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往生

寧奕在朱雀城,買到了一副相對完整的妖族地圖古卷,在這張古卷之中,細緻描繪了東南北四座妖域的大多數種族,以及分佈情況,諸多年來,妖族內部的戰爭從未停止過,尤其是被諸雄當做棋盤的“西妖域”。

數十個小妖域,坐落縱橫,在西妖域內割據,大大小小的勢力背後,都有着拎線的主人。

想要找出那位幕後的佈局者,其實不難,有能力馭使這麼多勢力的,其實妖族天下就那麼幾個超然的存在。

對寧奕來說,更重要的,是找到棋盤上的“終結點”。

他腦海裡那張西妖域地圖古卷鋪展開來。

一條彎彎曲曲的長線,從自己踏入虺蛇族雪林深處爲起點,一路斗折蛇行,被迫逃命,最終延伸向了西妖域地圖古卷的一個漆黑之處。

古捲上沒有標註。

只是以粗糙的筆墨,一左一右橫劃而下,打了一個大大的叉號。

如今追兵已經少了許多。

寧奕踩在細雪劍身之上,回頭看去,雪原大雪仍然如一線潮水,但已被自己越來越遠,而且又偃旗息鼓之勢。

這就是最後的“終點”?

那位佈局者,成功把自己逼入了西妖域地圖古卷的缺失之處。

整座西妖域,沒有任何一座勢力,想來爭奪這一片古地,就像是南妖域與天神高原那一片的緩衝,這裡臨近妖族天下的邊角,禁制奇多。

寧奕輕輕馭使飛劍,落在一座巨大古木之上,他皺起眉頭,看着遠方落雪連綿的山脈,高原,若是自己猜的不錯……這片不可知之地,應該爲一片古遺蹟。

寧奕默默考慮了片刻。

時間並沒有多久。

身後的雪潮滾動聲音重新臨近。

他馭劍掠了進去。

……

……

“他無處可逃了。”

大雪紛飛。

山巔之上,一男一女駐足而立。

姜麟的白色大袍被風吹得飄搖不定,他眼神平靜,注視着山下的雪屑和霧氣。

狂風獵獵。

黑槿蹲下身子,輕輕伸出一根手指,捻了捻懸崖上的雪粒,然後放在鼻尖輕輕嗅了嗅。

對於這位師妹的“本命”,姜麟一直有些好奇,從灞都城出行一直到西妖域,那隻原本暗藏天機的紅雀,被寧奕捂得死死的,一絲氣息也沒有傾瀉,但卻偏偏被自己的小師妹找到了蹤跡。

“你是怎麼……確定他的位置的?”

姜麟也蹲下身子,輕輕捻了一枚雪粒,他身爲妖族古老的麒麟血裔,體內流淌的是最尊貴的皇血,各方面的能力都極強,嗅覺自然也不例外……但可惜的是,他並沒有聞出任何的異常,西妖域雪原的大雪,相當新鮮,從穹頂飄搖落下,連一絲異味也沒有摻夾。

黑槿罕見的笑了笑,“跟這些雪無關……只不過我從未見過雪,所以,我想記住它們的味道。”

姜麟恍然,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黑槿沉默片刻,道:

“確認一個人的位置並不難,尤其……是他。”

姜麟眯起雙眼,“你以前見過他?”

黑槿搖了搖頭。

她輕輕吸了一口山巔上的新鮮雪氣,剛剛準備開口說些什麼。

黑槿的眼神忽然凝重起來。

整座大雪山,發生了輕微的震顫,四周的雪氣,變得凝固而又僵硬。

這是誰?

人未至,就引發瞭如此大的動靜?

遠方天際,一聲極其兇悍的戾鳴——

姜麟面色不變,站起身子,同時以雙手撣去另外一邊肩頭白袍的雪屑,淡然道:“你去山下,做你該做的事情。至於我……小師妹,我離開灞都城,本來就不是爲了狩獵寧奕。”

黑槿有些恍然。

她猛地猜到了來者的身份。

這幾日,她奔赴西域,所見所聞,腦海裡積存的一些細碎的,想不太明白的點,此刻終於串聯起來。

……

……

東妖域。

那位郡主從灞都城回來之後,沉默寡言,把自己關在了府裡,一言不發,一句話也不說,誰也不知道那位郡主大人到底是怎麼想的……白早休生性乖戾,被那位妖聖大人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整個東妖域金翅大鵬族,最受寵溺的就是她了。

從小到大,她合成受到過不公?誰又敢惹怒她?

