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不知不覺間,天氣就漸漸熱起來了。
宮殿深深,姜姬穿着紗衣,總是喜歡露出兩條白淨的胳膊,她坐在書案前書寫時,周圍的人都會把目光放低,不敢看她。
她發現了,偶爾眼神掃過去還能看到姜仁、姜義、姜良臉紅。
他們會避開她的視線,或者突然毛手毛腳。
……她還以爲他們不把她當人看了。
不是那個意思,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她以爲他們會認爲她沒有人類的感情,更冷血什麼的。
沒想到他們會臉紅。
這讓她還有點小高興。
蟠兒現在每隔五天進來一次,他現在非常、非常忙,因爲各城的稅金送來了。
因爲是加收的稅金,所以本來該在年末才收的,今年春天提前加收了一次,等於今年要交兩次稅。
這不太好,街上也漸漸多了罵聲。不過罵歸罵,他們也沒有別的反應。
蟠兒一直在限制樂城的商人數。這裡和商城不同,她在商城時需要商人成爲她的眼耳手足,但在樂城,她不想被人知道的東西更多,所以商人在樂城並沒有受到優待。
樂城的守衛原本都在藍家手中,但姜姬讓姜奔和藍如海帶人走了之後,守衛就又成了姜武的人,而且這次她讓姜武任官,把樂城內外的人全都換了。結果現在有人開始“懷疑”這一切的幕後主使,是姜武。
本來就有人認爲這纔是真相,姜姬不過是姜武推出來的,因爲她是大王的“孩子”,而他只是養子。
第一個這麼認爲的是樊城。
姜姬讓樊城補交的稅是最高的,她是真的想逼反樊城的。樊城現在是空城,文官武職都是空的,一羣被蔣家操縱多年的家族聚到一起,他們倒不是想跟蓮花臺做對,他們只是不想讓姜武得到樊城。
在他們眼中,姜武比蔣家更糟,他會比蔣家更粗魯,更粗暴的對待樊城的老少。
所以他們不但把稅金送來了,還藉此機會面見姜姬,送出重禮來賄-賂她,希望貪財的公主能阻止愛權好武的姜大將軍。
如果公主和將軍鬥起來就更好了。
姜姬收下賄-賂後,發現有很多人和樊城的人想得一樣!
這讓她大喜過望。
這樣她和姜武正好成了魯人的兩個選擇,反對她的人選姜武,反對姜武的人選她,還有比這更理想的嗎?
其實不是非黑即白,而是不是驢就是象。
在姜旦與姜揚成長起來前,他們沒有更多選擇了。
“姜武的將軍府選個地方吧。”她說。
蔣家本來是個好地方,但她擔心有人替蔣家報仇,而龔家也不合適,別說目前龔氏還有人,就是日後還有龔獠來呢。
除掉這兩家,丁家舊宅早就被別的小家族給分光了,不過現在丁善與丁強回來後一下子成了太子的屬官,這些人又紛紛搬家要把地方再讓出來。
“席與趙。”姜姬說,“從這兩處選一處吧。”
蟠兒領命而去,準備爲姜武建將軍府,不管他住不住,總要給那些準備依附他的人一個可以送禮,可以上門的地方。
姜武一直住在摘星宮。
姜姬拿不準自己是不是想逼他進宮來見她纔要建這個將軍府的。
如果他來問她,建將軍府是不是打算把他趕出摘星宮……她要怎麼答呢?
如果他不問,直接搬進去呢?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得到什麼結果。
蟠兒挑了趙家,也幸好他選的是趙家舊址,因爲龔家派來的先行官是席家舊人。
席五。
他父母皆亡,沒有娶妻生子,孑然一身。
他直入蓮花臺,求見姜姬,坦白身份後就跪下道:“願爲公主驅策。”
這是第二個直白到嚇人的改換門庭,拋棄舊主來找她的人。
或許該改變想法的是她。因爲龔獠隨即就悄悄入城了,他也見到了姜姬,見面就先誇席五。
先對着姜姬又哭又嘆了一通席五的身世,他的父親是多麼的無能,席五自己又是多麼的發奮。
席五胸懷大志,而龔獠父子見到席五的第一眼起就看出這絕非久居人下之人!
他們非常敬佩席五,所以雖然席五在龔家爲奴,龔獠父子一直以半師之禮待之。
如今公主歸來,席五有沖天之志,他們父子當然只有樂見其成的!
姜姬懂了,這纔是這個世界被屬下踹了的主人應有的態度。
這就叫大度。
他們要歡歡樂樂的送另覓高枝的有志之士離開,這才寬厚,這才顯得他們胸懷廣大,以德服人。
不但要送人走,還要在新主人面前拼命的誇一番,顯得自己真心誠意的爲對方高興就更好了。
知遇之恩這纔算完成了。
姜姬也要表現如對席五的重視,不管席五回來的真實目的是什麼,她也要把戲繼續唱下去,好不容易蓮花臺八姓又回來一個,還是當年在朝午王的亂政下才出走的八姓,她要感激涕零的感謝席五回來。
她把席家祖宅還他,雖然早在當年就被席家子孫敗得差不多了,讓他先去整頓家務,等她想好怎麼安排他再召他進來。
至於龔獠。
等四下無人時,姜姬嗔道:“怎麼纔來?我都等得心慌了!”
