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風無憂光走出來這排場就不小,樓上雅座裡的多金恩主紛紛起身與她問候。

小刀看不着美人,乾着急,只好小聲問曉月,“你見過風無憂沒有?好看麼?”

曉月點頭,“挺好看的。”

正說着話,樓上傳來了木履踩樓板兒的聲響,大堂裡的食客一陣騷動。

原來,定下規矩不下大堂只在雅座見人的風無憂,竟然款款走了下來,這可讓當日吃飯的散客們討了個大便宜。

風無憂徑直走到小刀他們那桌,伸手輕輕一握白玉壺,給薛北海斟酒,“薛公子好見外,來了也不說一聲。”

小刀就聽身邊斷斷續續的抽吸聲傳來,不曉得那些食客是羨慕得流哈喇子呢,還是嫉妒得咽哈喇子。她於是認真打量這位名震江湖的大美人——風無憂。

什麼叫美人?

所謂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類……說得籠統。女人長什麼樣的眼睛鼻子嘴,纔是標準的美人?而至於天下第一美人,自然是要比天下所有女人都漂亮咯!那是誰比出來的呢?

平心而論,小刀一眼看着風無月有些小失望,倒不是說她不漂亮,只是說天下第一,貌似過了些。

這便是人心最奇怪之處,比方說他們剛進風月樓,樓主來斟酒,小刀必定驚豔——好漂亮的老闆娘!可如今先說出這是天下第一美人,再下來斟酒,小刀看一眼,覺得豔有餘而驚不足,就是個漂亮老闆娘而已麼。

風無憂斟完酒,目光挨個劃過衆人。

得美人含笑一顧,可是無上光榮,特別是在這麼多人的風月樓裡頭,那些人出了銀子來看的,這邊可是白看!

重華顯然和風無憂也挺熟,對她點了點頭,郝金風是個呆子,自顧自吃飯。曉月戴着面具,沒動靜,最終……風無憂的視線落到了小刀身上。

小刀仰着臉給她相面——這風無憂樣貌出衆五官精緻,屬於豔麗形,年歲也不大,雍容華貴。這身材樣貌,也襯得上大美人的名頭,夠男人神魂顛倒一陣子了。

不過有點很奇怪,風無憂對薛北凡相當殷勤,但薛北凡始終就是一張似笑非笑臉,一點兒不像“淫賊”該有的樣子。小刀好奇不已,貓還有不偷腥的時候?

風無憂盯着小刀看了會兒,淺淺一笑,低聲跟薛北凡說,“我已收到沈園主邀請,今夜再敘。”說完,施施然迴轉身上樓了。拂袖過處留下淺淡清香,惹得酒樓衆客又神魂顛倒一陣子。

小刀忽然想看那負心漢柴子耀什麼表情,仰起臉,果就見他正沉着臉看薛北凡呢。郝金風一直背對他坐,這期間也未擡頭,他大概沒認出來,只是對薛北凡冷落輕視他夢中情人這一節,很有些不滿。

小刀瞧對面薛北凡,“你打的什麼主意?”

薛北凡隨性一笑,“自然是好主意。”

小刀見他賣乖,嘟囔,“神氣什麼!”

吃罷了飯,衆人回星海園,小刀索性借住下。原本安排的是住客房,她卻抱着枕頭跑曉月屋子裡了,問能不能同住。

曉月自然答應,與小刀很親近。

沈星海見兩人認識不久就有情同姐妹的架勢,略微不解。樓曉月從小就跟着他,性格冷淡不喜交際,從來沒朋友,怎麼今天那麼容易放下心防,與小刀接近?

小刀見沈星海帶些防備地打量自己,也不在意,只是坐着跟曉月瞎聊。兩個女生小聲說體己話,沈星海站在門口似乎是要走,耳朵卻沒捨得離開……

只聽小刀認真問曉月,“曉月,你二十來歲了,不嫁人麼?難道一輩子戴着面具做奴僕?”

曉月聽後,猶豫了一下,搖頭,“我不嫁人。”

“女孩兒總要嫁人的。”小刀見沈星海走到窗戶後邊,故意低聲問曉月,“你是不是中意你家莊主?”

