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美堂頭回出現巫蠱事件之時,消息便已傳至朌蠱耳中,然礙於結界之故,朌蠱亦是有心無力,進不得這羽民國來。直至朔月來臨,方纔入了這雍城,來到聚美堂。然此番爲時已晚,聚美堂中諸人大半爲蟲蠱所染,盡皆發病。朌蠱挨個探視,竭盡全力救濟,皆難以迴天,直至入了後院,發現臉面潰爛卻生命未止的祁晨風之時,方於心內,重又燃起一線希望。
卻說祁晨風爲那老鴇挪往後院獨門別居,雖說是放任其自生自滅,然未想祁晨風竟因禍得福,正因與前院諸人皆不往來,方於衆人皆爲蟲蠱感染之時,她得以置身事外,獨善其身。
祁晨風因這些年己身遭遇,對了身家性命之事,向來不甚在意,只覺人命如草芥,只如朝生暮死之浮游一般,指不定何時便命喪黃泉,在此世間,誰又重視過誰?遂此番乍見朌蠱,登時只覺大開眼界,大感意外。
身在聚美堂這些年,但凡踏入此間的男子,她自問亦見過這許多,來此銷金窟、溫柔鄉,不圖色亦圖才,只求一夜風流、一枕春宵,而對她們這幹煙花女子,何嘗當真顧惜一絲一毫?直至今日,見了這年輕巫祝,並非是因了上述任何一種緣故進入這聚美堂,只爲拯救這幹爲人輕賤、宛如敝履的生命。祁晨風倚在那院門一旁,目視着朌蠱煞白着臉,急紅了眼,一個一個檢視那乾女子的狀況,試圖救起那爲邪祟侵入不深之人。然隨着他所探視之人增多,惟將眉頭愈蹙愈深,面色越來越沉,口中恨恨道句:“皆已邪祟入骨,回天乏術……”
而在旁窺伺的祁晨風從未見過這般男子,不拘對了那聚美堂中哪位女子,無論是頭牌名花抑或是打雜丫鬟,皆珍視其命,勉力救治,不忍見其亡逝。此景觸動祁晨風許多心事,念起自己昔日遭遇,心下很是忿恨不平,未作多想,便從那後院門後奔了出來,對朌蠱指手畫腳地說道:“你爲何要救她們?她們素昔便無情無義、未安好心,今日遭遇皆是報應,咎由自取!……”
彼時她驟然出現在朌蠱面前,她永世難忘那一刻朌蠱眸中的神情,驚喜與欣慰相互交織,脫口而出說道,語無倫次:“你還活着,尚可行動?你面上有傷,想必亦爲邪祟所染,只你尚可行動,大抵感染未深?抑或是你身具抗咒之術?……”
而祁晨風聞罷朌蠱之言,一時之間未曾明瞭其意,惟知曉那名素昧平生的男人,此番只因她留得命在,便已欣喜非常。
此番換作祁晨風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應對。只見那男子兩三步趲至自己跟前,伸手扶住自己兩側肩膀,將她上下打量一回,更拿手拂拭她面上的潰爛之處,沒輕沒重,分外輕薄。
正待祁晨風后知後覺地欲責他登徒子好色輕薄之時,便聞他率先開口道:“你所受之傷並非是咒降,惟是受蟲蠱感染,尚還有救……”一面說着,一面放開她來,口中拈訣,召喚出一盆血狀物並一包草藥,正待吩咐作爲一番,不提防卻聞身後忽地傳來一句問話,在道:
“你竟還活着?你怎未受邪祟所染?”
這邊祁晨風與朌蠱聞言,一併轉頭循聲望去,只見出現在二人身後的,乃是一發髻斑白,滿面褶皺的老婦。祁晨風見狀,驚喚一聲道:“啞婆婆,你怎會在此?!你、你不是無法說話的嗎?……”
話未說完,便見朌蠱登時立起身身來,伸臂將祁晨風攔在身後,急道:“當心,那人身上隱帶靈力,具有黑巫術的氣息,正是此間作惡之人!”
