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骨的冰寒讓人舉步維艱，濃濃的白霧擋去了所有視線，曾雨辰不知道自己來到了哪裡，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只是在濃霧裡茫然無措的四處張望着。
“辰！”
雲霧深處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曾雨辰轉頭望去，就見一抹玄色身影在霧間若隱若現。
“絳瞳！”
曾雨辰急忙跑了過去，然而還未等看清對方的臉那抹身影又忽然消失了。
“辰兒！”
身後忽然響起了另一個蒼老低緩的聲音，曾雨辰回過身去，一個鶴髮童顏衣袂飄飄的威嚴老者出現在白霧間。
“師父？”
“辰兒！你太令爲師失望了！爲師讓你去人間遊歷十年，就是希望你能看透紅塵俗世間的紛紛擾擾，擺脫凡人的愚昧困惑，你卻反而誤入歧途，被妖孽迷惑犯下這彌天大過！”
“師父，弟子不是被妖孽迷惑，弟子是……弟子是真心喜歡絳瞳，弟子願意爲此承擔所有的罪責，但是絳瞳是無辜的，它什麼都不懂，是弟子招惹了它！”
“唉！孽障啊！”
老者搖頭長嘆一聲，甩了甩手中的拂塵轉身也消失在迷霧間。曾雨辰正想繼續追尋老者的身影，又有另一人喚住了他。
“曾道長！”
“殷仙人？”
“你既知道絳瞳無辜，爲何還要與它糾纏，將它引入歧途？”
“我們只是真心喜歡彼此，並沒有做錯什麼，爲什麼要分開？”
“人妖殊途，你們這樣做有爲倫常，更何況你是修仙之人，怎可生出這些情愛慾念來？”
“那我不修仙就是了，我寧願做一個有情有愛的凡人！”曾雨辰莫名的激動起來，“什麼倫常什麼天規，不過是你們這些冷酷無情的神仙爲了保住自己地位才定下來的！兩個相愛的人想廝守在一起，又怎麼會擾亂三界秩序！”
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突然說出這些大逆不道的話，然而說完以後卻又發現自己心中所想卻正是如此。
殷於是不再言語，嘴角似乎微微泛起了一絲笑意，跟着也沒了蹤影。曾雨辰想叫住他，四周忽然變得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了……
再次睜開眼時，天已經大亮，刺目的陽光讓曾雨辰眯縫起眼來，好一會兒纔看清眼前的人影，蒼白的臉，泫然欲泣的神情，看得曾雨辰心裡一緊，顧不得全身的酸脹，從牀上掙扎着坐了起來，原本站在他胸前的吱吱咕嚕一下滾到了腿上。
“絳瞳？你……怎麼弄得這麼憔悴？”
絳瞳驀地張開雙臂撲了過來，摟住他的脖子不住的呢喃着他的名字。曾雨辰知道自己一定是出了事才把它嚇壞了，於是輕輕拍了拍絳瞳的背柔聲道：“乖，我已經沒事了！”
“咳咳！”
旁邊的某隻赤色生物忽然清了清嗓子，提醒着自己的存在，曾雨辰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小茅屋裡，守在牀邊的除了絳瞳還有赤麒麟。
“麒麟？你怎麼也在？”
他記得自己之前還在骨潭，然後出現了兩個絳瞳，接着自己就沒有知覺了。
“你被骨潭的妖怪給蟄了一下。”赤麒麟答道。
“骨潭的妖怪？”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總之很厲害就是了，它看得人內心的慾望，會變成你最想看到的東西誘惑你，然後吸你的精氣。我有一次差點就被它給騙了，不過幸好我剋制住了！”赤麒麟邊解釋邊不忘炫耀一下自己的光榮史。
“你說那東西是骨潭裡的？”
“是啊！小絳還跟它過招了，是我把你扛回來的。”
“什麼？”曾雨辰一聽絳瞳跟那妖怪交過手，連忙拉開膩在自己懷中的人上下檢查了一番，“你有沒有受傷？”
絳瞳剛要搖頭，赤麒麟又熱心的幫着答道：“它當然受傷了，那東西好厲害！不過你更嚴重，要不是我又花了一塊鱗片，你早就小命不保啦！”