即便遇到了一些“小事”受了委屈,也絕不會憋着,按理來說,此刻白郡主早就備好弓弩外出狩獵,發泄戾氣,砍下大顆大顆的頭顱,掛在腰間,或者是去虐待人族抓來的“爐鼎”,無論男女,狠狠跳起來鞭打出氣。

就只有灞都城的姜麟!

只有他!

幽冥兩位老人,恭恭敬敬站在府邸門口,若是尋常小族,敢對郡主大人不敬,他們二人只需要出手便可,而對方乃是“灞都”……灞都同樣有妖聖,而且很有可能不止一位,門內弟子的修爲境界都是奇高無比,金翅大鵬鳥尊爲東妖域霸主,面對灞都城,也要以禮相待。

更何況……這是白郡主和姜麟小王爺的私事。

他們實在做不了什麼。

他們二人只需要保護郡主大人的平安即可,前些日子,從灞都城離開之後……他們本以爲會見到白郡主大發雷霆的一幕,然而事實卻讓“幽冥”二人有些失望了。

白早休從灞都離開,幾乎是一條直線的徑直返回東妖域“重樓府邸”,中間只做了一件事情。

她抓了當初在朱雀城有過一面之緣的那位“說書人”,帶着奔行千里,回到東妖域,然後就這麼丟到府邸裡。

府邸雖設了隔音禁制。

但以“幽冥”二人的修爲,始終留一份心神在其中。

這幾日都很太平。

府邸內,掛着一座又一座的十字木架,只不過常年沒有挪動,上面落滿了灰塵,灰塵之下,是乾涸的血跡。

白早休喜歡虐打那些地位卑微低賤的“奴隸”,這在妖族並不是什麼遭人詬病的惡習,相反……在妖族天下,妖吃人,妖吃妖,都是正常之事。

這座天下,亙立着明確而又不可逾越的種族與地位差異。

東妖域內,她就算是生剝活吞某位族內長輩所喜好的“人奴”,也不會有人去追究責任,相反會有一大批麾下拍手叫好。

那些十字架,已經很久沒有動用。

她族內的長輩,尤其是她哥哥告訴她,修行之路,需要修心,可以篆養一口戾氣,但要學會制怒,把戾氣壓下去,不能讓情緒主導自己。

妖族天下,極少有脾氣性格極佳的那種大妖。像是灞都城的火鳳,古道,都是戾氣極深的大妖修,但單看平日裡,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樣,輕易不動怒,若是動怒,被觸逆鱗,那麼後果便不堪設想。

但白早休喜歡的那位姜小王爺,倒是算得上性格溫和脾性恬淡,有折人的王者之姿,也有隱而不發的威壓,南妖域內,比起他的幾位師兄,顯然更擁簇這位性情平和而又前途無量的麒麟皇子。

白早休在庭院裡坐着,一言不發,她的桌面擺着一局棋局,棋桌的另外一邊,坐着那位披着蓑衣的“說書人”。

白郡主披着一身金絲白袍,這身白袍乃是她二爺爺賜下的寶物,名爲“百鳥袍”,百鳥二字,原本朝鳳,只可惜“鳳凰”與“真龍”一樣,在妖族天下已經數千年沒有出現了,這等至強的血脈,衍生出了極多的王族,譬如灞都城的“火鳳”,雖然名字帶了一個鳳字,卻只擁有“天凰”一半的血脈,其實這一半的血脈已是極強。

鳳凰不在,白鳥所朝,便是東妖域的金翅大鵬!

