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這個是你做的嗎?”
倪天養來到祝老漢面前,毫不客氣地問道。
他個性就是這樣,禮貌客套對他來說就是不存在的東西。
好處是直來直往不羅嗦,壞處就是對陌生來說很討嫌,還會讓人覺得“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當然跟祝老漢這種一言不合就放毒的人也沒什麼好客氣的,但倪天養的確就是生性如此,並不是有意針對。
祝老漢被五花大綁扔在地上,他穿得再厚,直接坐在地上也會覺得寒意襲人。
他的臉色被凍得發青,冷冷看了倪天養一眼,一聲不吭。
倪天養愣歸愣,但是不傻。他看祝老漢這樣子就是不打算跟他說話了,立刻轉移了目標,去問他旁邊的那個弟子:“你是他徒弟嗎?你知道不?”
這個弟子年紀其實也不小了,看上去三十左右,有點木訥。
他呆呆地看着倪天養,討好地笑笑,說:“我知道。”
“哦哦!”倪天養高興了,“是怎麼做的?這個塗層是怎麼弄上去的?”
“是,是我想的法子。”徒弟咽咽口水,怯怯地看了一眼他師父,說,“其實很簡單,就是配了個藥方子,先把方子煎水,塗在布料表面,然後曬乾……”
他明顯很怕他師父,但一起頭說起來,立刻目不斜視,眼中那專注的光芒,好像除了跟他對話這人以外,誰都不存在了一樣。
祝老漢其實很想阻止的,但明山在旁邊準備了人,他剛一準備開口,就有人捂住了他的嘴——隔着一個棉布包,明山專門提醒了,要千萬小心這個人,一寸皮子也不能碰到。
他師父明顯是被迫閉嘴的,這當徒弟的也像是沒看見一樣,繼續跟倪天養說。
“哦哦哦!”倪天養連聲答應,跟着又問,“什麼樣的方子?”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秘訣,他這樣問其實很不合適。但倪天養哪會管這些,想到就直接問了。
許問在旁邊看着,突然想,當初那個三合土的方子,如果不是鄧玉寶買通他家下人偷偷從他家偷,而是直接問倪天養要的話,沒準這二愣子會親口告訴他。
“柳枝、蘇木……”倪天養一問,這徒弟開口就報。這方子是他自己試驗出來的,牢記於心,報起來流利極了。
“唔唔唔!”祝老漢掙扎得突然劇烈了一點,但旁邊兩個人的手跟鐵鉗一樣,壓得他動都動不了。
“跟織物染色固色的方子有點像啊……”倪天養過年期間還真在家裡學了幾手,這時候就說。
“對,就是根據這個想出來的。我看見人家染布,就在想顏色究竟是什麼,是粉子變成了更小的粉子,粘進了棉紗和麻紗裡嗎?如果把這個粉子換成別的粉,是不是也可行?就這樣琢磨出來的。”說到這個,徒弟的木訥突然消失了,甚至還有點眉飛色舞。
“有想法!”倪天養聽到一半就蹲了下去,跟這徒弟面對面的,這時向他伸了一個大拇指,滿臉讚賞,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祝,祝石頭。”徒弟想起自己的姓,意識到師父在旁邊,頓時又緊張起來。
“石頭啊,這名字不錯,你爲什麼要拜他爲師?你這師父心眼小得很,老想着害人,不行!”倪天養說,
“他,他把我揀回來,手把手養大的。”祝石頭小聲說。
“哦,養育之恩, 那是沒辦法。那你就好好教教他吧,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能做。”倪天養說。
“教,教他?可是他是師父,我纔是徒弟……”祝石頭愣住了。他並沒有反駁倪天養對祝老漢的判斷,臉上甚至還有一絲慚愧,顯然是知道是非的。
“師父能教徒弟,徒弟爲什麼不能教師父?誰有道理誰教,誰有本事誰教!”倪天養理所當然地說。
這時周圍人不少,還有人正在不遠處研究倪天養寫在地上的算式,好些人都聽見了這句話。
“這怎麼行,這不是亂來嗎?師徒乃人倫關係,怎麼能隨便亂了上下!徒弟應該聽師父的,哪有師父聽徒弟的?”
倪天養這句話可以說大逆不道,立刻就有人反駁。
“那師父害人,徒弟非得跟着嘍?”倪天養指着祝老漢,反問那人。
“呃……”那人語塞。
“不然,師父害人,徒弟勸勸他,勸不動了,就讓他隨便去害人?”倪天養繼續追問。
“唔……”那人更不知道說什麼了。
“再不然,徒弟不管養育之恩,跟師父分道揚鑣,不管他讓他隨便去害人?”倪天養再次追問。
那人徹底沉默了,周圍其他人張了張嘴,似乎想要反駁,但又不知從何反起,只好閉嘴。
“所以,還是要管、要教、要養嘛!”倪天養往周圍看了一圈,自顧自地得出了結論。
祝石頭髮了一會兒呆,突然用力點了點頭,說:“你說得對,我要把我師父管起來!”
“那他不聽你的怎麼辦?”倪天養問。
“嗯……是啊,那該怎麼辦?”祝石頭苦惱。
“小孩不聽話,爹孃或者師父是怎麼管的?”倪天養循循善誘。
“不聽話就打!”祝石頭朗聲說。
“也可以不給吃飯。”倪天養建議。
“對對!”祝石頭連連點頭。
這兩人究竟經歷過什麼樣的童年……
許問無語。
祝老漢在旁邊聽得眼睛發直,明顯想破口大罵,但奈何嘴被捂得緊緊的,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一輪教導,倪天養贏得了祝石頭的尊敬,接下來兩人繼續交流鏡布織塗技術,祝石頭傾囊相授,毫無保留。
倪天養也不客氣,還從懷裡掏出紙筆,記錄了起來。
交流的過程中,許問發現祝石頭的思路非常廣闊,同時經常能一針見血,直指事物核心。
這種能力明顯不是祝老漢這種匠巫不分家的人能教出來的,是自身的天賦。也正是因爲這種天賦,讓他無法理解也很難接受祝老漢的許多行爲,卻又因爲自己的思考與實踐能力反過來被祝老漢利用,給他到處行騙幫了不少忙。
這又讓他有些感慨,這時代有多少這樣的人,被錯過,被埋沒,甚至於走上了歧途?
“許問許問。”倪天養跟祝石頭說着說着話,又跑過來找許問,“我剛纔跟祝石頭解釋把石頭倒下來的那個算式,他聽不懂。這個你拿手,你來說!還有,你剛纔不是在看那個冰龍機關嗎?祝石頭說咱們一起去,他給咱們講。”
“行啊,我來。”許問頓時回神,迅速加入了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