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中。
莫詩詩和那僧人已僵持了些時候,誰都沒有開口。只有三隻老鼠的“吱吱”聲。剛纔殿里人多,老鼠們受了驚嚇,不得不忍痛背井離鄉……這會兒殿裡只剩兩個人,看着好像並不太可怕,於是它們又壯了膽子回到自己的樂園裡來。它們先試探地叫了幾聲,見那二人毫無反應;它們又看了看那尊佛像,金身上濺着斑斑血跡,像是貪婪地覬覦着它們的領地,但它們一點也不怕,它們清楚它無能爲力,於是它們叫得、鬧得更歡暢了。
莫詩詩看着佛像,僧人看着莫詩詩。
僧人先開口,語重心長地說道:“我勸一句,你們還是走吧,別攪進這事裡。”
莫詩詩的回答很坦誠,認認真真地說道:“我不聽人勸。”
“那就痛快點,一刀把我殺了,別浪費功夫了。”僧人嘆了口氣,閉上了眼。
半晌,只有那三隻老鼠的“吱吱”聲,聲音小了些,它們似是也感到些不尋常。僧人睜開了眼,看到莫詩詩沒有再看佛像,而是看着他。這次是莫詩詩開口,“你在說謊。你不想死,你怕死。”很少有人不怕死。那些很少人中,說自己不怕死的,並非不怕死,而是不知死。“我有很多方法能讓你說真話,但我不太想用。有些人折磨別人,能體會到快感,但我不行……”
“我死也不會說的。”僧人的語氣依舊平靜,可他心中呢?是否有所動搖?“你有什麼招儘管試吧,鞭笞、針扎、火炙……”
莫詩詩笑了。他自踏進這寺門頭一次笑,“你當小孩兒過家家呢?我曾想讓四個人開口說話,說真話。起先他們無一例外都說那句老掉牙的話‘我死也不會說的’,和你一模一樣,表情也像,堅定,決絕,這那的。其中三個人沒死,該說的不該說的,我想聽不想聽的,他們一股腦都說了。還有一個死了,他死的時候還在後悔,怎麼不早點說……”
僧人聽着,肩膀顫了顫,坐得還算穩當。
莫詩詩想着是坐在屍體上還是就地坐在又涼又硬的地磚上,正猶豫着,想到個更好的法子,取了個蒲團,與那僧人對坐。這問題算不上問題,也沒什麼好選擇的。但如何讓這僧人開口,算是個不太大卻沒那麼好解決的問題,因爲他有太多辦法。“想讓你開口,有個辦法,還算簡單,也很有效,你或許也知道。把你撂在臺案上,腳那頭墊高點兒,腦袋懸空,向下向後仰。用黑布蒙上你的眼;再用浸了水的溼布遮住你的口鼻,不用掩得太緊,將將讓你喘不過氣兒就成。然後慢慢兒的,一塊一塊布往上摞,看你能扛多久。一般人三四塊布就差不多了;我上次受這刑的時候,遮了幾塊布不記得了,反正最後也沒睡着……”
那僧人當然知道這法子,“水刑”,也有個更詩意地別名“雨打梅花”。現實往往沒有詩詞那麼美好……他挪了挪身子,坐得沒那麼穩了。
殿外。
烏雲漸漸散去,露出一芽新月。
輕柔地月光投在山寺中,披在秦思瑤身上。陳軒宇轉過了頭去。
“怎麼了?”秦思瑤有些訝異。
“我得離你遠點,”陳軒宇揉了揉眼睛,“不然怕忍不住,要去抱抱你。”
“油嘴滑舌。”
陳軒宇笑了笑,轉過頭來,退開了一步。也只是一步,他捨不得多退。
那句話,也是真心話。
殿中。
莫詩詩四下看了看,“找不着布,可以從死和尚的僧衣上扯幾片將就對付,但這料子不合適,把你憋死沒什麼好可惜的,但我若得不到要的消息,那可不成。算了,換個法子,就地取材吧……”他嘴上說着,手一抖長鞭甩出,卷向淨手的銅盆。那僧人眼中忽地寒芒一閃,撲身而上,猛地劈出一掌,狠狠地,實實地打在莫詩詩胸膛。
“噗”地一聲悶響,僧人也沒想到他這一招偷襲竟能輕而易舉地奏效,不禁大喜過望。他這一掌震得自己都發疼發麻,對方至少斷了幾根骨頭,甚至受了不輕的內傷口噴鮮血……他已然謀劃着該如何從殿外那幾人看守下逃走。他心中的欣喜也只持續了片刻,之後盡化作了驚懼。他從莫詩詩身上看出了,什麼都沒有看出,就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那般。
莫詩詩揮出的長鞭沒受絲毫影響,穩穩當當地將銅盆取到手上。他哄小孩似的說了一句,“不早了,消停點兒,別鬧了。”再不理睬那僧人,上下翻了翻銅盆,裡外打量了一遍。銅盆用了些年頭,磨得光滑得能隱隱照出人的輪廓。他又瞄準了那三隻老鼠。那幾只老鼠能逃開如來的五指山,卻逃不過莫詩詩的長鞭。它們再不能在佛像前叫囂,只能在銅盆裡哀嚎……
僧人看到莫詩詩這一手,打消了再出手偷襲的想法。莫詩詩忽地問道:“你吃葷麼?”