金絲白袍尋常一眼看過去,袍面素白,在陽光下倒映淺淡鱗光,若是以手指輕拂,會察覺到冰涼的質感,若是她以修爲催動,那麼這襲法袍的威能便會發揮出來,金翅大鵬鳥是東妖域當之無愧的霸主,寶物衆多,但她如今修爲也不過踩在千年之境的門檻之上,給“涅槃寶器”太過奢侈,而且極不適用。

這件“百鳥袍”,是妖君級別的寶器,而且極爲堅韌,以她如今的修行境界,可以抵抗跨越一個境界的攻擊。

她的腰囊裡有好幾塊玉牌,內蘊符籙,連接着最疼她的那幾個“存在”,一個是她哥哥,那位金翅大鵬族的“太子爺”,一位是二爺爺,也就是幽冥二老所忌憚的東妖域妖聖,要論修行境界和年數,可能比不上灞都城那位老人,但相差不會太遠,是族內明面上的二位妖聖之一。

另外一位,雖然未曾出面,卻一直握着東妖域。

甚至說……握着半座妖族天下,也不爲過。

那便是金翅大鵬族的“白帝”。

妖族天下有一皇一帝,從兩千年前的“東皇”隕落之後,北荒的那位存在,便被稱爲“龍皇”,彌補了皇位的空缺,但只可惜那位揹負龍血的偉大存在,並不喜歡熱鬧,一個人坐擁長眠之森,據說他體內流淌着九成的真龍血脈,只差一步便可以圓滿。

極其神秘,極其強大。

大隋天下與妖族天下的戰爭曠日持久,即便是出現了直逼不朽的太宗皇帝,也沒有選擇展開全面戰爭……原因很簡單,若是離開天都,太宗能否打贏妖族的一皇一帝,這是一個不可得知的問題。

人族的未來,不能賭在這麼一個不可知的問題之上。

這些年來,蓮花閣用了諸多妙法,去試探那兩位同樣晉升玄妙境界的偉大存在,得出的答案卻不盡如人意。

勝負難料。

最接近“探查真相”的那一次,乃是當年的裴旻,孤身直奔妖域,拼殺三位妖聖,殺得整座北方天下沸騰。

只可惜那位東妖域的“白帝”仍然穩坐不動,沒有絲毫要出手的意思,最終派人千里送來一枚符令,收回了那三位戰死妖聖的寶器,還有魂魄。

北荒和東域的一皇一帝,就像是大隋天都城的太宗,他們穩穩坐在這座天下至高者的位子上,身下是萬千子民和生靈,動輒便是四境局勢,百萬性命。

失敗的結果太慘烈。

無法接受。

所以面對裴旻這個無所畏懼的年輕挑戰者,白帝選擇了避戰。

至於北荒的“龍皇”,比起白帝年歲還要長久,性格還要冷漠,他已經太久沒有離開北荒了,也太久沒有挑戰者敢踏入那片禁忌領域。

……

……

“說書人”披着蓑衣,他盯着那座棋盤,他的面前,一枚又一枚的棋子,雲豹,虺蛇,蚍蜉,雪蛛……這些棋子代表着西妖域的一座又一座族羣,事實上,也確實是一顆又一顆棋子。

在金翅大鵬鳥的面前,這些弱小的族羣,與棋子無異。

他知道,自己面前的棋盤,代表的就是西妖域。

這些棋子……是東妖域的棋子,但也是他的棋子。

哪怕有些並不歸屬東妖域,但只要他動了,那麼棋子所代表的族羣,便會隨之挪動。

因爲他面前的那個女人,有這個資格。

白郡主微笑道:“先生繼續下啊。”

說書人眼神低垂,豆大的汗珠順延面頰滑落,他輕輕以一隻手掌擦拭着下頜,把匯聚而來的汗水抹掉。

他的指尖有着斑駁血跡,倒不是因爲遭了虐打,而是他在下這局棋,實在心力耗損太大,推演之時,忍不住以脣齒咬住手指,久而久之,便致使如此。

他的每一步,都是在逼迫那個瘦小的“黑棋”。

原本黑棋所在,籠罩着一片陰翳,霧氣繚繞,無法確定位置,後面他挪動的棋子越來越多,西妖域的棋盤愈發割裂,那枚棋子所在的陰翳便越來越小。

他默默挪動了一枚“雲豹”。

白早休看不出有絲毫惱火,反而聲音輕柔說道:“已近收官,怎會犯如此錯誤?”

