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一甲想着該做件什麼轟轟烈烈的事。他是屠戶,但他不是刺殺吳王的專諸,不是勇武過人的朱亥,不是輔佐劉邦的樊噲。他是屠戶,卻不是英雄。
他只能屠一條狗。因爲他除了殺魚宰豬屠狗外,也只會煮狗肉、釀黃酒、烙餅。因爲他屠狗的本事,比殺魚宰豬都強。
於是趙一甲告訴了馮老九。不過一炷香的功夫,這消息就傳遍了全村。
“快去看趙狀元!”
“他又給誰家殺魚呢?”
“不是殺魚。”
“他前兩天不是剛宰過豬麼?”
“也不是宰豬。”
“難不成他要娶媳婦了?”
“他要屠狗了。”
村民們三一堆、五一夥地向着趙一甲的小店擁着。可他們在半途,卻被一羣人堵了回去。那一羣人有八人,七男一女。七個男的都是漁民,其中一個是村裡捕魚最多的大人物;女的不是漁民,她是村長的女兒。
村長的女兒是村裡第二美麗的女人,也是村裡第二有權勢的女人,最有權勢的是村長的老婆。“瞎起什麼哄?都給我滾回去,該打漁的打漁,該曬網的曬網。”
村民們悻悻地回去了,只有聰明的馮老九跟在那一羣人後面。馮老九不僅聰明,而且勤奮,他昨天打完了魚,今日已曬好了網。馮老九跟着那七男一女,跟着他們到了趙一甲的小店前。
趙一甲已磨好了刀,擺好了案,挑了條最野的狗,野得竟敢衝着趙一甲“汪”地吠了一聲。在被趙一甲的一隻胖手掐住脖子,摁在案上後,那隻狗也不再掙扎,不再吠叫,只是趴在那裡,等待着趙一甲的屠刀。趙一甲也在等待着,等待着村民們。令趙一甲有些失望的是,只來的八男一女九個人;令趙一甲有些安慰的是,這九人中有兩個大人物。
趙一甲舉起了刀,磨得鋥亮的屠狗刀。
“你幹什麼?!”村長的女兒怒喝道。
趙一甲愣住了。狗在案上,刀在手中,他當然是要屠狗了。
“你怎麼能這麼殘忍,這麼狠心地屠狗呢?狗又忠誠、又可愛,又能幫人看家護院。”村長的女兒說道。
趙一甲放下了刀。
“你還不快把狗放了?”
“這是我的狗。”趙一甲小聲道。
“什麼你的狗?!”村長的女兒怒道,“你沒有生它,沒有養它!就算你生了它養了它,也不能屠害它!要是別人也這麼對你兒子呢?快放了它!”
“對!”“放了它!”其他人紛紛附和起來。
趙一甲沒有反駁。他沒有反駁說,你們常來我店裡吃狗肉;他沒有反駁說,你們成天找我殺你們的魚,宰你們的豬,我卻不能屠我的狗;他也沒有反駁說,這是狗不是人。
他把狗放了。
那隻狗逃脫了大難,狠狠一口咬在趙一甲腿上,又向着村長的女兒搖了搖尾巴。
“你們瞧,這狗多可愛啊!”村長的女兒天真地笑道。
趙一甲未必這麼覺得,他一拳打在狗頭上,把狗打昏了去。
村長的女兒又氣又急,快哭了出來,“你們給我教訓他!”
