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元死了,姜姬是要“守孝”的,她用這個理由回絕了魏、趙兩國的求婚,理論上,她應該要清心寡慾上一陣子。但感謝這個世界吧,禮教還遠沒有發展到後世那種連頭頭腳腳都給你定得死死的。確實有一些“鄉賢”著書立說,但這些東西目前還沒有一個皇帝推行天下,所以也只是鄉賢用來自嗨,姜姬是不用搭理的。
站在這裡再看,就會知道那些看起來過於極端的東西其實是用來招攬名聲的,用來讓人注意到他。後世的人真的一句句照着做了纔是真蠢,基本上寫這個的人自己都不可能做到全部。
她會突然發出這種感慨,是因爲終於有人對她發聲了。
反對方終於出現了。
姜姬不知該不該說一句“等你等得好心焦”。
她畢竟是以女子之身篡權奪勢,姜旦都當上大王了,身後還有個太子——大概正因爲“遺命”把這兩人安排得恰到好處,而她又如此荒唐,到現在都沒人懷疑這份遺命是她僞造的。
有大王、有太子,偏叫一個公主奪了權,對着國事指手劃腳,立了一大堆的官,四下斂財,猖狂得令人髮指!
何況她還四下招攬黨羽。等合陵龔獠一來,她更是如虎添翼!
——姜姬:我覺得那誰沒那麼厲害。
這種事怎麼能容許呢?天地難容啊。
但不知是不是姜姬前期由蟠兒豎立的形象太成功,到現在都有人記得公主曾一言不合就砍了商人的手。對於她的“心胸”,那些反對者們實在沒什麼信心,就算想找姜旦撐腰也很難,大王到現在還是誰也不肯見。
於是他們只好另闢蹊徑,著書寫文來……教育她。
姜姬:……
不知不覺間,周圍突然冒出許多令人敬佩的女性故事,多數都是流傳在各大世家的家族中的,有的主人公還活着,有的已經長埋地下。
她們無一例外,都有弟弟,都是父母早逝。她們長姐如母,含辛茹苦把弟弟教養長大。
後續結果大多都是弟弟也真心真意的奉養姐姐終老,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姜姬好奇的問聽了這許多故事進宮來告訴她的蟠兒:“怎麼是弟弟奉養?這些姐姐之後都沒成親嗎?”
蟠兒一五一十的把這些女性的身份都給背出來,她們多數都比弟弟大,差不多都在十歲左右,等弟弟成家後,她們也早就步入了中年——大概是二十五六歲。
由於這個世界的人均壽命,男女的成親最佳年齡多數都是十四五,三十多歲當奶奶是不成問題的。所以這些女性在養大弟弟後,當然都沒辦法再嫁人了。
她們忠貞、堅強,始終如一的對待家人,終於也得到了應有的回報。最好的一個被弟弟強求在死後可以葬在家族的墓地裡。
姜姬……哭笑不得。
如果樂城人對她的反對一直維持在這個程度的話,她說不定會覺得他們很可愛。
這也是因爲這個世界是不崇武的。上面的樑帝到下面的諸侯,都不崇武,百姓也習慣了和平的生活,所以姜武的隊伍沒有足夠的武器也能縱橫魯國。
從另一方面,武力成了獸性的標誌,要做人,首先就要屏除武力。
只追求單人的技藝,而不是集體的強大。武,成了一種技巧,精緻而美麗,成了武藝。
但這跟武力的本質背道而馳。武力的追求就是最大的傷害性,本來就是屠-殺,而不是藝術。
——她覺得這個世界的人都從思想上被閹-割了。
誰先發現這個,誰就能……
龔香看到公主閉上眼睛,放在憑几上的手緊緊握成一個小拳頭,她的胸口起伏不定,好像在忍耐着什麼。
生氣?
不,剛纔姜長史說的時候,她還在笑呢。她覺得這些人的作爲很可笑。
他也覺得他們可笑,對着一隻老虎說請他不要吃人了,老虎就不吃了嗎?好歹拿把刀嚇唬一下啊。不說有沒有用,至少方法是對的。
那是什麼讓公主突然反應不對了?
