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一年六月延綏譁變之後,孫公公已經在牢裡呆了整整一年,先前還胸有成竹,覺得他畢竟在內宮經營了一輩子,也在皇帝身邊伺候了一輩子,皇帝無論如何也不會真的把他怎麼樣,結果剛從牢裡領了板子出來,傷還沒養好,立馬就二進宮了,孫知良又不呆,當然知道自己淪落成這樣全是拜首輔大人所賜。
他用手梳理自己花白乾枯的頭髮,先前牢獄看守還賣他幾分面子,吃穿用度虧不了多少,可隨着時間流轉,他在牢裡待得越來越艱難,終於到現在,就連監獄的看守都敢跟他甩臉子。
孫知良長長嘆了口氣,之前他還費心派遣他的徒弟們打聽外面的情況,到如今,不用打聽就知道,已經變天了,內宮再也不是他的天下了。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是幾個人的腳步聲,孫知良沒有回頭,他的手指卡在一處打結的頭髮上,正費力地想將它梳開。
來人輕輕笑了一聲:“孫公公身陷牢獄,還能如此注意自個兒的儀表,真是叫人欽佩。”
居然是個女人的聲音,孫知良吃了一驚,轉過身來:“居然是你?”
他說着,深深欠身下去:“貴妃娘娘。”
杭貴妃側過頭,對他擡下巴示意了一下,蘆溪便上前一步,將手中的食盒放在地上,從裡面取出一個個精緻的瓷碟,擺在關押孫知良的那間牢房的鐵欄外。
“按照孫公公先前的膳食習慣備的,應當和你口味,”她嫋娜地站在當地,脣角帶着笑意,將這出牢房打量了一遍:“陋室空堂,當年笏滿牀,衰草枯楊,曾爲歌舞場。真是難爲孫公公了,這一年,住的可還習慣?”
孫知良隔着鐵欄將那些瓷碟一一取進牢房,每取一次都要對着杭貴妃彎一次腰,他似乎是還想保存一個曾經當權者的尊嚴,將盤子擺上桌後,竟然還背對着杭貴妃坐了下來,執起象牙筷子,神色自如地夾菜。
杭貴妃不說話了,冷眼看着他的表演,直到孫知良吃得八分飽,才猛然說了一句:“孫公公難道不怕菜裡有毒?”
孫知良用手指拭去嘴角的油漬,在桌子上抹了抹:“娘娘能跑這一趟,想必是因爲老奴還有幾分價值,可以爲娘娘所用吧。”
杭貴妃又不說話了,脣角挑起一個詭異的弧度。孫知良因此覺得不安,站起身來,慢慢地轉身面對她,方站定,忽然覺得脣上一熱,似乎是有液體留下來,他擡起手,在人中上抹了一下,低頭一看,指上赫然有一抹發黑的血跡。
杭貴妃笑意深了深,又問了一遍:“孫公公難道不怕菜裡有毒?”
孫知良腿一軟,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覺得眼前的景象開始天旋地轉,還兀自硬撐着冷笑:“娘娘今日私自殺掉老奴,難道不怕來日惹禍上身?”
杭貴妃輕笑了一聲:“當年孫公公設計讓賢妃孕中受驚,並且在她生產時暗中下藥的時候,怎麼就不怕惹禍上身?”
孫知良面色大變:“你……你怎麼……”
杭貴妃又笑了一聲:“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做都做了,還怕別人知道嗎?二皇子自出生起便纏綿病榻,孫公公,這裡面難道沒有你的功勞?”
孫知良正待開口,便覺得眼角溼溼的,似乎有淚涌了出來,他擡起袖子抹了一把,又是一抹血跡,緊接着,他的兩眼、雙耳、鼻子、脣角全部有濡溼的血液涌了出來,孫知良大駭,擡起手在臉上抹了又抹,可那血彷彿永遠流不完似的,怎麼抹都抹不盡,他的袖口很快被髮黑的血液浸透,臉上滿是血污,加上驚恐變色的神情,在陰森的牢房光線裡愈發可怖。
然而杭貴妃卻依然噙着嘲諷的笑意看他,開口道:“聽說當年誣陷遲婕妤偷藏奏摺的那個宮女,在事發後不久患了惡疾,七竅流血而死,孫公公親自批了五十兩銀子給她父母做撫卹,然後一張席子將她捲了送回原籍。我自從得知了這件事就在想,究竟是什麼樣的惡疾,纔會讓人七竅流血呢?直到有一日我與皇后說起此事,才解開了心中的疑惑。”
孫知良的心神已經全亂了,他趴在地上瑟瑟發抖,連聲道:“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啊!”
杭貴妃嗓音沉沉:“那個宮女,她當時是否也曾經這樣懇求你,想在你手下討一條命來?而你又是怎麼回覆她的呢?”
孫知良的思緒不受控制的回憶起當年,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場景,只不過跪着的那個人是被他當做廢棋的宮女,他也是這樣噙着笑意站在她面前,對她說——
“只要你爲我辦件事,我自然會保住你的性命。”
他驚訝地擡起頭。
杭貴妃又笑了起來:“是這句話嗎?”