她輕輕把“雲豹”挪回原位,原本逼到雪原死角的那片妖潮,隨着“雲豹”歸位,唯一可能會被“黑棋”撕裂的口子也不存在了。

說書人額首的汗珠愈發密集。

“這樣他就無路可逃了。”

白早休皮笑肉不笑的誇讚道:“先生的棋下得不錯。”

說書人放下棋子,一片沉默。

這一局棋,雖說是自己持子,但稍有違背對面那女子的意思,她便會拎起棋子重歸原位,哪裡有半點自己的話語權?

院子裡瀰漫着淡淡的血氣。

他的餘光透過斗笠,看着十字架上凝固乾涸的血痕,還有院牆內立起的巨大旗杆,上面吊着一具被風吹乾的骨骸,模樣可怖,乾枯到只剩下骨節,但仍然粘着一層皮肉,無數個豁口在皮囊上破開,若是有狂風颳過,便會被風灌入,腫脹成一個巨大的囊包。

衣着光鮮亮麗的白郡主,輕輕屈起兩根手指,敲打桌面,讓那個男人回過神來,她身子向後仰去,舒服靠在椅背上之後,目光上移,立馬明白了那位“說書人”的心思。

白早休微笑指了指那根斷裂的木質“桅杆”,緩緩道:“這人吊在這裡已有三年了,你大可放心,這三年來,我沒怎麼開過殺戒……只是他實在惹我生了太大的氣。”

說書人嘆了口氣,“郡主抓我來,不會只是爲了下棋吧?”

白早休只是笑了笑,並不回答,指了指說書人背後的那根桅杆。

男人壓了壓笠帽,聲音沙啞無奈道:“此人因何惹惱了郡主?”

白早休把身子湊近,細聲細語道:“我這人性格很好,體貼溫柔,有朋自遠方來,自然是好吃好喝招待着……但最受不了別人不給面子。之前約好了要在我府邸好好待着,他不願意,偏生要走,我留不住,便只能如此了。”

說書人徹底沉默了。

他揉了揉眉心,並沒有摘下笠帽,事已至此,已沒什麼更多的話可說了。

只是實在不甘心。

他咬牙道:“郡主大人之前在酒樓說的話不當真了?”

“當真啊,字字當真。”披着百鳥袍的女子漫不經心擡起一隻手,掌心抹過,大袖閃逝,所有的棋子都如同霧氣一般被撞破,連同那顆黑棋一同魂飛魄散,只剩下這一塊四四方方的棋盤,這枚棋盤同樣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寶器,可以卦算天機,只不過需要消耗持子者大量的心力去推演。

而且族中長輩有所規定,只允許在這座府邸內動用,若是離了府邸,不可帶走。

白早休一隻手捧起棋盤,那枚棋盤名爲“千機”,此刻不斷變小,直到化爲一塊四四方方不過巴掌大的玉塊,可以被她輕鬆把玩在指尖,才停住勢頭。

她目光凝視着“千機”,沒有去看對面的那個男人,笑道:“你離了朱雀城,我又不曾找你麻煩,只不過路上相逢,你我實在有緣,所以邀你來我府邸……怎麼,你不樂意?”

說書人只能沉默。

“我在灞都城受了一口氣,只不過這口氣雖是姜麟給我的,但我不怨他。”白早休淡淡道:“姜麟的氣,本郡主願意受着,忍着。我恨的乃是那個姓裴的人族女子……若不是她,姜麟怎會待我如此?只可惜那人不在妖族,否則本郡主定然生扒了她的皮,我倒想看看這位姓裴的小美人,沒了皮囊,還能不能討到姜麟的喜歡。”

說書人嘴脣顫抖,沒有開口。

他掐着自己掌心,眼神複雜,那道目光隱藏在斗笠之下,望向白早休的時候,已經有了一些悲哀的同情。

這女人……是一個瘋子。

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每個人都有秘密,本郡主向來不喜歡多問。”白早休緩慢站起身子,她淡然道:“想必你來到妖族天下,有自己的打算,到底是何門路來的,我不在乎。”