“公主。”龔香輕聲喚,“公主,如有不快,不妨直言,餘等願爲公主效勞。”
公主睜開眼,龔香的心激跳起來,公主的眼神……是興奮!是難以言喻的極度興奮!
“公主……”他不自覺的把聲音放得更輕。
姜姬靠在憑几上,突然問:“我國有銅礦和鐵礦,各有幾處?”
天外飛來一問,龔香一時還真反應不過來,命人搬來地圖,指給公主看。
“銅礦有兩處,分別是金溪與金河。鐵礦原有四處,但現在只剩下兩處仍在開採,不過這四處都是一地的。”
金溪與金河都是小城,因爲此地產銅製錢,周圍的村民要麼被抓成了奴隸,要麼就被趕走了。金溪、金河周圍也沒有大城,但附近的雙河城卻布有重兵。
一城太守奇異的不是八姓中的任何一個。
“此地原來是由大王的親衛把守,從那時起就不是八姓了。”龔香感嘆,從那時起,其實就說明八姓是不可能跟姜氏同享富貴的。不過現在八姓快沒了,姜氏……也沒了。
他看了眼公主,到底是哪個林家呢?
雙河城太守名叫莊苑。
“召他來樂城了嗎?”姜姬問。
龔香遲疑的搖頭:“沒有。公主,暫時不適合召莊太守前來。”
莊家早就不聽蓮花臺的了。從朝午王起,莊家就漸漸露出了不馴的姿態。可他們也沒有起兵造反,給朝午王貢奉還格外豐厚,朝午王想用懷柔籠絡莊家,也沒有下重手,後來他當然就顧不上了。
換成姜元,他根本就不知道雙河城。
不管是前期的蔣家還是龔香自己,包括馮瑄,都沒有把這個城的事告訴姜元。
一個小城,雖然擁有重兵,雖然事實上掌握了魯國產銅和產錢的事,但只要不讓大王知道,那它就只是一個小城。
姜姬在心裡翻了個白眼。
“擁兵多少?”她問。
“五萬。五十年前。”龔香的額頭漸漸冒出了汗。這不是他的錯,雙河城是冰凍三尺。但他還是難免心虛。
“那現在就是隻多不少。”姜姬看蟠兒,不必多言,蟠兒就點點頭,出去了。
龔香知道公主有着非比尋常的手段,他不知道公主讓姜長史去做什麼。
“公主,對雙河城,只能智取,絕不能硬來。”他道。
“我知道。”姜姬反倒對他安撫的笑了笑,“對了,雙河城去年在大王繼位後送來的禮物在哪裡?多嗎?”
龔香命人把當時的竹簡取過來,“不多,與別的城池相比,只是普通。”
“以前呢?他們以前給姜元多少?”
這個龔香也讓人一併拿來了,前後一對照就看出來了,相差三倍有餘。
“這是小看我了。”姜姬笑了。
龔香輕聲說:“就是我,也何曾沒有小看過公主?凡人大抵如此。”
姜姬被恭維的很開心,又笑了一下。
龔香覺得公主的心情並沒有因爲剛纔的事變壞,此時輕鬆了點,主動提起了鐵礦的事。
鐵礦的開採不太重要,因爲除了制鐵錢之外,生活中別的鐵製品並不多,魯國的農民一再減少,農具的需求也在逐步減少。而各城城庫中庫存的武器,這些年來由於並沒有發生過什麼戰爭,所以基本上也是處在沒人過問,沒人關心的狀態。
鐵礦附近的小城就叫鐵城,人口不多,附近的百姓以前是靠開礦生存,後來大多都離開了此地,現在那裡剩下的人就更少了,至於到底有多少人還在那裡,沒人關心。
她曾經爲了買一點生鐵讓商人跑到魏國去,結果魯國境內就有荒廢的鐵礦無人關心。
這讓她既開心又不開心。
開心的是這鐵礦沒有銅礦顯眼,想拿到手應該不難。
不開心是這些年鐵礦有沒有被人盜採,又盜採了多少,是誰拿走了其中的鐵礦石,這些問題只怕就無人知曉了。
樂城那些曾宣揚過美好女子故事的人都戰戰兢兢又期待的等着公主的反應,等來等去,等來大王的王令,由於大王想替先王修陵,所以要加稅了。
樂城人先是準備羣情激奮,之後就被大王“鐵面無私”的舉動嚇了一跳。
因爲大王先加的就是公主的商城的稅,然後是姜大將軍的浦合。
商城稅五成,浦合稅三成。就是說是在去年的賦稅上多取。
其他各城也都有多取的賦稅,各城都不一樣。大王的王令中說爲了憐惜百姓,所以他是度着各城的貢奉來的。有的城根本就不必交。
於是,多交的幾個城很快就顯出來了。
樊城稅八成,合陵稅七成。
這些城都願意交嗎?