語氣、內容,分毫不變。
孫知良顧不上臉上的血跡,驚恐地看着她:“你……你怎麼……”
杭貴妃道:“你是願意,還是不願意呢?”
孫知良抖着手指向她,半晌,苦笑了一聲:“想必事成之後我的下場,應當和那宮女一樣吧。”
杭貴妃哼笑一聲:“孫公公,有件事情你或許還不知道,四日之前廣西叛亂,陛下遣昭平伯李劭卿帶第一軍前往平叛,而兩日之前,陛下采納了曹首輔的建議,令錦衣衛都指揮使孫常前往協助。”
孫知良猛地擡頭:“他……曹德彰……他想……”
杭貴妃點了點頭:“對,他想借此刀,至孫常於死地,而孫常已經啓程了,你說,待他爲國捐軀之後,陛下會不會念着以往的舊情,給他追贈一個官職呢?”
孫知良無力地癱在地上:“娘娘想要老奴做什麼?”
杭貴妃對他服軟並沒有多少驚訝,一副意料之中的樣子,直接發問道:“遲婕妤背後的人是你,還是曹德彰?”
孫知良道:“內廷是老奴,前朝是曹德彰,老奴許諾了遲婕妤,只要她聽話,我便能保她內宮獨寵,他父親也會步步高昇。”
杭貴妃冷笑了一聲,嘲諷道:“孫公公真是好手段,連陛下的喜好都能左右。”
孫知良沒有答話。
杭貴妃又道:“那封真的戰報,現在在誰手裡?”
孫知良對她叩頭下去,小心翼翼地回答:“娘娘明鑑,那封真的戰報,老奴自始至終都沒有見過,曹德彰送進宮來的便是陛下看到的那一封,待陛下看完之後,老奴將奏摺送去兵部存檔的時候,曾經暗中授意馮行……將那封假戰報毀去了。”
他戰戰兢兢地說完,伏在地上不敢看杭貴妃的表情,本以爲她會勃然大怒,然而她卻只是點了一下頭,便道:“你會回到陛下身邊去,繼續做你的大內總管。”
孫知良對她連連叩首:“多謝娘娘。”
杭貴妃又偏了一下頭,蘆溪便從袖中取出一枚繪着蘭草的瓷瓶,倒出一枚藥丸來,放在鐵欄外的地面上,孫知良看到那丸藥,眼睛一亮,急忙匍匐着過來取了,一口嚥了下去。
“這丸藥,只是暫時壓制你體內的毒性罷了”杭貴妃冷眼看着他的動作,道:“若你辦的事能讓我滿意,那麼在太子登基的那天,我會給你最終的解藥。”
孫知良驚訝地看着她,抖着嘴脣道:“娘娘……娘娘願意留我一命?”
杭貴妃似乎笑了一下:“這就要看你還想不想要這條命了。”
孫知良急忙對她叩頭,額頭磕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多謝娘娘,多謝娘娘,老奴必定爲娘娘肝腦塗地。”
杭貴妃沒再說話,轉身出了牢房,吳衛正等在牢外,弓着身子將她扶上軟轎:“娘娘的事情,都辦妥了?”
杭貴妃點了點頭,又看他一眼:“只是要委屈你,繼續壓在他手下了。”
吳衛笑了笑:“只不過是個名號的問題罷了,並沒有如何委屈。”
杭貴妃又問道:“那日我交代你辦的事情,都辦妥了嗎?”
吳衛道:“不敢讓娘娘失望,所有與孫知良有關係的內侍宮女都已經列了單子,大多數已經放了出去,剩下一部分還留着,以觀後效。”
杭貴妃對他微笑了一下:“你辦事,我向來放心。”
吳衛立刻低下頭:“多謝娘娘誇讚。”
杭貴妃將目光收回來,又問道:“陛下在做什麼呢?”
吳衛答道:“回娘娘的話,陛下正在三清殿,與長清真人煉丹論道。”
杭貴妃極輕地皺了一下眉:“陛下最近與長清真人走得很近。”
吳衛點點頭:“長清真人很受陛下信任倚重。”
杭貴妃點了點頭,又問:“陛下還在服用他進獻的丹藥?”
吳衛道:“是,那丹藥似乎對陛下的病情很有好處,連馮太醫都嘖嘖稱奇。”
杭貴妃蹙起眉,沉吟了一下:“你回去陛下身邊伺候吧,送我去椒房殿,我要見皇后。”
她到椒房殿的時候,正趕上遲婕妤前去請安,捧了一盅安神養顏的湯,說是自己親手熬得,特意送來孝敬皇后。
皇后手裡捧了一個小巧精緻的瓷碗,正捏了勺子攪動,並不入口,見杭貴妃進殿,順勢將瓷碗擱在手邊:“回來了,事情都辦妥了嗎?”
杭貴妃對她欠身下拜:“娘娘放心,都辦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