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往下過着,木匠李帶着自己那在劉莊裡面被衆人稱讚的手藝,一個半精的助手,一個活兒粗糙到連磨邊兒都做不勻的兒子,攬着些金木城的零活兒,前幾個月他們付不起最低廉的小屋的租金,彷彿垃圾桶裡亂翻垃圾吃的野貓,哪裡來活到哪裡,別人給他和兩個小夥一點兒銅板。在這裡木工師傅比那街上拉磨的驢還多,本地師傅收費也都不怎麼擡價,反而一個比一個壓的價格低,木匠李意識到,跟本地的木活師傅搶飯碗,比登天都難。

在那劉莊裡的木匠李也變成了技術不出衆的李一,帶着那兩個十六歲的孩子攬着零活兒。他意識到自己胡亂的吆喝不能招來那些要打木件的主顧,反而會招致那些將他們視爲獵物的軍漢,將他們辛辛苦苦賺來的銅板掠奪一空。在他們幾個之中,唯一識點字且能弄幾串筆墨的只有那上過幾天學堂的劉雲蘭,李一託給劉雲蘭一個不大不小的任務,讓他在破抹布上揮幾滴墨水,寫上幾個字,即“李氏木活”。劉雲蘭之前厭學,想來學木活權當耍玩兒。這會兒真正到關係到幾人吃飯的問題才意識到讀書的好處,可是僅僅這四個字,都讓他想破了頭皮,就像那潑猴鬧完天宮卻不知如何坐上玉皇大帝的位置。憋了整整一天,纔想起“李”“木”“活”,聰明的他腦子一轉又在中間加了個自己識得的字“家”,他暗中欣喜,反正“家”和“氏”大差不差,認識“氏”的人還沒認識“家”的人多呢。

話說李一拿到凋了毛的毛筆和那洗得發白的破抹布也是大費了周章。他們幾個往往在那倒土的地方,打着鋪子睡晚覺,冷了就多從倒土的地方拉出幾張破布蓋上,當然這種機率都是比較小的,李一經常在那倒土的地方喃喃:“這種他媽的就跟王八蛋吃了癟犢子,八百年遇到一遭兒。”從進城以來他們共找到了三四條,好不容易找到了李一也會讓給兩個孩子。李一每天蹲守在那些倒土的(即倒垃圾的意思。)人家擡出自家裡不要的廢物,廢料,將它們放在自家院兒裡,堆得那竹筐裡滿滿當當才扛着出來,一股腦兒地倒在倒土堆裡。衛生局也僱有倒土的,每天上半天兒,拉着土車,到各街巷,手裡有個銅鈴鐺,譁啷譁啷地一搖,嘴裡還喊着:“倒土哦!”

每次不只李一一人在那倒土堆前守候,更多的還是一羣兒乞丐蹲守着那吃得剩下的殘羹冷炙,每次集中倒土時間一到,那一羣乞丐就蜂擁而上,跟那喪家的柴犬護食一樣,若是兩個乞丐搶到一塊還有幾絲肉的雞腿,一塊還沒有完全發黴的饅頭,就會各自喊着,罵着,搶着,打着,直到打得頭破血流,搶到那個“美食”之後,躲回自己倒土的小領地安安穩穩的享用起來。

李一雖然有那紮實精巧的技藝,卻帶着兩個做不了太多活的助手,自然三人掙的錢也只能買些還算熱乎的東西來吃,李一看着那些乞丐不屑起來,笑他們只能混些吃剩的來度日,而他們對破抹布毫無興趣,認爲那東西不能吃,也就都留在了那倒土堆裡。李一不知道“目光短淺”這個博學人士才瞭解一二的文縐縐詞彙,跟口吐出:“母豬的兒子不會上樹,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回頭一想,又好像不是這個理。

李一活絡的頭腦再配上劉雲蘭那學了幾天的筆墨,竟然將木活的生意支棱了起來,來僱傭他們的人也越來越多。今兒是王老闆,明日是張老闆,一來二去,物美價廉,這木匠李的名號又打了出去,

大家找人做木匠活兒也頂替掉了原來那些有老婆的老木匠,取而代之的是李一和他兩個徒兒來做。倒不是覺得他三個可憐,而是都明白那些婚娶了的老木匠錢財也都由老婆管着,爲了格外賺些零用錢,所以收費高;而李一和那兩個學徒看着灰頭土臉,不是經常找他們定製木具的,絕對會認爲他們是乞丐,看上去就收費低廉。