曾雨辰來不及感謝赤麒麟，端起絳瞳的臉又是生氣又是心疼的道：“受了傷怎麼也不說！”
絳瞳搖了搖頭，“對不起，我不該……不該亂跑，害你……害你出來找我，遇到妖怪……”
聽着絳瞳斷斷續續自責的話語，曾雨辰不禁一陣心疼，索性用手指堵住它的脣，打斷道：“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是我不該對你說那些違心的話把你氣跑。”
“辰？”
絳瞳有些迷糊了，違心的話？辰昨晚說的那些話難道不是真心的麼？
“我說分開是騙你的！”
雖然昨晚遇到的那個絳瞳並不是真正的絳瞳，然而對方的那番話卻讓曾雨辰終於想通透了一件事情——不管是否有意義有結果，也不管代價是多大，自己都想與絳瞳一起走下去。
絳瞳先是一愣，跟着又再度撲入曾雨辰懷中，儼然一個撒嬌的小孩子。於是再次被無視的赤麒麟又咳嗽了兩聲，“曾道長，你說真的麼？你不怕遭天譴麼？”
“怕，當然怕，可是要我放棄絳瞳我更做不到。”曾雨辰邊說邊愛憐的撫摸着懷中之人柔軟的髮絲，“謝謝你，麒麟，又耗費了你一塊鱗片。”
“不謝不謝，我還等着你去你師父那替我說好話呢，當然不能讓你出事。”赤麒麟說着又憨厚的嘿嘿笑了兩聲。
“你的事我一定會讓師父盡力幫忙。”
原本說替赤麒麟申冤這件事，只是曾雨辰當成制止它繼續吃人的藉口，如今與赤麒麟相處了大半年，曾雨辰倒真對這件事上心起來，赤麒麟其實單純善良，若真的只因爲吃了幾個貪念過剩的人就讓它一直留在這骨林裡受罪的確太過分。
“在回苦葉山找我師父之前，我還有一件事要交給你做。”
“什麼事？”
曾雨辰先是準備了一大缸熱水，讓每個人沐過浴梳過頭，包括吱吱一起，跟着曾雨辰還特意戴了簪冠，換了一身廣袖長擺的玄紗道袍，然後便扛了一大堆做法祭祀用的東西又領着幾人去了骨潭。
白日的骨潭看來並無異樣，只不過在潭邊那棵榕樹旁留下了一些昨晚打鬥的痕跡——殘斷的樹枝，滿地新綠的碎葉，周圍的樹幹上還有一些入木三分的劃痕。曾雨辰又轉頭看了看臉泛青黑的絳瞳，猜到昨晚定是場惡鬥。
“你想幹嘛？”赤麒麟問。
“封印它。”
“封印？這棵樹？難道昨晚的妖怪是這棵樹？不像啊！這棵樹看起來還不足百年，還沒成精吧？”
“昨晚作怪的不是普通妖怪，是這骨潭底下的怨魂。只要封了這棵樹，那怨魂就不能出來作亂了。”曾雨辰邊回答邊開始了封印事宜，拔出般若劍畫地結陣。
“哦，那砍了這棵樹不就行了？”
“砍了就完了，會把所有怨魂都放出來。”
“那要封到什麼時候啊？就這樣一直封印下去？”
“封到這棵樹自然枯死，或者封到這些怨魂再度進入輪迴，後者可能性不大。”
“哦，明白。那曾道長你讓我做的是什麼？”
“守着這個封印，不讓其他人來破壞啊！”
“讓我守到這棵樹枯死麼？”
赤麒麟立刻瞪大了眼睛，露出一臉震驚與不情願的表情。曾雨辰畫完陣收回劍，拿了平時備來做法事的引魂幡插入樹幹內，笑道：“不會的，如果天庭招你回去，這件事他們自然會安排其他人來做。”
“哦，也是。”
赤麒麟搔搔自己的大腦袋，也沒再多想。曾雨辰點上香用酒祭過般若劍，然後便開始吟咒作法，絳瞳和赤麒麟則安安靜靜跟在一旁看着，就連吱吱也只趴在絳瞳的肩上不敢出聲，反而那老榕樹卻在曾雨辰作法時微微晃動着，枝葉摩擦發出“沙沙”之響，跟着骨潭的潭水也泛起陣陣漣漪。等曾雨辰將殷送給他的那道符用般若劍釘入樹幹後，所有的異動霎時間消失了，那道咒符也化作了一道刻痕刻進了樹身。
“可以了？”
赤麒麟好奇的望望頭頂被樹葉遮得幾乎密不透風的天空，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它竟然覺得這林子裡亮鋥了許多。曾雨辰擦擦額上的汗，走到絳瞳跟前，問：“感覺好些了麼？”
“嗯。”絳瞳笑着點了點頭，面色又恢復了先前的紅潤。
“以後碰上厲鬼不要硬拼，否則要吃虧的。”曾雨辰柔聲叮囑道。
絳瞳依舊只是笑着點頭，它覺得現在的辰好溫柔，雖然不知道什麼時候這樣的溫柔又會再次消失……