她擡起手來,袖袍銀光嗡動,一條璀璨白蛇疾射而出,瞬間在說書人身旁繚繞三圈,並未合攏,伴隨着她掐訣合指的動作,白蛇收攏身子,瞬間將這個蓑衣斗笠男人勒住,緊緊束縛之後,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那件蓑衣,還有斗笠……竟然是寶器?”白早休目光瞥了一眼,戲謔笑道:“倒是小覷了你,這兩件寶器看起來價值不菲,應當還有蟄淺氣息的功效吧?怪不得我當初找了你這麼久。”

說書人的胸口,有淺淡的青光浮現,若非這縷青光,他的胸口已經被白蛇勒出血痕,兩件寶器抵在一起,蓑衣層層疊疊的草葉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

白早休淡然道:“本來該殺了你的,但我現在有了一個更好的注意。”

她沒有去看那個被白蛇勒住的男人,起身之後,走到院子的角落,那裡立着一株極高極大的古老榕樹,白早休來到榕樹面前,兩根手指併攏,輕輕劃下,空間“刺啦”一聲裂開,這縷空間被她兩隻手掰開,不斷有云霧崩潰,顯露出一座狹小的洞天出來。

被捆縛的說書人,瞳孔收縮。

他盯着那顆榕樹。

與大隋那邊涅槃境界的“星火門戶”手段大相徑庭,估計這是金翅大鵬族內的頂尖強者,爲這位白郡主開闢出來的小洞天,豐盈的星輝流淌而出,席捲一地,裡面懸浮着各色各樣的寶器,符籙。

要論財富,這位白郡主富得流油,恐怕在整座妖族天下,妖君之中,都沒有幾位能與她媲美的。

東妖域的太子爺格外疼愛自己的妹妹,他本身又是一個不依賴外物的天才妖修,於是所得到的大部分的寶器,都贈予了自己的妹妹。

然後放到這座由金翅大鵬鳥二祖開闢出的“榕樹洞天”內。

白早休先是從洞天內取出了一張符籙。

這張符籙,是二爺爺給自己的“鎮天”符籙,效力之強,鎮壓一方天地,若是動用了,即便妖君境界的修行者,神念也不得入內。

然而這座洞天的開啓,第一時間就引起了“幽冥”兩位老人的警覺,兩位老人的神念剛剛凝形,還沒來得及開口。

站在榕樹前的白郡主,神情陰沉,幽幽道:“二位爺爺無須擔心,我接下來有一些私事要處理,所以先把府邸封了,片刻之後就出來。”

幽冥二人面面相覷。

白早休忽然笑道:“其實也沒什麼,我哥總是說我戾氣深重,若是被他知道我又在府邸裡動用酷刑,恐怕又要說我一頓。”

幽冥二老彼此對望一眼,心底竟然有了一絲寬慰,這倒是件好事。

在灞都城受了氣,若是郡主大人不發泄一番,他們二人反倒覺得奇怪。

兩道神念消散。

白早休笑意逐漸消失,她神情冰冷,擡起手來,那張“鎮天”符籙緩慢懸空,“嗡”的一聲散發威能,四處琉璃光芒升起,將這座府邸籠罩,成爲一方完美無缺的倒扣大碗般的屏障。

門外的幽冥兩位老人,眼觀鼻鼻觀心。

被白蛇束縛的“說書人”,開始掙扎,只可惜一切都是未果。

他死死盯着那個在榕樹前站立,背對自己的白袍女人,越看越覺得瘋癲,大隋天下都說是“瘋子”的葉紅拂,也比不得這女人的一半,說殺就殺,說剮就剮。

然而白早休並沒有直接動手。

她看似淡然的站在洞天外,看着雲霧之間的寶器,然後一件又一件的挑選,每一次觸碰,她體內的血氣便輕輕震顫,眼神深處的戾氣不斷醞釀,壓抑。

數十個呼吸之後,她已選了好幾件寶器,然後轉身,居高臨下看着那個不斷顫抖身子的男人。

白早休笑道:“害怕了?”

