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靈山,向東回城的路上,葉斌和江婉月不疾不徐地走着,肩並着肩。
已近子時,離城裡還有幾十里路,前不着村後不着店。是找個人家借宿一宿,是露宿荒野,還是徹夜行路?葉斌都不在乎,可他和江婉月一起,他又不得不考慮。他也不好開口去問江婉月的意思,這種事該他來拿主意的,他卻拿不定主意。先走着吧……
自他在山腰遇到她到此刻,他們只說了兩句話,四個字。“沒事吧?”“嗯…”葉斌有百十個問題想問,萬語千言想說,無奈他面對江婉月本就訥於言辭,又顧及到她遭綁架後的驚懼,於是更不知該如何開口。他微微扭頭,看着在新月清輝下的江婉月,讓他又愛、又憐、又疼。
江婉月腳步慢了些,她看着葉斌,雙眼中滿是血絲,想是一天一夜沒睡過,臉上透着緊張焦慮後的鬆弛疲憊,也有欣喜。他看自己的眼神,讓她心頭忽地抽動了下,她想到東方宏漸,東方宏漸從沒這麼看過自己。甚至,下山時遇到陸言一行人,幾位武當弟子中竟也沒有東方宏漸。她確信東方宏漸定是不知道自己失蹤的消息,不然也一定會放下一切來找自己,救自己……不,她並不確信。這也沒那麼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沒有來。來的是葉斌。
“你爲什麼對我這麼好?”她緩緩開口問道。
當然是因爲愛。葉斌沒有這麼回答,他回答地更好,說的是真心話。他輕輕搖了搖頭,微笑着,輕輕地答道:“只要你沒事,就好。”
江婉月哭了,投入葉斌懷中。她感動,對,感動,只是因爲感動!沒有別的意思,絕不是以此爲鋪墊,往後通過葉斌去探查葉尚青的消息。她只有這樣騙自己,才能覺得自己沒有那麼卑鄙,能讓自己好受些,也只有一些。人最容易欺騙的就是自己,最難欺騙的也是自己。
也許最容易欺騙的不是自己,而是愛自己的人。葉斌腦中一片空白,怔在原地。這突如其來的幸福重得令他有些無法承受,至少一時半會之間反應不過來,直到江婉月輕輕在他耳旁說道:“謝謝你。對不起。”
葉斌又搖了搖頭,認真地回答道:“你永遠都不用對我說這兩句話。”他並不完全明白江婉月爲何會說這兩句話,就算他明白,或許也會做同樣的回答。”
直到江婉月又站直了身子,葉斌才反應過來,帶着幾分懊悔——剛該去抱抱她的。江婉月擦乾了淚,比起東方宏漸,那位堂兄上官寅更令她痛苦。想起此人,她的心裡像是天上的那彎新月,又被一片烏雲遮住。以後怎麼樣呢?只能像這條夜路——一步一步,先走着吧……
千靈山,山腳,長亭。
“等…等下,我去吐一遭…”醉漢囫圇不清地說着,將酒罈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左搖右擺地走着,走下石階時險些絆了個跟頭,接着扶着亭柱大吐起來。
“趕緊的!一路上就磨磨蹭蹭的。要錯過了打架,我拿你倆練手。”說話的莽夫急不可耐。
“先歇歇腳,這一路腿都酸了。人生何必太匆匆?沒那麼多事,就算有,拖着拖着就不是事兒了。就比如你欠了人銀子,拖着拖着,誒,債主死了,你就不再欠銀子了。”這說法未必是歪理邪說,但聽着很混,出自一個潑皮口中。他將手中烏黑的竹棒放在石桌上,愜意地揉了揉腿。
沒多少人會想到,這亭中的醉鬼、莽漢、潑皮,竟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綠林豪傑,“竹林七賢”中的張一伶、胡驥和幫主常德勝。
“你說路上見了架馬車,不說把馬搶了,倒從車裡搶了壇酒,莫名其妙的!”胡驥又抱怨了一句。
“拉車的馬就兩匹,怎…怎麼分?你走着啊?!”張一伶嘔吐的間隙還不忘還嘴爭吵,“那壇酒也沒見你少喝!”
