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盡秋至,中秋。
吳盛來到山陰縣已三月有餘。他喜歡這種生活,平靜,安定。即便平靜得有些無聊,安定得有些寂寞,也比江湖好,好得多。
他甚至喜歡衙門裡的差事,司緝捕的衙役,偶爾頂上一班內勤、警衛、呵道或站堂的活。他的差事輕鬆,薪俸自然低得可憐,滿打滿算每月只有四錢銀子,除去衣食用度和隔三差五地沽上兩壺水酒,剩不了幾個銅子。好在他從不對金銀上心,也無須爲酒操心,他能喝到陳君朋的藏酒。
令吳盛始料未及的是,這幾個月裡陳軒宇也沒怎麼令他煩心,無論是日夜不輟地打坐練功,還是加固河堤,修葺房屋,耕種農田,砍柴打獵等修行,陳軒宇都很少抱怨,尤其是在學了一套基礎的羅漢拳後。
也令陳君朋夫婦感到意外之喜,這幾個月來,陳軒宇時常早出晚歸披星戴月的,不僅沒有絲毫瘦削,反倒健壯了不少;不僅沒怎麼出亂子捅婁子,還有幾次街坊鄉親的登門誇讚致謝;不僅沒有顧此失彼落下功課,甚至還喜歡上了讀書。
只是陳君朋並不瞭然,陳軒宇喜歡的不是讀書,而是喜歡手裡捧着輕飄飄的書卷,而非沉甸甸的沙袋、泥瓦、犁耙、斧頭……之前,他次不喜歡的是聽書院的老學究先生搖頭晃腦子曰這子曰那的,最不喜歡的是睡覺。如今,他次喜歡的就是在書院中的閒適時光,最喜歡的是睡覺。
他有時會想,若是睡覺的時候能練功,抑或練功的時候能睡覺該有多好。他只是想想,想罷,繼續自己起得比雞早,睡得比貓晚,幹得比牛多,吃得比豬少的生活。
陳軒宇偶爾還是會抱怨,抱怨得千篇一律,“再這麼熬下去,黃花菜都涼了!吳叔你到底什麼時候教我劍法?”
吳盛的回答也總是如出一轍,“黃花菜涼透的時候。”
陳軒宇只有等待。好在他等待的時間也不算太久,等到花都開了,開的是臘梅。
秋去冬來。
桑乾河的水結了冰,“黃花菜”也涼透了。陳軒宇有了自己的長劍,雖說長劍只是普通鐵匠鋪裡的普通鐵匠用普通鐵材打製得再普通不過的長劍,他依如獲至寶。他也終於學到了劍法,夢寐以求。陳軒宇那“莫須有”的師父是太行派門人,吳盛代其傳授的是“太行劍法”。
正午,桑乾河畔。
吳盛枕着雙手,倚着光禿禿的楊樹,刀在腰間,酒葫蘆在刀邊。他的眼裡帶着三分宿醉未醒的慵懶,還有七分滿意與欣慰。他看着陳軒宇練劍。
陳軒宇初學乍練,尚顯拙嫩。這套“太行劍法”他只學了半套,說是半套也不很妥帖,他的劍還未成法。
可吳盛依舊滿意。他自是看得出來,陳軒宇有些學武的天才,也樂在其中,而且這幾個月來確實沒有偷懶。練武若有所成天賦、喜好與恆心,缺一不可。還有一點,就是機緣。
雖是寒冬,可陳軒宇練完了他那半套不成法的“太行劍法”,已是汗流浹背。他頭一次將這十四招劍法一氣呵成地使出,興沖沖地走到吳盛身前,得意洋洋地問道:“怎麼樣?”
吳盛口非心是,漫不經心地說道:“不怎麼樣。”
“怎麼個不怎麼樣?”吳盛的回答並沒有影響陳軒宇的心情。他笑得燦爛,臉頰上的小酒窩若隱若現。
吳盛想伸手捏捏陳軒宇的臉,可還是擺出一副高傲的冷淡的臉色更重要些。他只得繼續着他那不鹹不淡的語氣,說着不冷不熱的話。“生硬,斧鑿痕跡太重,砍柴倒還勉強。”
陳軒宇眉毛一揚,吐了吐舌頭笑道:“吳叔什麼時候教我後半套劍法?這數九寒天的,黃花菜都涼透了。”
“我教了你多少招?”吳盛不答反問。
“十四招。”
“你練會了幾招。”
“怎麼纔算會?”