樂城人都看着。
王令送抵各城。
莊苑拿着王令,“五成……”這個份量按說是不算多的。
他問從人,“樊城是八成,給了嗎?”
從人點頭:“給了。”
旁邊一人是莊苑的弟弟,莊草,他道:“樊城羣龍無守,蔣家又有惡名,他們是一定會給的。”
莊苑皺眉,他本以爲樊城被大王要求交出兵馬,是一定不會給錢的,沒想到樊城給的這麼快。“消息屬實?”他問。
從人點頭:“從樊城出發的船隊在漣水被人看到了,每一艘船吃水都很深。”
合陵也給了,車隊已經出發了。
浦合與商城自不必說,抿說車隊也出發了。
莊草勸道:“大哥,給吧,不過五成而已。”
這又值什麼呢?莊家手握兩個銅礦,哪裡會沒錢?
莊苑知道,莊家人其實沒幾個想反抗蓮花臺,反抗大王。莊氏本就出身姜氏世僕,到現在族中口口聲聲念着姜氏爲主人的人還有不少,特別是老人,最愛講這些。
只是莊家一系中,總有幾個反骨。當慣了人,又怎麼會願意還當僕人?
又逢蓮花臺亂相頻出,莊苑雖不敢在家中說什麼,卻也難免對蓮花臺陽奉陰違。
何況現在上面的是個公主,大王年幼,誰知道這要加稅的王令是誰下發的?
該給的給,可如果不是大王,他又爲什麼要聽呢?
莊草說:“你還能去蓮花臺問大王嗎?給吧。”
莊苑到底氣不順,把王令放下,起身轉過去,對莊草說:“你去說吧。”
莊草鬆了口氣,連忙轉身出去了。
蓮花臺中,龔香問姜姬,“公主想逼反莊家?”
“他敢嗎?”她問龔香,“他敢反嗎?”
龔香皺眉想了想,搖頭:“未必敢。大王的王令是天公地道的,他可以前來面見大王,求大王收回不公道的王令,但如果敢公然抗命,就是要造反。莊家不敢。”他肯定道。
姜姬點頭,道:“你再擬一道王令,給金溪、金河兩地,命他們今年送上的銅,必須要翻十倍。”
龔香恍然大悟,隨即就笑了,命人速速取來筆墨,“某這就寫!”
莊家早把金溪、金河看成了囊中物,可事實上,那不是莊家的東西,也不是雙河城的。金溪與金河都是大王的城。
大王找雙河城莊家要加稅,對金溪與金河要的是銅,這是兩回事。
當然,本質上是一回事。
莊家可以不交稅,但他不能代替金溪與金河說不給大王採銅。
他要敢說,就是反。
他不說……
十日後,王令又至雙河。
莊草剛把稅金點清裝車,命守軍派兵押車送到樂城就聽說又來了一道王令。他匆匆趕回家,就聽到莊苑在發怒。
他過去就看到地上有一張錦帛,那是王令。
莊苑背對着人,氣得渾身發抖。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莊草撿起錦帛,匆匆掃了一遍,立刻懂了,他知道莊苑爲什麼生氣,可是……
“那是大王的銅礦……”莊草苦苦勸道,“大哥……那是大王的……”
莊苑猛地轉過來,憤怒道:“你知道那是大王的王令還是公主的亂命?”
莊草弱道:“你不能去問大王和公主啊……我們只能……”
“不!”莊苑說,“我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