“幫主喝得比我還多呢!”胡驥一時沒想到該怎麼反駁,只有順勢把常德勝拉下水。
“我多貼心,多喝點兒,老張拎着罈子也輕鬆些。”常德勝一本正經地解釋道。
“放屁!那你怎麼不拎着酒罈?!”張一伶吐得七七八八,不忘罵上一句,也不知他有幾分醉,至少還不算糊塗。
“君子不奪人所好。”常德勝冠冕堂皇地胡攪蠻纏道,惹得那二人一陣“問候”。
“遞一下酒,”張一伶擦了擦嘴說道,“嘴裡又幹又苦的,漱漱口。”常德勝早見怪不怪了,抄起竹棒一挑,幾斤重得酒罈徑直向張一伶飛去。張一伶身子搖搖晃晃的,伸出的手臂卻穩穩地抄住酒罈,“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大口。
常德勝目光投向來時的路,“好像有馬蹄聲。”胡驥也聽到了,“正好!”他笑了聲,一躍而出,站在道中,站得筆直。“嗒嗒”“嗒嗒”的聲響越來越清晰,比不久前下的雨急促,幾匹馬馳近,在胡驥身前一丈多的地方驟然立定,齊齊整整。胡驥心中暗暗喝了聲彩。
黑夜中,六匹黑馬;六人穿着黑衣,臉上蒙着黑紗。“什麼人?”爲首的黑衣人開口問道。
“閒人。”胡驥答道,如實回答,“借幾匹馬。”不必明說,他們彼此也明白,這“借”,有借無還。
“要幾匹?”那首領問道。
見對方這麼好說話,胡驥頗有些意外,也不好得寸進尺地獅子大開口,“三匹就夠了。”
“好。”首領答應道,騰出三匹馬來。他留意到亭中的常德勝和張一伶,看得出這三人不是尋常之輩,不想多生事端。“我們還有事在身,三位早些回去吧,後會有期。”
胡驥遺憾地答道:“閣下這麼說了,我們本該行個方便的。但半天的功夫趕了幾十里路,爲了湊個熱鬧,就這麼回去,說不過去啊。”
那黑衣首領的聲音冷了下來:“這山裡冷冷清清的,沒什麼熱鬧可湊的。”
胡驥指了指山上,七聖廟的火仍燒得很旺,“那邊看着挺熱鬧的。”
首領冷哼了一聲,“奉勸一句,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他的耐性所剩無幾,真要到了盡頭,就算得付出些代價,也要讓這三人的性命走到盡頭。
“你們倆怎麼說?”胡驥自己已然有了主意,手搭在刀柄上。他不是好相與的人。
“屁大點兒事就別問我了吧。”常德勝漠不關心地攤了攤手。
“是酒就好。”沒有比張一伶更稱職的酒鬼了,他又加了句,“不過罰酒比敬酒好喝。”
胡驥大笑,“你也想嚐嚐罰酒?”
張一伶搖頭,醉態酣然,“不是嚐嚐,是痛飲……”
話音甫落,那首領一揮手,帶頭之下,六人齊齊掠出。一刀一劍殺向張一伶;一劍雙鉤襲往胡驥;首領持兩把流星錘,另一人一對判官筆,夾攻常德勝。
張一伶朦朧的醉眼半睜半閉着,看着向自己殺來的一刀一劍。刀行厚重,劍走輕靈,刀剛陽,劍陰柔,一左一右,配合得相得益彰。張一伶喝了太多酒,眼睛些花,腦袋有些木,行動更是遲鈍,甚至連站都站不太穩。他身子一歪,歪得恰到好處,歪在刀劍的間隙中。那二人劍橫刀斜,絞向張一伶腰胸。
長劍劃穿了張一伶的衣衫,劃破了他的腰肋。他感到劍鋒冰冷,像壇中的酒;鮮血溫熱,像口中的酒。碾來的大刀卷着一陣疾風,披荊斬棘勢如破竹,像他喝酒的樣子。面對着強敵的刀劍,在這生死的關頭,他沒有清醒,反倒添了幾分醉意。他腳步踉蹌地向後栽去,撞到一根亭柱倖免摔倒。但他的兩名對手都清醒地意識到,張一伶沒有醉。
張一伶拔劍,普普通通的長劍,三尺二寸長,五斤七兩重。唯一不尋常的地方在於他的劍上只有淡淡的血腥氣,卻有濃濃的酒味。長劍挑出,直指持刀黑衣人。持刀人已有防備,橫刀相格。另外那持劍人繞至張一伶身後,趁機夾攻。
只見張一伶蹣跚地向前跌出一步,這一步跨得大了,身子不自覺得向後收。可他後撤的力道太猛,竟翻仰着栽了過去。而他手中的劍,不偏不倚地削向持劍人。持劍人慌忙之下趕緊縮手,小臂上留下一道三寸多長的傷口,鮮血淋漓。持刀人只驚愕了片刻,大刀揮斬向張一伶腰間。張一伶歪出兩步,長劍回兜,反將持刀人逼退。
此刻,對手那二人已分不清張一伶是醉是醒。江湖中有“醉拳”“醉八仙”之類的功夫,招式動作雖看似古怪稀奇,難以捉摸,實則都有章有法。但張一伶在生死相搏之際,使得這幾招,卻近乎於兒戲,滑稽,但並不可笑,而是可怕。就連張一伶本人也未必知道自己是醉還是醒,也無所謂。
人生即如此。醉後亦醒,醒後復醉,醉醉醒醒真真假假,哪分得清楚,又何必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