果然,沈星海腳步一滯,似乎聽得專注。

曉月沉默半晌,答,“莊主訂了親了,要娶晉王家的郡主,下半年就過門了,是門當戶對。”

沈星海微微蹙眉,轉身走了。

小刀見他走了,輕輕嘆口氣。

曉月不解看她,“你幹嘛嘆氣?”

小刀伸手摸她腦袋,“你這傻丫頭。”

曉月回手摸回來,“你纔是小丫頭。”

兩人樂着繼續吃茶聊閒天。

從曉月那裡,小刀得知沈星海、薛北凡和重華三人是從小便認識的好友。薛北凡不喜待在北海派,一年有半年在星海園,另外半年在重華樓。他們三個都是武林異類,不過問江湖事務,活得自在。

小刀見曉月就是隨意扎個頭發,就伸手將她一頭秀髮從衣服領子里拉了出來,見青絲濃密,便順手挽起來,拿了包袱裡頭的髮簪給她盤頭。

曉月伸手摸,小刀不讓她動,“女孩兒要打扮的。”

“不讓的。”

“誰不讓啊?”

“少主不讓……”

“他不讓纔怪哩。”小刀暗罵,沈星海那醋罈子分明翻了好幾翻了,不刺激刺激他,不曉得珍惜。曉月那麼討喜又那麼老實,對他死忠死信,日後一定會吃虧!

小刀本着她孃親“相逢即是緣,女人要幫襯着女人”的教誨,決定幫曉月試試那沈星海。他若是不誠心,趁早分了,好女不愁嫁,就怕嫁錯郎!

給曉月盤好了頭,小刀問她,“那個晉王家郡主,好看麼?”

“嗯,知書達理的。”曉月點頭,“今晚少主也請了她的,到時能看着。”

“哦。”小刀雙手抱着胳膊站在曉月身後,“今晚你用隨侍麼?”

“不用,少主說讓我歇幾天。”曉月說這話的時候,很是高興。

小刀搖頭,這麼容易滿足怎麼行,“我對他們抓柴子耀沒什麼興趣,晚上咱們打着燈籠遊花園怎樣?”

“好啊。”曉月不疑有他,點頭應下,她也不想去前院看少主殷勤照顧郡主。

小刀見她眉宇間帶出一股子憂愁來,不免擔心,沈星海家大業大,如果他是孝順不敢違揹他娘倒也還好,若是有野心想攀龍附鳳而搭上了郡主,那還是趁早讓曉月斷了念想,否則日後必定受苦。

小刀又想起了她娘常常說的一句話,“男人心裡只有一個女人的時候,看你什麼都是好的。當他看你什麼都不好的時候,說明他心裡住進另一個女人了,對你處處挑剔,只是給花心和貪心找個藉口而已。”

之後,小刀給曉月上了些妝。曉月長那麼大竟然是頭一回施粉黛,連胭脂怎麼用都不知道。穿了裙子之後,都不懂得該邁哪條腿,小刀生出幾分憐惜,好打不平的性子又上來了。心說,沈星海,你不是想藏着掖着留着給自己備用麼?今兒個給你把家底撩出來,看你怎麼神氣!負心漢!

曉月見小刀忽然義憤填膺的樣子,納悶,“小刀,你怎麼了?”

“啊?”小刀回魂,乾笑幾聲。自己這毛病就是改不了,一看着負心漢就想起她娘夜深人靜獨自垂淚的樣子,火往上撞!

入夜之前,薛北凡來找了趟顏小刀,確認她沒開溜,便邀她晚上一起整治柴子耀。薛北凡覺着這丫頭鬼靈精,眨眼就是主意,很好玩兒,雖然偶爾也有些虎了吧唧。

一進門,就見個大美人坐在桌邊正對着銅鏡發呆。

“曉月?”薛北凡看了半天認出來,驚喜。

曉月低頭,鮮見的不好意思。

小刀從屏風後面跑出來,得意地問,“怎樣?好看不?”

“嗯!”薛北凡大爲讚賞,“這樣打扮好,曉月姑娘好底子!”

有的沒的說了兩句,小刀答應一會兒上前頭轉轉,薛北凡臨走又看了看曉月,伸手拽了小刀一把,出門。

到了外頭,薛北凡壓低聲音問小刀,“你這好事丫頭,想刺激沈星海啊?”

小刀白他一眼,“我若是不瞎,沈星海的確是喜歡曉月,曉月也喜歡沈星海,是不?”

