。幸而有楊伯伯救我,所以只是毀了容。”

“我不能相信你!你不過是爲了套我的話。你死了這條心吧!如果你真的是小瑋,那我就是死也不會告訴你!”

“爲什麼?”

羅肅康把手抽出來,方纔因激動而潮紅的臉頰漸漸恢復了一貫的蒼白。他閉上眼睛,任閆濤蔚如何勸導,誓死不再多說一個字。

閆濤蔚自是無奈,卻無計可施。於是煩躁難耐,索性拉了小陳泡吧。

酒氣熏天地回到家,一擡眼就望見顧歆舒爲他留的門燈,心裡便是一暖,再大的不快和沮喪頃刻間煙消雲散。他知道她不待見酒的味道,便在路口吹了半個小時的冷風才進屋。一進屋,他便鑽進浴室,把渾身弄得清爽乾淨,才輕手輕腳進了臥室。她已經睡着了,微微嘟着嘴,像是沒有絲毫防備之心的嬰兒。他真喜歡看到這樣的她,因了他的保護,不再處處設防、將自己包裹在荊棘深處。他在她額頭輕輕落下一吻,小心翼翼將她柔軟的身子擁進懷裡。這世上不管發生什麼事,只要能貼着她的芬芳,便能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