這樣一來,本來在通城生活就舉步維艱的木匠們更被排擠得沒有生意做了,他們想着還要養着一家老小,那些包租婆還會在月底跟催命鬼一樣,一個個排着隊跑到木匠租的小屋跟前大吼着讓他們交錢,不交錢就捲鋪蓋滾蛋。那些男人好歹也是一家之主,一點臉面總是要的,本來交給妻子的盤纏就少,這樣一罵,就更擡不起來頭來了。他們本來還算體面地活在這個世上,到頭來竟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不知道打哪兒來的小木匠搶走了僱主,又氣又惱,聚在一起揚言要好好教訓一下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李一。

雖然木匠李一直收到的木活報酬都只有普遍單價的四五成,但架不住攬到的活兒多,很快這李一就帶着兩個又是徒又是兒的劉雲蘭和李思興賺到了第一桶金,他們成功租到了低廉的平房。那平房裡面四壁皆空,長久不曾有人租住,顯得十分清冷,倒找補些蜘蛛網趴在那房樑上面,每到秋風拂起,總要掉下來一二絲,刮到人臉上,給人以滋潤。

但這間殘破的小屋對於幾個已經在倒土堆裡酣睡了幾個月的人來說可是寶貴的棲身之所,李一特意給兩個兒子一串銅錢,囑咐兒子上街上買半隻燒鵝,一瓶燒酒,那便是要兒子去準備伙食好生慶祝一番,隨後卻暗中按住了劉雲蘭的肩膀,給他使了個眼色,劉雲蘭眼神一瞅便懂得了師傅的意思,安穩地坐了下來,但還是心中起了疑心,心裡自顧自地想着。轉眼間李思興高高興興地離開了兩人的視線,李一望了望劉雲蘭,暗自憐憫:他可不像咱家本就低賤,自小是少爺的命,卻落得這個境遇。他掏出了一兩銀子,遞給了劉雲蘭,道:“蘭兒,自從你拜我爲師,我便把你當做了我兒,師父這裡還有一兩銀子,你別告訴思興,你自顧自地上街上買點吃食衣裳來。”接着又輕輕地撫摸着劉雲蘭的頭,劉雲蘭知道三人生存在通城裡不容易,師父攢一點銀子也是他們三個沒日沒夜辛苦做木活賺來的,他不能自己吞了下去。

劉雲蘭將李一遞過的一兩碎銀推了回去,但慢慢將頭下移,看見那身軀嬌小的黑漢臉上不悅又擠了出來,李一道:“你這娃好不聽話,師父將這碎銀給你,你就不妨推辭,難道連師父的話都不聽了?”劉雲蘭看到師父這副模樣,只好先收下這銀子,他知道木匠李是擔心自己從小嬌生慣養,過苦日子受了委屈。於是先佯裝收下,再找李思興一起給老頭兒一個驚喜,他思量着李一瞧見那份由兩個兒子挑選的禮物,肯定會喜上眉梢,心裡越想便越愜意了,於是一溜煙就離開了。

李一望着劉雲蘭遠去的背影,那背影彷彿一道淡墨畫成輕飄飄的線,漸漸離自己遠去了。

劉雲蘭跑出租住的店鋪,直跑到大街上,直跑到肉食店裡,他料到那老實巴交到連一個銅子兒都會如實上交給爸爸的李思興肯定又會排在那長長的隊伍後面,每次李思興那臃腫的胖墩墩的身子都會在那一堆皮包骨頭裡起到中和作用,直連着前後兩個瘦子,把那隊伍的空隙變得更小,擠得更實了。

劉雲蘭一把輕輕揪着李思興的耳朵,李思興不疼,卻被嚇得大叫了一聲,回頭瞅着,原來是劉雲蘭。劉雲蘭小聲道:“哥,你看這是什麼!”他從懷裡掏出那一兩碎銀,臉上卻笑開了花。李思興忙問道:“你這銀子,從哪兒來的?”他忽然想到了什麼,喝道:“你該不是從我爹那竊去了銀子!”他抓起手來,便要拽起劉雲蘭衣服問個究竟。

劉雲蘭道:“這是你爹,現在也是我爹了,給我去花的,你可別誤會。”隨後又跟李思興商議起要如何幫李一置辦驚喜,那李思興是個沒腦子,一聽到劉雲蘭要將李一給他的錢又反將置辦禮物去了,頓時感到剛纔冒失了,他直抱起比他矮了半個頭的劉雲蘭,將他旋轉起來,李思興哈哈地笑着,打不住的言語:劉雲蘭,好兄弟!