曾雨辰見絳瞳先是笑，笑着笑着又黯然下來，自然早就明瞭它的心思，於是捧起那張失落的臉疼惜的吻了過去。絳瞳頓時驚訝的睜大了兩隻眼睛，然而沒過多久就被對方略帶瘋狂的脣吻得暈頭轉向，整個人都不自覺地朝對方倚了過去。
“絳瞳，對不起！”曾雨辰將那柔軟的身子摟入懷中，低聲道：“我之前之所以對你那麼惡劣，都是一心想把你從我身邊趕走！”
聽到曾雨辰想趕自己走，絳瞳微微掙扎了一下，曾雨辰收緊了臂彎接着道：“我並不是真心想那麼做的，以後也不會再這麼做了，原諒我，好麼？”
懷中的人一直沒有出聲，曾雨辰以爲絳瞳是不願意原諒自己，於是稍稍拉開了兩人的距離看向對方，卻見那雙靈動的幽黯眸子裡蓄滿了淚水。
“絳瞳？”
曾雨辰慌了，一邊幫它擦着眼淚一邊道着歉，又是心疼又是自責，原來它會笑，也會哭，會開心，也會難過，而自己卻一直將它當做不懂情爲何物的妖怪，一次又一次的傷害它……
“別哭！都怪我不好！怪我不好！”
絳瞳愣愣看着爲自己手忙腳亂的曾雨辰，眼淚仍是撲簌撲簌直往下掉，它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只覺得胸口好像被什東西壓着，憋悶得喘不過氣來。
“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過了半晌，絳瞳終於開口說出一句話來，曾雨辰一開始沒明白對方的意思，直到又問了一句，“爲什麼要趕我走？”
“不是你的錯，你沒有做錯什麼！是我自己……”
曾雨辰剛想解釋，就聽絳瞳又問：“因爲我是妖怪麼？妖怪不能和人在一起，是麼？”
曾雨辰被問得無語，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絳瞳也沒有再問下去，它似乎終於明白到自己與曾雨辰之間的禁忌，明白曾雨辰爲什麼總是對自己若即若離。
“其實也不是不能在一起啊，只是不能相愛罷了。”赤麒麟忍不住插道，“不過兩個本來就相愛的人在一起不能相愛，那還不如不在一起吧。”
“麒麟！”
曾雨辰對着赤麒麟喝了一句，好像它不說話別人就會拿它當啞巴。赤麒麟訕訕的撓撓鼻子，沒再吭聲。曾雨辰又轉而繼續安慰絳瞳：“不要管其他人說什麼，你不是說過即使魂飛魄散也要和我在一起麼，我們只管過我們的日子就好，嗯？”
絳瞳怔怔的沉默了一會兒，最後點了點頭。它不懂爲什麼人與妖怪不可以在一起，它也不知道在一起卻不可以相愛是什麼意思，本來這個紛繁的世界就有太多讓它不弄不清楚的事情，但是它知道自己想和曾雨辰在一起，其他的那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曾雨辰笑着吻去絳瞳眼角的淚痕，又一次將它緊緊擁入了懷中，暗暗對自己說着這一次再也不會放手。
赤麒麟跟吱吱只好在一旁大眼瞪小眼，那親暱中的兩人已經完全到了旁若無人的境界了。
“我到這古潭鎮也有大半年了，是時候該啓程回苦葉山了。”
晚飯時，曾雨辰特意做了一大桌豐盛佳餚來招待赤麒麟，其實也是當臨別前的最後一聚。赤麒麟由於好久沒吃過帶着油香的熟食，也顧不上客氣，伸出爪子就開始狼吞虎嚥，筷子都省去了，曾雨辰都懷疑對方有沒有在聽自己說話，那打雷似的咀嚼吧唧聲幾乎蓋過了在場所有聲響。這次吱吱算是棋逢對手，愣是沒從那兩隻大爪子間搶到一塊肉。
“唔？乃要唉氣（你要回去）？”
赤麒麟邊嚼着口裡的東西邊還轉過大腦袋搭了曾雨辰一句話，曾雨辰頓時欣慰不已，總算自己這個朋友比那桌子吃的還是要有份量點。
“嗯。一是向我師父說明你的事情，另外……就是要向我師父辭行，我打算放棄修行。我要帶絳瞳隱居到沒有人煙的地方去。”
曾雨辰說着轉臉看向身旁的絳瞳，幾乎有些迫不及待想去過那比神仙更逍遙愜意的日子。絳瞳恬然一笑，露出幾絲期許的神采，二人彷彿心意相通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