祁晨風見朌蠱護着自己,只覺心湖盪漾,心絃爲人于敏感之處狠命撩撥一般,雖喜不自勝,然聞罷朌蠱之言,仍止不住震驚,隨即問道:“怎會如此?她、她一直都……”
不料那老婦聽罷,卻是冷哼一聲,頓時變了面色,猙獰可怖,尖聲咒罵道:“你道我是個啞的?我終日只在這聚美堂中不聲不響,只被禁錮於此後院漿洗做雜,爾等便以爲我無知無識?我忍辱負重這四十年,日復一日,裝聾作啞,豈不正爲了今日?!……”
祁晨風:“……”
那老婦又接着道:“眼看着這聚美堂中諸□□妖孽盡皆死絕,未想卻剩下你這小娼婦賴活着,當真老天無眼!”那老婦一面咒罵,一面將手中狀似竹杖之物擎在手中,方知此物原是那老婦之法杖。隨後只見周遭氣息驟變,那法杖杖頭之上精魄現形,其光雖弱,卻是橙色光芒。朌蠱見狀心下咯噔一聲,暗道不妙:“不料那老婦竟是神宿階巫師!我不過仙宿中階罷了……”又見精魄周圍,正漸漸凝聚起一團團黑煙,那黑煙正是焚燒屍油並蠱蟲所生。
只聽那老婦咬牙高叫一聲:“小娼婦,受死吧!”
祁晨風聞言,亦是尖聲嗔道:“我與你素無來往,無冤無仇,你爲何要害我?!”
祁晨風身前的朌蠱聽罷亦是震驚:“她已爲蟲蠱所染,容貌盡毀,你竟還欲施此邪術害人?!”說着亦召喚出法杖,與那老婦對峙。
那老婦全然不顧身前的朌蠱,惟對祁晨風說道:“她們一干娼婦□□作妖該死,小娼婦,你當你便是個好的?你亦是那幹娼婦之一,使盡手段,魅惑男人,不過是爲人蟲降之術所染,被拋棄在此罷了,你何嘗是個無辜清白的?!”說着那老婦雙手上伸,一副呼天搶地之狀泣訴道,“老天無眼,否則又如何生出這等小娼婦迷惑男人,毀人家庭!家中漢子爲來這聚美堂享樂,填了多少真金白銀,只此間娼婦慾壑難填,貪得無厭,一味索取貪奢,宛如跗骨之蛆,將男人盡皆吸食殆盡。終至於拋妻棄子,死無葬身之地……老身誓滅此間妖孽,爲報此仇,暗地裡從這羽民國隱居的巫師修習咒降之術,足足耗去四十年,方修得正果,這飛降之咒,定要令你不得好死!”言畢,將驅使那黑煙向祁晨風襲來。
不料此煙剛一發出,便見一道金光劃過,將那黑煙盡皆打散。那老婦見狀大驚,隨即拿眼望來,正是朌蠱閃身而出,擋在祁晨風跟前,運起防咒之術,將那邪氣打散。只聽朌蠱冷哼一聲,聲色俱厲,開口叱道:“施邪術害人,還膽敢自稱修成‘正果’!分明是邪迷心竅,無藥可救,便是修行再久,亦宛如蠹蟲朽木,死不足惜!我早已立志,傾盡此生之功,亦將消除此世所有黑巫術!此番我定不允爾等再施此術害人!”言畢,將身後祁晨風用力一推,令其自行尋一地躲藏。
卻說祁晨風本爲那老婦氣勢所懾,見她欲施邪術、置己於死地,更是駭得呆立當場,難以動彈。待跟前朌蠱推了自己一把,方纔回過神來,忙不迭連滾帶爬地逃至後院,從牆縫中窺伺外院動靜。
只見那老婦撂下狠話:“你雖爲巫祝,不過年紀輕輕,區區仙宿中階,難堪重任;我苦修四十載,已升至神宿階位,與我相較,不啻爲螳臂當車,自尋死路!”
朌蠱對曰:“我雖爲靈山之上一無名小卒,靈力遠不及朌坤大人,然自古邪不勝正,似汝這等濫施邪術、濫殺無辜之人,正是人人得而誅之!我此番定要將你誅滅!”