直轉得兩人天昏地暗,滿面流星,李思興才放下劉雲蘭,李思興轉的是東倒西歪,一屁股撅到了地上;劉雲蘭轉的哈喇子濺得到處都是,噴倒了那飛將過來的蒼蠅,噴愣住了那肉食店排起長隊的皮包骨。

兩個人癱在地上,呼呼地喘着粗氣,哈哈地傻笑着,他們手牽着手往街上走去,李思興說他爸應該喜歡武術的東西,從小便經常聽李一提起那戰死擂臺的霍元甲,講起那女流豪傑嚴詠春,每次聽都瞧着李一講得眉飛色舞,到動情處還會拍起桌子,站上木凳,已然是一副大俠形象,奈何他生得矮小,又常年吃着營養不良的虧,像一個精猴,在那木椅上赤條條地站着。劉雲蘭聽罷,提議:不如我們去給父親去買一件習武的衣裳,也好圓了他的武術夢。

兄弟二人悠悠晃晃來到小城唯一武館的門口,這武館據說是北方洪拳的嫡系掌門人在此開辦的,明末以來一直在BJ一帶聚集,據說八國聯軍侵華期間,這洪派武藝還在戰爭中大展拳腳,直打得那些洋鬼子屁滾尿流,有的連槍都丟在了地上,嚇得頭也不回就跑掉了。兩人湊近一聽,只聽得學徒們“呼呼哈嘿”,那些師傅們也說着“扎馬要定於後心”“拳要打中路”等拳館渾話。

劉雲蘭上前,正望見在那裡習武的武館衆人,那些年輕人跟劉雲蘭和李思興一般大,練那洪拳,弄得汗流浹背,臉蛋上滑落着油膩膩的汗珠,直滴到武館的磚頭地裡。劉雲蘭瞧着那幫人,問道:“你們身上的衣裳什麼價錢?”李思興在旁邊望着,跟個唱片機一樣,也問道:“什麼價錢?”那羣人不敢扭過頭來,倒不是怕誤了練功,而是怕那出去吸鬥煙的師傅殺個回馬槍,見他們沒有認真練功,回來罰他們。只有一個人從人羣裡煞地站了出來,道一句:“這裡只交一兩銀子便可換上武服,好生灑脫地跟着師父習武,弄些槍棒耍耍!”劉雲蘭細細瞧去,只見他長得高大,鷹鉤鼻子,丹鳳眼,像極了小說中英雄形象,只不過美中不足的是那人長得似根直直的竹竿,更談不上男子漢魁梧的體格了。

霎時間,後面直竄出一人,那人魁梧異常,渾身膘肉,擡頭一瞧,那八字眉毛直歪歪扭扭盤在一起,不像煞神,也如同從那陰陽地府走了一遭,他一把揪起剛剛那小哥的耳朵,那身體纖細如竹竿的小哥揪了起來,齜牙咧嘴地叫了起來,蹦得離得地面直有一丈長。那大漢喝道:“王小乙,你這兔崽子,叫你來練拳,你倒好,懶驢上炕屎尿多!給我去多蹲一個時辰馬步,給你長長記性——!”王小乙正準備坑這個頭往角落裡走去,在那裡接受一個時辰的馬步懲罰。

這馬步分爲正馬和扎馬,一般武行練習都用的是正馬,也就是屈膝半蹲,雖然有痠痛之感,但總體要求不高,練得也未曾有麻木斷腿之感;扎馬則是北拳用來專門練穩下盤的招式,近代武行也常用扎馬來懲戒那些頑皮、不守規矩的弟子徒弟,蹲着這扎馬不用半個時辰,便頓感整條腿筋瑟瑟地疼,那兩條腿如同筷子打了折一樣,繃得緊緊的;蹲滿個把時辰,有一幫人便感覺天飄地別,要倒了下來,那師傅拿小棍往肚臍輕輕一觸,那兩條腿也好似長了翅膀一樣,一屁股倒在磚頭地上,只摔個屁股開花,只摔個倒牀不起。