那條緊縛如繩的白蛇緩慢纏繞而上,把那件蓑衣勒的更緊,已經有了細微的“砰”“砰”聲音。

嘶嘶的蛇信緩慢吐弄,雪白的蛇頭貼合在男人的面頰,猩紅蛇信一下一下的舔舐汗珠。

白早休一直很好奇他的模樣。

但她並沒有去摘下那頂笠帽。

因爲現在還不是時候。

她要留到……最後的那個時刻。

女人一隻手拎起白蛇蛇尾,男人掙扎的身軀被拖動在府邸的青石地板上,她拖着他穿行在長廊裡,入了府邸深處,才知道這個女人究竟有多麼殘忍暴戾,濃郁的血腥味遊蕩在長廊深處,四周的草坪有着未填完的深坑,以及斷臂殘肢。

“說書人”睜大雙眼。

他甚至能夠聽見自己的呼吸聲音。

這一段路很短,但是走得極爲漫長。

白早休似乎很享受這種“目睹煎熬”的事情,她刻意放緩了步伐,直到走到那個隱蔽的府邸。

她推開屋門。

狂風倒灌。

血腥味被沖刷了許多。

被緊緊困縛着的說書人,有些惘然,他喘了一口氣,艱難扭着頭顱,看着自己背後那扇屋門的方向……一片黑暗之中,有光芒涌動。

那是一座陣法。

一座秘密設下白早休府邸之中,通向不知名之處的陣法。

白早休拎着他,邁入了陣法之中。

……

……

“轟”的一聲。

是大雪坍塌的聲音。

常年累月的積累,剛剛的落腳之處,已經積累了太厚太深的積雪,只需要一步踏出,這些雪屑便承受不住,嘩嘩墜落。

寧奕輕輕踩踏一下細雪,前方是急速砸來的一根粗壯枯木枝幹,寧奕一隻手握住紅櫻小妮子盈盈細腰,另外一隻手摟在小妮子小腿膝彎之處,嬌柔的身軀像是一塊暖玉,散發着淡淡沁人心脾的清香。

飛劍被踩地向下一震,不再去如之前那般接應寧奕的下一步落點,而是順其心念倒懸兩圈,自行掠入腰間。

寧奕一路踩踏雪木,速度極快。

於是這片雪林,高處便如同下了一場純白色的雪雨,噼裡啪啦的點地聲音連綿而又密集的想起,雪潮如瀑布般先後一致的墜落。

最終停在一處高點。

山字卷的力量傾瀉而出,神念一掠數裡,替他“觀看”着前方的景象,雪山景象本該波瀾壯闊,然而這裡倒是一片死寂,前方立着飄搖的破碎旗杆,被凍結成冰渣。

“公子……”

輕輕的囁嚅聲音。

一閃即逝。

紅櫻被寧奕摟在懷中,如此親暱的姿態,又是如此近的距離,她的臉蛋逐漸變得通紅,耳垂髮燙,說不清是因爲四周太冷的原因,還是因爲“寧公子”摟抱的原因。

寧奕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遠方的神念之中,他還沒有察覺到有何不妥,這幾日馭劍飛行,廝殺不少,關鍵時刻,基本上都是這種姿勢,男女之間的避嫌早已顧及不上……更何況,紅櫻小妮子在巫九的手底下長大,天生就沒有“避嫌”的意識。

之前逃命,的確未曾有如今這種感覺。

紅櫻抿起嘴脣。

逃出險境,心臟本該變得平緩,爲何現在卻更加劇烈了?