薛北凡笑了笑,“他倆十幾年每天都在一起,有感情是正常的,只不過……”

“不過什麼?既是你情我願,爲何要這樣作踐曉月?”

“你不懂。”薛北凡搖頭,“沈星海他老子以前是戰死疆場的大將軍,家世顯赫。曉月是被人販子販賣的奴僕,當年沈星海好心救她一命留在身邊,她倆定下的就是主僕關係。沈家家規森嚴,沈夫人……”

“行了行了。”小刀擺手,“我知這套,沈母要門當戶對麼,你那意思曉月要一輩子給沈星海做奴隸是不是?”

“的確是不厚道。”薛北凡微微一聳肩,“但也無可厚非。”

“我沒說不對啊。”小刀反着問他,“他沈星海想門當戶對隨他去,曉月嫁別人不就成了麼?他想門當戶對,不代表沒比他好的男人不在乎門當戶對,比如說重華那類?”

“哈。”薛北凡無語地看小刀,“你叫小刀真是一點兒沒叫錯,看一眼你就知道重華對曉月有意思?”

小刀抱着胳膊,“就算沒重華,曉月也能有終身幸福,奴僕只能說她出生不好,大不了我花銀子給她贖身。這世上哪兒有那麼多便宜都讓一個人佔的?魚與熊掌……”邊說,小刀邊伸出手指在薛北凡眼前一晃,“不可兼得!選哪樣都沒錯,但選定了可別後悔,也別眼紅別人選另一樣。”說完,甩着胳膊進屋了。

薛北凡無奈,這顏小刀也不知道打哪兒來的?生就這樣一幅性格,多管閒事唯恐天下不亂。懶得管這些,回前頭去了。

他剛走,沈星海從院門後走出來,站在長長門廊投下的陰影裡,正好能望見曉月屋子的窗戶。

窗戶敞着,小刀正拉着曉月打量,看還有沒有要改進的地方。

曉月臉上的明豔笑容,是沈星海之前從未見過的,胸中有一股莫名的阻塞之感。轉回身,沈星海快步走了,所謂眼不見,心不煩,男人大丈夫事業爲重,其他的日後再說。

小刀望着窗外眉間微鎖,也許——沈星海並不像自己想的那樣在意曉月。

曉月走過來,輕輕將窗戶掩上,“少主在老爺墳前發過誓的,不能讓沈家蒙羞,和郡主的婚事是無論如何都要舉行,少主把沈家看得比什麼都重。”

小刀吃驚,原來曉月也是知道的,呆歸呆,關鍵時候還挺清明。

“那你怎樣打算?”

曉月搖了搖頭,“我的命是少主給的,等他成親了,我再走。”

“你有要走的心思?”

“嗯。”曉月點頭,“我也有心。”

小刀一愣,忍不住笑了,也對啊,傻不傻和有沒有心,是兩回事。傻子也有心,有心的人都會傷心,就像她娘那樣。

想到這裡,小刀忽然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伸手操起桌上一個茶盞丟出去,“臭男人!”

趕巧了,薛北凡在前院吃了個鴨梨兒覺得挺甜,就拿來幾個想給她倆嚐嚐,剛走到門口,一個茶盞飛出來。

“喂!”薛北凡堪堪躲過,拿着梨子看小刀,“你悠着點,我薛家這會兒就我三代單傳了!”

小刀見他嬉皮笑臉的,也懶怠跟他計較,回手放下茶壺蓋。

薛北凡就笑嘻嘻對着她扔進個梨子,“來,吃梨。”

他沒把握好力道,扔得猛了點。小刀也沒留神接,回過頭,一個鴨梨兒劈頭蓋臉砸過來。

“啪”一聲,不偏不倚正中腦門兒……四周霎時一片安靜。

這梨子倒是也不硬,在小刀腦門上給砸爛了,湯汁流了一臉。

薛北凡起先愣了愣,隨後笑得打跌,“你這腦門夠硬的,人都說小貓子銅頭鐵骨豆腐腰,你也是不?哈哈。”

小刀氣得臉都青了,拿起紅傘追得薛北凡滿院子亂竄。

曉月託着下巴趴在窗邊看院子裡兩人追追打打,忍不住笑起來,這日子,就這樣簡簡單單也挺好,眼不見,心不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