李思興往前靠去,老老實實地站在武師前面,向他道了個抱拳禮,道:“師傅,我和我弟弟來這裡只爲給爹花一兩白銀討一件武衣,爲父平日辛勞,買此件衣裳只爲了他個心願,剛剛那小哥也是好心跟我們答此事,還望師傅恩准讓那小哥不要受罰了。”那武師看這小胖子滿臉肉相,倒也滿是實誠,又聽得一兩銀子討件衣服,頓時火氣全消,態度也曖昧了起來。

“王小乙,你給我回來,我先不決定罰你了,下次再被我瞧見了,給我去蹲兩個時辰!”隨後去後房去取武衣了。王小乙望着李思興,眼神裡滿是感激,向他連忙地道謝。後面劉雲蘭卻冒了出來,嬉皮笑臉地領了那王小乙全部的賠笑。王小乙笑着道:“我如今十又有八,自幼七歲就開始學習洪拳……”兩人一聽,竟和自己相同年歲,不覺驚訝。劉雲蘭又賣弄些僅留的幾縷筆墨功夫,道:“不求同年同歲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日死。”王小乙隨後還勸兩人來武行學拳,又指了指自己沙包似的大拳頭,說起正值亂世,須用拳才能拼出個民族覺醒,還沒講完,就被武師推開了,“日你孃的,叫你去練拳,還在這裡搞些腌臢事。”轉頭又態度一轉,笑呵呵地把那武衣遞於兩人了。

兩人只好暗中不發聲地跟王小乙道了個別,回頭便出了武館。

兩人只望得那衣裳,寬大的衣袖上印染着墨黑的金印,宛若皇帝聖駕親臨了欒金殿般氣派凝練;衣領處也空空蕩蕩,有吞下萬里雄獅之寬廣;衣服的扣子也剪裁得巧奪天工,在餘光的映照下泛起光來。劉雲蘭和李思興只看得呆了,不覺已經到了家門口。

劉雲蘭擡頭一望,以爲眼前的地方不是自己家,倒像是農貿市場,圍得裡三層,外三層,堵了個水泄不通。李思興忙擠着要看到底怎麼回事。

那些人都瞅着,有的議論說,裡面的木匠死得太慘了,連個收屍的都沒有;有的說犯了什麼大限,今年命不久矣,早找算命的卜一掛就能破財消災了。

李思興聽到這等言語急得往裡直衝了進去,他不是小胖子了,是個足夠有分量的大塊頭了,他往裡一擠兌,那旁邊的人潮便紛紛像牌坊一樣一個接一個地倒在了旁邊, 劉雲蘭也順着李思興趟過去的地方竄了進去。

映入兩人眼簾的是,被掀得凌亂的傢俱,有的被砸到了牆上,把那家徒四壁鑿成了家徒四洞。李一倒在血泊之中,腦袋上被鑿出了雞蛋大的口子,鮮血從那深凹進去的洞裡往外汩汩地涌了出來,李一那神氣的眼睛被戳了一根木頭,整個人呼呼地吐着血。李思興“噗”地跪倒在了父親跟前哭着,直哭得撕心裂肺,直哭得撕破了喉嚨,發出“渣渣”的聲音。劉雲蘭眼圈也紅了,但他看到李一還有一個手指在緩慢地動。他給了李思興一巴掌,只打得思興腦子空白,劉雲蘭大喝道:“別哭了,聽!”他貼在李一面前,李一還有一口氣吊着,那是等他們回來的。

“兒啊!做人——不能……太……冒顯!別人,不,任何人都看不慣你的好——我……是被城裡.......老孫頭……”李一緊緊握住了劉雲蘭和李思興的手,使出了他畢生的氣力,把那劉雲蘭和李思興的手都握得紫了,他最後一句話沒說完,兩隻腿開始抽搐起來,像兩隻顫動的雙槳,在地上拼命擺動——

“啊——!”他蹬了一下腿,沒動靜了。

李思興突然想起了什麼,大喊道:“爹你會沒事的啊!我這就帶你去找郎中!”接着那眼上的淚如泉涌從眼眶噴了出來,他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了起來。劉雲蘭一隻手鬆開了李一的那隻手,將浸滿了血的武衣蓋到了他那瞪着天的眼珠上,一隻手擦了擦眼中打轉的淚珠,渾身發抖,他暗中恨恨道:這個仇我是會報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