她看着寧奕,看到了一雙深沉如海的眼瞳。

寧奕輕聲道:“無礙,這裡無人。”

神念掃過,並沒有發現“活物”,就連雪原裡最隨處可見的未啓靈的生靈,也不曾看到。

……

……

縱身一躍。

跳下古木。

寧奕落在柔軟的雪地之上,他緩步踏入這片坐落在西妖域最邊角的“遺蹟”之中,濃霧散開,雪氣撲面而來,在這巍峨的雪山山腳之下,插立着破敗的桅杆,破碎旗幟獵獵狂響,震抖出桀桀的風聲。

遠方不知通向何處……

說是“遺蹟”,不如說是“廢墟”。

太破敗,太荒蕪。

他皺起眉頭,看着遠方霧氣散開之後隱約的輪廓。

“這裡原先有‘人’……”

霧氣散開之後,寧奕看清了入口所在,那是一個一字型排開的矮窄古樓,一座一座,像是豆腐塊一般緊密連接着,只不過毫無美感,並沒有大隋中州以南的坐落美感,而且經歷年代太過久遠的緣故。

這些木質樓閣的牆壁外沿,都攀滿了歲月蠶食的破碎的痕跡。

寧奕忽然覺得自己的肩頭被人輕輕捶了一下。

他微怔剎那,然後看到了自己懷中那個嬌羞的小妮子,滿面通紅,軟弱無力,倚靠在懷裡,拿着如蚊蠅般的聲音,極輕極小聲的喃喃道:“寧公子……我自己會走路……”

兩個人走在這“古鎮”的道路上。

一大一小,一人低着頭,一人故作鎮定。

紅櫻並沒有覺得寧公子的動作有何不妥,相反……她覺得很舒服,但是心臟跳動的速度越來越快,落地之後,這一切都好轉了許多,小妮子又有些後悔,她會走路怎麼了,實在不該破壞剛剛的氛圍,下次不知道寧公子還會不會抱自己了……

寧奕忽然道:“我沒想過,西妖域所謂的‘禁地’,竟然是這種地方,看起來不像是妖修會鑄造的工藝,而且與我們在朱雀域行居之處,大有不同。”

小妮子點了點頭,的確,朱雀域內的那些客棧,屋樓,因爲要考慮妖族“本命真身”的緣故,修築的極其高大,而且透着一股蠻荒的粗糲之勁,然而這裡的建築,更像是給人類定做的住處。

“大隋的建築不是這樣的。”寧奕淡然道:“我在最貧困的雪嶺荒廟裡生活過,見過貧民窟裡的樓閣,不可能修築的如此精妙,雖過千百年仍然不坍塌,我也在最繁華的天都皇城住過,那裡紅磚青瓦,不可能拿這種材質來修樓。”

看起來,像是把兩座天下揉在了一起。

粗糙的材質,精妙的手藝。

寧奕向着一座木屋走去,他伸出一隻手,很自然的拉過紅櫻小妮子的手,另外一隻手懸停在門口,平靜道:“不用擔心,一切有我。”

紅櫻深深吸了一口氣,重重嗯了一聲。

寧奕推開木門,嘶啞的風雪倒灌着涌了進去,兩個人進了屋內,寧奕重新合上木門,把外界的雜音隔絕在外,同時取出一枚符籙。

那枚符籙無火自燃,但並不熾目,發出柔和的光芒,猶如一盞明燈。

不大的樓閣,立即被照亮。

寧奕挑了挑眉,他挑選的樓閣並不大,只有一張牀榻,除此以外別無他物,還有一個幾乎空無一物的木質書架。

符籙懸在樓閣頂端,穩定的散發光芒。

紅櫻有些惴惴不安,站在原地,一言不發,也不敢輕易去觸碰什麼。

寧奕蹲下身子,兩根手指輕輕敲擊木質地面,發出的聲音相當低沉,說明並沒有暗窖,密道這些東西……他皺起眉頭,再度環顧一圈,確認了眼前的東西。

就只有一張牀榻。

供人休息的。

還有一個木架。

擺書用的。

寧奕走上前去,並沒有以手指直接觸碰,而是小心翼翼,以星輝托起那本書架上唯一的“古書”,他本就不期待看到什麼駭人聽聞的秘辛,星輝翻開書頁之後,果然沒有讓他失望,這倒不是一本“無字天書”,裡面密密麻麻堆滿了梵文。

“佛經?”