“你覺得呢?”
“那好像…還不太會……”陳軒宇有些臉紅。
“那你急什麼?”
“倒也不是急,我也說不太清,就是覺得,好像太行劍法招招式式之間有所聯繫,想一窺全貌。”
吳盛讚許地點點頭。“太行劍法是正宗的內家劍法,劍勢綿密不絕,與武當、峨眉的劍法相比,太行劍法招式上雖少,但變換層出不窮,劍意上也不落下風。內家劍法練至上乘,用力更用意,力有盡意無窮。”
陳軒宇不懂。他嚮往。
“再練上一段時日吧。”吳盛微笑道。
“哦。”陳軒宇應了一聲,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太行劍法的第一招是什麼?”吳盛問道。
“愚公移山。”
“典出何故?”
“《列子·湯問》”陳軒宇答道。他聽過也記得“愚公移山”的典故。
“愚公移的是哪兩座山?”吳盛問。
“兩座麼?我倒不記得了。”陳軒宇訕訕一笑。他的臉皮倒是厚得時常讓吳盛無可奈何。
吳盛說道:“是兩座山。一座是王屋山,另一座,就是太行山。”
“我猜到有太行山了。”陳軒宇又洋洋自得起來。
“你可還記得這故事?”
“八九不離十吧。”陳軒宇想了想敘道,“有個老頭叫愚公,面山而居,苦於大山阻塞道路,出行多有不便,於是召集子孫,想把兩座大山移走。然後來了個聰明老頭笑話愚公蠢,就說,‘你太蠢了,這把年紀了,連山上的草木都不能移走,莫說是兩座大山了。’愚公則嘆道‘你才蠢呢。山就那麼大,有窮有盡,可我有兒孫,兒孫又有兒孫,子孫無窮無盡,終能把山移走。’”
“你怎麼看?”
陳軒宇眉頭微皺,抿起嘴來。“爹爹說過,讀書要像愚公移山那般,持之以恆,不能想着畢其功於一役。”
“我問的是你的看法,不是你父親的。”吳盛道。
“世人皆道那所謂的聰明老頭不聰明,而愚公是大智若愚。在我看來,愚公未必不愚。”陳軒宇侃侃而談道,“以愚公的年紀,踏踏實實享享清福多好。何況比起移山來,搬家不是要方便得多?再說,愚公想要移山,他的子子孫孫未必也有此願。不過這愚公也真挺能耐的,吭哧吭哧生孩子,生得子子孫孫無窮匱,吭哧吭哧地去移山……”
吳盛啞然失笑,接着正色道:“愚公移山,辛苦的是自己,造福的是千萬原本會受困于山勢險惡的後世之人。他的所作所爲,拋開智愚不論,也是一種‘俠義’二字。”
捨己而爲人,真有多少人能做到?
陳軒宇慨然。
吳盛淡淡說道,“太行劍法第一招名爲‘愚公移山’,是俠義道。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武學一途,正如愚公移山,要迎難而上,而非知難而退;要千錘百煉,而非朝夕之功。你可知道,太行派祖師,也就是你師父的師父,創這套太行劍法用了多久?”
“啊?等下,師父的師父,也就是說吳叔誑我拜的這個太行派,迄今不過只有三代?這也太單薄了吧!”陳軒宇吐了吐舌頭道。
“得了,回答我的問題。”吳盛懶得理會。
“三年?”陳軒宇試着猜道。在他看來,三年已很長。
“三十七年。”吳盛看着瞠目結舌的陳軒宇,又問道:“你又可知道,你師父學這套劍法又學了多久?”
“十年?”陳軒宇腦子裡懵懵的,隨口說道。
“兩個月。”吳盛笑道,“可他練了二十多年。從第一招‘愚公移山’到第十四招‘燕趙悲歌’,他練了七年四個月。你又練了多久?”