僧人答道:“我不是真僧人,殺人也殺,當然吃葷。”他不再沉默,且說的話是實話。
莫詩詩又問道:“你吃過老鼠麼?”
“沒…沒有。”很少有人會想着吃老鼠,更少有人會這麼做。
“我沒吃過幾次,不過記得挺清楚的。在嶺南那邊吃的,‘叫三叫’,也叫‘三吱兒’。這菜爲什麼叫這名啊…” 莫詩詩誨人不倦地解說道,“…剛出的幼鼠,沒睜眼沒長毛,誒別說還挺可愛的,小肚子軟乎乎粉嘟嘟的。”幼鼠長大以後,不會再有人覺得可愛。人不也如此麼?
“幼鼠可以先用蜂蜜喂上幾天。然後就輪到人吃它們了。活生生的幼鼠,筷子一夾,‘吱兒’地叫一聲;在沸水裡一涮,又一聲;蘸上調好的油鹽醬料,放入口中,鮮美!最後一聲,是吃的人叫的……”莫詩詩說到這裡,砸了咂嘴。可那僧人聽了,只覺得毛骨悚然。銅盆裡的老鼠似是也聽得明白,“吱吱”地叫着,叫得惶恐。
“人吃老鼠,老鼠也吃人。”莫詩詩這句話似有深意,可僧人哪有心思細細琢磨?“我只聽說過卻沒見過,也許馬上就要見到了。”他出手拿向那僧人。僧人時時刻刻都戒備着,當即閃身相避。他側開了身子,卻沒有避開。他忽地感覺自己就像銅盆中的老鼠一樣無力,還不如老鼠,遠不如——他不是吃老鼠的人,而是要被老鼠吃的人。
僧人手腕傳來一陣劇痛,已被莫詩詩扭斷;接着眼前一花,自己周身不知多少穴道被封,八九處,十幾,甚至更多,他數不清。他試着動一動,手腳卻一點不聽使喚。他眼睜睜地看着莫詩詩將他鋪躺在地上,脫去了他的僧衣內衣。他的意識很清醒,感覺很敏銳。他感到地磚冷冰冰硬邦邦的,比手腕的痛楚更明顯,但還比不上心裡的恐懼。他看着莫詩詩將那銅盆扣在他肚子上,他感覺到幾隻老鼠的爪子抓撓着他,甚至感覺到根根鼠須搔過他的肚皮……“你…你…你要幹…幹什麼?!”他再也沒辦法冷靜,話也說不利落了。當這些真正發生的時候,而且是發生在他身上,比想象還要可怕,可怕得多。
“幹什麼?反正不會非禮你,我不好那調調兒。”莫詩詩說着,取來了兩根蠟燭,烤着倒扣的銅盆。僧人彷彿聽到“滴答”一聲,一滴蠟點在銅盆上,紅色的蠟,像血。他又彷彿感受到,那幾只老鼠受了驚嚇,變得狂躁了,抓撓他的力道也更大了。“不…不要……”他忍不住哀求道。
“等這盆烤熱乎還要些時間呢,那會兒老鼠會怎麼着?”莫詩詩自問自答着,“它們熱得難耐,就想着逃。往哪兒逃呢?誒,幸好老鼠會打洞,就從你肚子上,可能會在肚臍眼兒上吧,吭哧吭哧往下挖,開腔破腹後,你猜它們會往上,還是往下走?”莫詩詩手在那僧人身上虛比了一道,“希望它們在你肚子裡不會迷路吧,唉,它們也挺可憐的,沒來由地遭這罪……”
莫詩詩瞟了一眼佛像。佛在笑,是在笑它終於奪取或奪回了老鼠的樂園,是在笑莫詩詩和那僧人的古怪與荒誕,是在笑這大殿裡橫七豎八的屍首,還是在笑人世間的諸多苦難?莫詩詩不知道,於是他問佛,“你笑你媽呢?!”
佛沒有回答。於是莫詩詩一口唾沫啐在佛像臉上,沿着佛的臉頰緩緩垂落……
像一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