寧奕面無表情,再度擰眉,他拎着紅櫻小丫頭,推開屋門,離開這件屋子,再奔向下一件,風雪之中,兩個人前前後後推門,入了十幾件豆腐塊大小的樓閣。

這些修築精妙的“小屋室”,竟然每一件都如出一轍,大雪在這裡呼嘯了不知多少年,這裡原先的居住者也不知死去了多少年。

看不見屍骨。

但是屋內的東西,完完整整,沒有一丁點破碎。

一張牀榻,一座木架,一本填滿晦澀梵文的古書。

看起來……這像是一個曾經聖潔而又孤獨的傳教之地。

只不過坐落在妖族天下,便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很小的時候,我聽說……”紅櫻顯然也發現了這一點,怯生生道:“‘我們’是可以得到‘解脫’的。”

寧奕挑了挑眉。

紅櫻抿起嘴脣,腦海裡洶涌的記憶襲來。

母親帶着自己奔跑在大雪之中。

潑灑的鮮血。

斷斷續續的聲音。

“逃……紅櫻……只管逃。”

“逃到往生之地,我們可以得到解脫的。”

往生之地。

這四個字,從紅櫻的口中說了出來,她語調緩慢,把自己童年的那場亡命逃竄敘述出來,母親最後臨死的時候,告訴自己,在這片天下,有許許多多的“人”,與自己一樣,生下來就註定了命運。

而對抗命運的辦法有許多種。

這座天下很大,逃又能逃到什麼地方呢?

“往生之地……”寧奕眯起雙眼,他凝視着懸浮在自己面前的那本古書,指尖摩挲那些晦澀梵文,若是換了裴丫頭,可能看得懂這些佛經到底在說什麼。

但寧奕不需要看懂。

他知道這些佛經上說的是什麼。

東土,西嶺,靈山,道宗,這兩座大隋除開皇室以外最大的“勢力”,把信仰灑滿了人間,但可惜的是,往往人們在身處黑暗的時候,不相信自己可以走出去,反而相信虛無縹緲的“神靈”會把“光明”帶給他們。

這應該就是流傳在妖族天下的人類口中,“往生之地”的由來。

這裡是一座傳教地,很多年前,佛門的香火在這裡蔓延,擺在木架上的佛經,無非就是教導那些有幸逃到這裡的人,要學會忍耐,要學會孤獨,要相信這世上還有光明,要相信屋子外面的風雪會消失……妖族天下,不知還有多少個像這樣的“往生之地”。

但絕不會有一個“往生之人”。

因爲光明,從來就不是虛無縹緲的“神靈”帶來的。

這個道理,寧奕明白的不算晚。

很久以前,他也是在西嶺廟裡燒香求菩薩磕頭的那一個信徒,在追求自由和平等的“往生”上排着隊……只可惜有一天他拿起了劍。

他便不再相信命運。

命運從不在神的手裡。

在劍鞘裡,在拳頭裡,在自己心裡。

寧奕合上古書,問道:“你相信麼?”

沉默片刻。

紅櫻搖了搖頭。

她笑道:“若是我娘沒有死,我應該會信吧?”

寧奕嘆了口氣。

他已經走了如此多的“豆腐塊”,當年修築這項浩渺工程的,應該是位精通修築的木工?許多幸運者在這裡避難,而且渡過了相當安全的一段時間,如果不出意外,他們每日的生活都相當艱苦,這裡風雪太大,若是修爲不夠,出行都極其不便。

更不用說要填飽肚子。

至於最後的結局……自然是他們都死了。

寧奕自嘲笑了笑,或許他們得到了想要的“往生”?

他牽着紅櫻,走出古屋,看着前方即將到頭的雪道,兩旁空空蕩蕩,沒有生機,沒有骸骨,就像是組織了一場浩蕩的遊行。

寧奕皺起眉頭,他腦海裡想象出了這麼一副畫面。

原本空空蕩蕩的街道,四周的“豆腐塊”內,不斷有人推門而出,披着破爛麻袍,艱難前行,信仰讓他們無所畏懼,最終走向某個不可知的深處。

於是便有了今日。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來,有個問題想不通。

那些人的確死了。

只不過,他們又死到了哪裡?

……

……

(看了一下書評區,也看了一下後臺,這個月更了10萬字,所以應該差2萬字這樣。今天開始補更,這章一萬字,補了四千字。求一下大家的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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