陳軒宇不再答話。
“來和我比劃比劃。”吳盛說着,站起身來。他的手握住了刀柄。
陳軒宇沒有急着出手,調整着呼吸。他在等自己的呼吸平緩,等心神平靜。他已然明白初學乍練的自己與吳盛相比,如螢火之光同日月爭輝,不值一哂。可螢火的光也是光。
陳軒宇踏前一步,他距吳盛只有數尺,只須再往前一步,他的長劍刺出便能觸及吳盛。他邁出了這一步。
吳盛還沒有動。他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陳軒宇,看着他的手,又看向他的劍。陳軒宇動了。他右手使劍,劍別在左側腰間。他只有一招的機會,如果能稱之爲機會的話。他的招式都是吳盛所授,他的機會在於吳盛並不知道這些日子來自己背後練得有多勤。他左手一兜,長劍出鞘,跟着右手一貫,已持劍在手,遞出一招“重巒疊嶂”。
吳盛又是訝異,又欣喜。他看得清楚,陳軒宇這一招像模像樣,陳軒宇拔劍出劍更是乾淨利落。吳盛的“風雷刀法”中第一招便是拔刀,名“拔刀式”。
江湖上拔刀的方式有上百種,而吳盛的拔刀,無疑是最快的,不僅最快,也最穩、最準、最狠。
吳盛拔刀。
陳軒宇只模糊地看到一陣紅芒,又冷又厲,讓他忍不住顫慄。他能清楚地感覺到一陣勁風撲面,隨着手腕一麻,他手中的長劍再無法把持,“當”地一聲掉落在地。從始至終,他的劍也只是刺出了尺許。他看着自己的手腕,有一點紅痕,又麻又疼。那是吳盛的刀留下的痕跡,不是刀鋒,也不是刀背,而是刀柄。
“給我看看你的手。”吳盛開口道,紅芒一閃,刀已回鞘。
“不礙事的,給我口酒就不疼了。”陳軒宇笑道。這幾個月來。他還是不喜歡酒,卻喜歡喝酒。
吳盛看着陳軒宇的手,右手,掌緣的皮肉磨得生硬,手指根處也生出了厚厚的老繭。“我教過你這一招‘拔刀式’,但很少見你習練……”
“這便是天賦了。”陳軒宇哈哈一笑吹噓起來。
“別臭貧。”
“無趣。”陳軒宇搖了搖頭,如實說道,“我回家之後自己也會練劍。尤其是這一招。起初每日拔劍五百餘次,近些日子來拔劍已快了不少……”
“就不再習練了?”吳盛淡淡道。
陳軒宇笑道:“拔劍快了,練得就更多了。”他吐了吐舌頭嘆道:“可即便如此,我連吳叔是如何拔刀都看不清。”
“你又可知我練了多久拔刀?”吳盛笑問道。
“五十八年?”陳軒宇聽吳盛講了愚公移山,胃口也大了很多,順口胡謅道。
“放屁!”吳盛怒道,又笑了起來,“我從七歲起練刀,到二十五歲略有小成。十八年來,風雨不間,寒暑不輟,天賦從未有一日間斷過練習拔刀。不過你用不了這麼久。”
“哦?難道說我的比吳叔高麼?”陳軒宇開心地笑了起來。
“我也希望,”吳盛淡笑道,“我走過不少彎路,比如這招‘拔刀式’,我只能自己摸索,萬千次試煉後,始能去蕪存菁。”
“那我還要練多久?”陳軒宇眼中滿是嚮往。
“兩年後,希望你能看清我的刀。五年後,希望你能接住我這一刀。”
“我問的是,練多久纔能有吳叔這身手?”
吳盛沉默。
“十年?十五年?”陳軒宇鍥而不捨地問道。
吳盛搖頭道,“十五年後,你還未滿而立之年。就算真有武學的天才,且有天賜的機緣,不滿三十歲能勝過我的,放眼江湖也只有一人。”
“誰啊?”陳軒宇的好奇又被惹了起來。
“言家,言嘯軒。”吳盛說出這個名字,便住了口。
“言家,言嘯軒。”出乎吳盛的預料,陳軒宇沒有多問,只是喃喃地重複了一遍,他記住了這個聽着桀驁地有些土,不羈地有些俗的名字。
只聽他笑道:“或許我會是下一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