那七個男人並非是貪圖村長女兒的美色或權勢,他們只是被村長女兒的正直與善良所感染。他們一拳拳,一腳腳,教訓着殘忍狠毒的趙一甲,打得趙一甲鼻青臉腫,蜷在地上,抽搐着,嚎叫着;打得趙一甲掉了一顆牙齒,斷了三根肋骨,吐了五口血,在牀上躺了十幾天。
趙一甲終是做了件轟轟烈烈的事——不是轟轟烈烈地屠一條狗,而是轟轟烈烈地挨一頓打。
那天之前,趙一甲從沒在人前屠過狗;那天之後,趙一甲也再沒在人前屠過狗。
而趙一甲和村長女兒的過節,還未告一段落。村長的女兒當然不會愛上趙一甲,她在一個月後,領着那八個人,又教訓了趙一甲一頓。
因爲村長女兒養的狗死了。
村長的女兒是個正直而善良的女人,她養的狗自然是隻正直而善良的狗,一隻又忠誠、又可愛、又能看家護院的小狼狗,只有五尺多長,近三尺高。這麼一隻小狗自然用不着拴起來養,養的一年多裡也只咬過兩個人。狗是正直而善良的狗,咬的人當然是惡人了。
其中一個被咬的是村長家的僕人,惡僕,被咬斷了一條腿。惡僕想治傷,從村長家偷了幾兩銀子,卻被村長女兒發現了。村長女兒正直,絕不能容許這等卑鄙行徑;她善良,也只是打斷了惡僕的另一條腿,將他趕了出去。
後來聽說那惡僕死了,大約的確是死了。村民們偶爾談到那惡僕,也至多隻是輕嘆一句:“惡有惡報。”
在趙一甲被打後二十天,那條正直又善良的狗死了。狗不知道是怎麼死的,死在哪裡,但村長女兒知道一定是趙一甲乾的,不然爲什麼狗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趙一甲剛能下牀,就死了。
於是她又糾集那羣人,打了趙一甲一頓。
趙一甲又躺了好幾天。然後他又消失了三個多月,纔回到村裡,繼續殺魚宰豬屠狗,開着他的小店。
後來桂子壽聽說了這事,要找村長的女兒拼命,被趙一甲攔下了。
“你給我把刀,老子非把那臭娘們兒腦袋給他媽剁下來包豬頭肉餡兒的餃子!”桂子壽氣急敗壞地坐了下來,坐得小馬紮吱呀作響。
趙一甲從鍋裡撈了一條爛熟的狗腿,又給朋友遞了一壺酒。“我想和你說句話。”
“說!”桂子壽怎麼也順不了氣,一口酒嗆到了。
“那條狗不是我殺的。”
“那還不找那臭娘們兒幹回來?!”桂子壽氣不打一出來,“再說,這話你跟他們說去,跟我說個什麼勁啊。”
“你是我的朋友,他們不是。”趙一甲平淡地說道。桂子壽怔住了,舉着酒杯的手又垂了下來。趙一甲繼續道:“我躺在牀上最初的幾天,也疼,也恨,也哭得嗚裡哇啦的。”趙一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之後,我想到你那位朋友,他受了那麼多罪,那麼多折磨,那麼多委屈,他也沒去報復啊。”
“他是他,你是你。”桂子壽心裡想着,沒說出口。“然後呢?”
“然後我就不再想報復他們了。”趙一甲說道,“再然後想明白了一個道理,他是他,我是我。”趙一甲這句話的意思和桂子壽想的卻不同,“我不是他,也做不了什麼轟轟烈烈的事。我活着,該活我自己,而不是活給別人看。”
因爲趙一甲傻,這道理他活了四十年才活明白。但這道理,很多人活了一輩子也沒活明白。
就像桂子壽那位朋友,言昊然。活了一輩子,活得精彩,活得轟烈,活出了樣。但他那一輩子,活自己的時候少,活別人多——既是活給別人看,也是爲別人而活。
趙一甲消失的那三個月,去了山東兗州,祭拜了言昊然。往後的每一年裡,他都會去,有時是他自己,有時和桂子壽一起。其他時候,他還是殺着別人的魚,宰着別人的豬,賣着自己的狗肉……
此刻,趙一甲將剛出鍋的狗肉狗腿,配着熱騰騰的麪餅端到桌上。還沒等他放穩,莫詩詩已急不可耐地撕下一大塊,和着餅塞進嘴中,囫圇地擠出幾個字,也虧得趙一甲聽得明白:“老趙,坐下來一起吃點兒!”
趙一甲對這個頭次來自己店裡的客人瞭解不多,只知道他有個很好記的名字,從京城來,不知道要去哪兒。不是趙一甲不知道,而是這位客人本身都不知道。此人只在自己店裡吃了一個多時辰,也是在吃得累了,喝得乏了的時候和自己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上幾句。
可趙一甲喜歡面前這位客人,因爲他從沒見過一個客人在自己的小店裡吃得這麼香,吃得這麼享受,當然也吃得這麼多;也因爲這位客人聽了其他村民戲謔地、嘲弄地叫自己“趙狀元”,而他卻稱呼自己“老趙”——和桂子壽一樣。這讓趙一甲覺得很親切,心裡很暖。
趙一甲坐了下來,撕了一小塊肉,看見莫詩詩那心疼的眼神,也有點不好意思,“這些不夠的話,鍋裡還有。”莫詩詩嘴裡滿滿當當的,無暇說話,重重點了點頭。
“吃得還好麼?”趙一甲問了句廢話。
“你把那‘麼’字兒給去了。”莫詩詩灌了口酒,“我本來琢磨着去揚州城裡的‘一刀鮮’,”他抹了抹嘴,“嘖”地讚了一聲,“這狗腿,一口下去,什麼他媽一刀鮮兩刀臭的,邊兒上玩兒蛋去吧!”不多時,莫詩詩又將桌上的食物一掃而光,“你不是說鍋裡還有麼?再來點兒!”