龔獠是真心實意的覺得遺憾!上次,他跟着姜姬回樂城,姜姬找蔣龍去了。等他回到合陵以爲此生無緣再見,重新娶妻生子後,姜姬又回樂城了,還召他過來。
你說!讓他怎麼辦!
他上回把妻子嫁給弟弟已經成了笑話了!如果真娶了姜姬還好!
他是真不能再把妻子送人了。
再見姜姬,他有種物是人非的感嘆。
姜姬聽到特別好聽的男低音嘆了一聲,嘆得她從後腰上滾起一陣酥麻,就爲這個聲音,她都該留下他。
“我與公主……總是錯過……”龔獠道。
姜姬坐得端正,目光如絲,“只要你不走,就能永遠陪着我了。”
龔獠神魂顛倒的走了,第二天走馬上任,他是新任魯國大夫。
大夫,爲之國輔相,地位僅次於丞相,但由於魯國沒有丞相,他就是實際上的丞相。
龔香聽到姜姬竟然讓龔獠當大夫,不是不吃驚的。
但轉念一想,也沒有比龔獠更合適的人了。
出身八姓,還有龔香給他打下的好基礎;父親是合陵太守,合陵卻遠在百里之外;性情懦弱。
這人絕對坐不穩這個位子。
但他是公主最需要的門面,也是最好的一個。
龔獠能做的卻遠超姜姬的想像之外。
他是合陵實際上的下一任太守,龔**對他的教育還是過關的。
所以雖然突然就成了魯國大夫,對國事卻並不生疏,只有一開始有點手忙腳亂。
再配上姜姬最近新收的那一堆自薦來的“人才”,架子倒是很快搭起來了。
而且這些人都想把事辦好,他們沒有底氣跟姜姬叫板,出了問題,遇上麻煩,他們不是來找姜姬叫苦,而是自己想辦法解決,不少人自掏腰包,自己找關係疏通,龍有龍道,蝦走蝦路。一切都顯得那麼和諧。
只有姜武,仍然沒有進宮來。
“他沒有搬出去?”姜姬問姜良。
姜良搖頭。
她輕輕舒了口氣。
建將軍府的事街上都傳遍了,他知道了,卻沒有搬走……
或許他對她也不是那麼失望吧……
姜良看公主在出神也不敢打擾,等了一會兒,姜姬才發現他好像有話要說。
她示意他靠近,“有什麼事?太子的事?直接說吧。”
姜良小聲說:“太子……求見。”
羊崽找她?
帶着一份好奇,姜姬讓羊崽來了。看到他從容的走進來,看到她時雖然有些畏縮還是大步走過來的時候,她有一種自豪感升起。
看,這個孩子,她還是養得不錯的。她沒有故意把他養壞,她把他養得很好,哪怕日後他會成爲她的敵人。
但這不妨礙她對這個孩子好。她看着跟在羊崽身後進來的姜禮。
爲了姜禮他們,她也不會傷害羊崽的。
羊崽看到公主,感覺比之前更復雜了。以前他把自己當成公主的侍從,後來別人告訴他,他是公主的弟弟,魯國的太子,他和公主一樣是大王的孩子。
大哥他們也是這麼說的。
但他還是覺得他和公主不一樣。他和大哥他們是一家人,而大哥他們聽公主的,他……
也聽公主的。
丁善最近一直在悄悄對他說一些話,他聽了很不舒服。
他也悄悄告訴了大哥。因爲他覺得丁善是公主派來的人,可他卻在說公主的壞話。他不是好人。
可他卻不能告丁善的狀,也不能說他不好,對嗎?
大哥告訴他,讓他去問公主。
“但我不想說他對我說的那些話,不想把話告訴公主。”直覺,他覺得不該讓公主知道丁善都對他說過什麼,有種奇異的危險感。
大哥教他,“那你就對公主說……說你不喜歡他,想讓他走。你是小孩子,小孩子不講理,公主不會生氣的。”
姜姬聽羊崽說他不想要丁善了。
她笑了。
羊崽看她笑有點不安,低着頭,悄悄偷看她:“行嗎?”
“你是太子。”她說,“他是你的屬官,你可以讓他走,不必讓任何人同意。”
這話像一股輕風,吹過羊崽。
讓他覺得整個世界都好像變得不一樣了。
丁強看到侍人進來,看到他們禮貌的把丁善請了出去,一路送出了蓮花臺。
他連忙去求公主饒了丁善,卻在門前被姜禮攔住了。
“還望大人援手。”丁強長揖到地。
姜禮說:“你要去金潞宮求見公主嗎?”
丁強點頭:“是。”
姜禮搖頭,“你該求的是太子。”這句話說完,丁強恍然大悟,轉頭就去見羊崽了。
他以爲他求過太子後,太子會去見公主,不料太子聽完他的請求後卻安慰他:“是孤送丁先生出去的,丁先生思念家鄉親人,孤只是憐惜先生而已。”
這番話不是太子能說出來的。
可太子對他說的時候並不慌張,也沒有尋求站在旁邊的姜禮等人的協助,他就是這麼看着他,把話平靜的說了出來。
丁強第一次直視太子幼小的面容,第一次覺得他……不止是個小孩子。
他是太子。
或許不止是丁善一個人小看了太子,他以爲他需要教導太子提防公主,他則忽視太子,認爲他不需要注意。
他們都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