而隨着他二人對峙,那日頭正緩緩向西沉去,終是泯滅了最後的殘光。那老婦見狀,更是喜不自勝,尖聲笑道:“日落月升,真乃天助我也!”言畢,口中拈訣,集千萬毒蠱並屍油的邪氣與死氣混合而生的黑煙攜極重的詛咒向朌蠱襲來。此正是咒降之中極高深的飛降之術,需修爲頗高的巫師方能施展。若爲那邪術打中,定然萬劫不復。雖說如此,對面朌蠱亦是毫不畏懼,便連面色亦未曾變化一分,隨即舉杖,運起防咒之術抵擋。
另一邊,這對決之景自是一絲不落地盡皆映入祁晨風眼中。若說此生之中,一擲千金求她一笑的男人,她已是見過不少,然其中皆爲那狼心狗肺、寡廉鮮恥之徒,待她染病落難,便也薄情少愛,與她恩斷義絕。卻是從未見過這般男人,爲所謂大義,亦爲救下自己,不惜以命相搏。
那老婦之術,強力霸道,本便階位更高,實力更強,股股邪氣宛如遮天烏雲,源源不斷向對面朌蠱襲去。朌蠱雖運咒抵擋,然實力不及那老婦,那咒盾被那黑煙擊得泛起道道裂痕。他又召出數枚牌符,一併向那老婦擲去,不料諸多牌符一遇那黑煙,須臾之間便盡皆碎裂。而那黑煙之勢破除阻力,變得愈發強勢,絲絲縷縷,如吐信毒蛇一般,反噬蠶食朌蠱之力。
那老婦見狀,隨即仰天大笑,其佈滿褶皺之面更顯猙獰:“哈哈哈!以卵擊石,汝命休矣!”
朌蠱不答,隨即咬牙召出一張靈符,咬破手指,以血作墨,在靈符之上畫下女丑的符文,隨後將靈力灌注於靈符,勉力將之貼在那咒盾之上。只見那龜裂的咒盾方纔停止碎裂,勉強穩住。只對面之人絲毫不曾放鬆,而朌蠱本欲照搬朌坤之法,以防咒之術將對方咒術化解抵消。然因了朌蠱階位不及那老婦,靈力不及而反遭對方咒術反噬,不多時便見他之右眼眼眶之中,開始往下淌血;而另一隻眼睛,則是眼瞳外凸,其上佈滿血絲。
那老婦見狀,便知朌蠱已是強弩之末,自己則是勝利在望,本欲再發一功,將朌蠱一擊擊潰,未想卻聞朌蠱開口,嗓音依舊冷淡:“此番便是粉身碎骨、萬劫不復,我亦將你剿滅,以謝女丑!”說罷大喝一聲,轉行一招以毒攻毒,以攻爲守,棄防咒之術不顧,轉而將自己素昔所練就之黑巫術施展開來,以黑巫術對抗黑巫術,全憑胸中一股意念,與對方較量精神力。終於一擊將那老婦的飛降之術反彈回她自身體內,那老婦隨即灰飛煙滅,連個屍身亦未留下。
後院牆縫中偷窺的祁晨風雖不明因由,只見朌蠱遭己身黑巫術反噬,半身的肌膚逐漸變黑潰爛,一張本俊朗端正的面龐扭曲變形,再難窺原來狀貌,心防之中宛如大雨傾盆,繼而洪水決堤。此生未曾想過世間能得一人,爲自己這般賤如草芥的生命幾近拼盡己我性命,念及於此,祁晨風終於拿手掩嘴,失聲痛哭。
見老婦已滅,祁晨風方大哭着從後院跑出,奔至前院之中扶起倒地的朌蠱,一面泣涕漣漣:“多謝巫祝大人的救命之恩。”
朌蠱聞言,緩緩擡起那張蒼白可怖的面龐,望着身側的祁晨風,面上竟難得地漾出幾縷微笑,有氣無力地說道:“一番努力,總算不曾白費,尚還來得及救下一人……正如多年以前,朌坤大人救我一般……”
祁晨風聽罷這話,哭得更是厲害,眼淚鼻涕雙管齊下。
朌蠱又道:“待我調息片晌,恢復行動之後,方攜你前往一地,療治你體內的蠱毒……”
祁晨風打斷朌蠱之言急道:“你莫顧我,你、你的眼正淌血吶……”
朌蠱聞言,方覺察血模糊了視線,伸手隨意抹了一把,只見一手背的血跡。面色不變,仍渾不在意地道句:“不過小傷,尚得命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