趙一甲張了張口,乖乖地去了後廚,他也好奇着這位已吃了八斤多狗肉,五斤半餅,還喝了六壺酒的客人,還能吃下多少。
莫詩詩已吃得撐了,但還想再吃。他站起身來,美滋滋地伸了伸腿,揉了揉屁股,忽地意識到一個問題,一個他從沒放在心上但此刻卻有點嚴重的問題。趙一甲又端上一盆肉,一疊餅。莫詩詩問道:“這頓飯要多少銀子?”
“八錢多點,差不多就成。”趙一甲算了許久。從古至今,這世上有過也有着千千萬萬個趙一甲,爲了柴米油鹽而奔波,爲了衣食住行而勞碌;他們或顧得了身前身後事,卻管不得生前生後名。而他們的身前身後事,也是賺個幾錢幾文,餬口,養家。
在莫詩詩看來,別說是八錢,就是八兩,甚至八十兩,都值,很值。但問題是,他的口袋裡比桌上啃的骨頭還乾淨。他不能堂而皇之地拍拍屁股走人,雖說吃霸王餐這種事他沒少做過,洛陽的“謫仙樓”,西湖的“樓外樓”,京城的“太白樓”“燕居閣”“松鶴樓”……
但趙一甲的小店卻不同,何況這頓飯是莫詩詩許久以來吃得最好的一頓。莫詩詩尷尬地說道,“那個,老趙,我身上一文錢銀子都沒有……”他趕忙接道,“我不是來吃白食的,真的是忘了這茬了。這樣,我這身衣裳,還有這塊玉,也值些銀子,抵做飯錢。”衣裳是從他砸的綢緞莊搶的,上等的蘇繡;玉是珠寶店的漢玉,潔白瑩潤。“要是你還覺得不夠,我吃了幾斤肉,你就從我身上割幾斤。”
趙一甲忙搖了搖頭:“我信你。你沒錢的話,就算了。還要加點什麼麼?”
“再來壺酒。”莫詩詩愣了許久,答道,“但這塊玉你好歹收下。”
趙一甲沒再多說,接了過去。
此時馮老九走進了店裡,在莫詩詩鄰桌坐下,叫了半斤狗肉,兩張餅。馮老九看到趙一甲手中捏着一塊玉,他雖不懂這行,卻也不難看出那塊玉成色甚佳,不是幾錢幾文能買到的。馮老九酸酸地說道:“這塊玉不錯啊,是趙狀元送給狀元夫人的?對了,狀元夫人回來沒有啊?”
趙一甲支支吾吾地,轉身走向後廚。
莫詩詩看出點端倪。他對說話陰陽怪氣的馮老九沒什麼好感,當然也不太客氣,“喂,小子,來,跟爺說道說道。”
馮老九斜着瞥了眼莫詩詩,見此人臉生得很,想是過路客,至多不過二十歲年紀。可這小子竟敢對自己這位村裡的大人物這般無禮蠻橫,他氣不打一處來,想教訓教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馮老九看莫詩詩生得壯碩,但他自己常年打漁,也有一把子力氣,絕不會吃虧。“你叫誰小子呢?”他起身推了莫詩詩一把,推在莫詩詩肩上。
莫詩詩紋絲不動。“別毛手毛腳的,爺問你話呢。”莫詩詩不願一般見識。但馮老九得寸進尺,狠狠砸出一拳。莫詩詩肩膀微微後縮,接着向前一擺,將馮老九撞出門去,摔在門外的草垛上,在茅草上一彈,碰倒了旁邊的糞叉,沾上了不少穢物。
馮老九又驚又怒,他好歹是聰明人,不敢再造次,遠遠地小聲地罵了幾句莫詩詩鄉俚粗話逃了去,然後他又捱了一鞭子。
趙一甲端了酒肉出來,卻不見了馮老九。莫詩詩笑道:“那位老兄有點事,這些酒肉說送我了。”莫詩詩用餅捲了肉,滿滿咬了一口,“老趙,跟我說說,有什麼糟心事。我給你平了。”
趙一甲猶豫了下,搖了搖頭。
莫詩詩“啪”地一拍桌子,嚇了趙一甲一跳。他不爽道:“大老爺們兒的,別磨磨唧唧的,爽快點兒!”
趙一甲“咕咚”喝了一大口酒,眼眶泛紅。這倒讓莫詩詩有些愧疚,也有些厭煩。趙一甲並不指望着莫詩詩能幫到自己,在他眼裡,莫詩詩只是一個很能吃的卻沒銀子的食客,多半也是個落魄的人;何況自己與他並無交情,往後也不會有什麼來往。
他還是說了。有些話憋在心裡久了,想對人傾訴;有時候傾訴最好的對象,是陌生人……
“什麼?你媳婦兒被人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