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通城的老百姓也是閒得慌,把劉雲蘭的謠言傳了又傳,改了又改,經過兩天的發酵,彷彿那皇帝老兒也不如這金剛不敗之身的劉雲蘭,那些個媒婆道他高大似那開天闢地的盤古;忠義似威震中華的關雲長,連拉屎的姿勢都和別人不一樣,別人在那裡“哎呦哎呦”地蹲着茅廁,他在那裡站着“呼哧呼哧”地站着窩屎。那些個富商人家、前朝官吏家未出嫁的女兒們,偏要望望這位金剛是何模樣,有的開了竅的,便想這鐵金剛房中之術一定也硬的過火,便羞紅了臉,衝着鼻,賽着臉的都依偎在他們的父親面前撒着嬌,要把劉雲蘭放出牢子,當他們的夫君。搞得那些個富商軟蛋,只得一個個向衙門兒掌櫃的供交銀子。那衙門從上到下,喜得瘋了,都打着嘀咕,這劉雲蘭竟成了他們榨取財寶的搖錢樹,釣魚竿兒,那掌櫃的打起了算盤,將那些富商供奉的銀子,悉數擼了去,只剩三四成,交到了老爺那裡,還打着感情牌兒,搞得老爺“感激涕零”。

縣老爺頗爲重視,把那城裡的大小官員,從掌櫃的,到小吏,牢子,全都通告了個遍,說那劉雲蘭有多麼金貴,每一尺每一寸的肌膚都是要和城裡最金貴的小姐洞房花燭夜的,哪能給他傷了半分?但大魚未上鉤之際,還不能把他給放了,要伺候老子一樣伺候着劉雲蘭,有個牢子說老子也沒這麼珍貴,立馬被那老爺打了個嘴巴,老爺囑咐道:這個籌碼就像是老天爺賞賜的男人,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不把他養的彪壯如牛,也要把他供的肥頭大耳,富態如豬。

劉雲蘭昏睡了一天一夜,那倒黴孩子全然不知外面給他炒得紅火,被活生生地餓醒了,而他做夢都不敢相信的是那牢子竟像侍奉主人一樣的,端來了滿盆的牛肉,雞肉,還有炒的晶瑩剔透直髮亮的些許素菜,劉雲蘭看了半天也沒看出那是什麼素菜,只怪那素菜裡也摻雜着花花白白的豬肉絲兒,劉雲蘭哪多慮些什麼,將那精緻的老爺筷子往邊上一撇,伸手奪過那盤飯食,彷彿饕餮附體了一般,將那食物風捲殘雲了個遍,吃完後覺得腹中還沒滿滿當當,便蘸幾滴唾液將那盤子上的殘汁剩骨也舔了個乾淨,一切辦完,又覺得渾身痠痛了。

王小乙這幾天天天去看望李思興,並且將村口婆娘說的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他說劉雲蘭有富商救他出來,跟那競拍珠寶古董一樣,一浪高過一浪,一層疊過一層,尤爲壯觀,只是劉雲蘭現在還在牢子裡,沒有出來,但縣老爺一定不敢對這位通城駙馬爺做出什麼出格事情的。李思興忙拍着手,道:“我弟弟有救了!”正當他高興之際,王小乙面色凝重地說:“你覺得他出獄之後,還會認你這個異父異母的哥哥嗎?”空氣中多了幾絲黯然。

又過了幾日,這幾天李思興一直盼着劉雲蘭回來,卻一直等一個暮暮晨晨,盼一場空空蕩蕩。又有什麼謠言說他已經和城裡最有錢的姑娘家拜親成婚,入洞房去了。李思興被矇在鼓裡,又想起王小乙那句不痛不癢的話,暗中叫罵着:好一個劉雲蘭,俗話說娶了媳婦忘了娘,他這個就叫娶了媳婦忘了哥。又望着李一的那具屍體,一想頭七就要到了,自己連口棺材都沒有,就打了自己兩個嘴巴,去他孃的,真是個不孝子!錢難借,屎難吃,沒誰會借給一個木活兒粗糙的連木椅都不做好的窮困人,靠手藝,自是白搭;靠父親生前的積蓄,也不夠買一具能看得過去的棺材,那小小的薄棺是給老婆娘用的,

木匠李雖個小,但好歹也是男人,不敲碎膝蓋骨,也難以塞到那又窄又破的棺材裡。李思興不希望父親生前活得拖油帶罐,一輩子爲了生計,爲了得了肺癆死去的母親,爲了他這個學藝不精的兒子,連死了下到那陰曹地府也要變成個斷腿的瘸子,給閻王爺下跪都跪不了。一想到這裡,李思興就抽打着自己的臉,那本來就臃腫的臉抽的似一張溢滿污油的大餅;像一個直泛着油的豬頭,那油也是久入地溝的老手,將那臉糊得發黃發紅發黑,竟顯出多種顏色。

自古道:“散錢容易,討錢難。”李思興想着自己木工不精,只好去幹苦力活兒,可惜這通城苦力活兒還只有扛木頭,繞來繞去,自己還要幹跟木頭相關的活兒,那些個木匠們紛紛佔着鰲頭,仗着自己那門兒手藝,把那錢給吞得團團轉,僅留下一兩文銅子兒打發那些累死累活的苦力,李思興想着以前父親李一帶着他和劉雲蘭一起做木活兒總是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他總是憨憨傻傻地聽着,聽完也就像那耳旁風似的忘了,如今風水輪流轉的時候便到了。他後悔當時沒有學哪怕一丁點兒木匠的手藝,可正當用錢時,卻爲時已晚。

李思興跑到城門口前,正遇到一支隊伍,正在“哧呀哧呀”地搬着那些個木頭,那木頭每條每隻都有千百斤的重量,捆在一起,便好似如來欽定的五行山牢牢實實滿滿當當地壓在那幾個擡木頭的肩膀上,那幾個人鐵一般的肩膀,像山谷一樣被鑿得凹了進去,脫開來看,彷彿只有那幾架骨頭在空氣中前行。李思興問着那隊伍排首的那個工人:“你這可再收人?”那工人望着李思興,“哼——”了一聲,道:“有倒是有,但工頭已經把那頭活兒給了他家親戚兒;我們倒是依次將那盤纏從高到低佔了個遍,你就算來了,也不好討個擡位兒。”李思興思前想後,自顧自地琢磨擡位是什麼,腦鼓囊泡兒還沒反應過來,就跟口道:“我可以幹所有活兒。”那工頭在遠處聽聞有個冤大頭找上門來,願意幹最苦最累的擡位兒,拿的錢多少都不打聽好,隨便抽出幾個銅子,剋扣幾個碎銀那都是信手拈來的活兒。工頭拍着李思興那肉墩墩的肩膀,直顫着一抖一抖的,他笑着說:“你是我們不可缺少的定海神針哪!”那油的都能炸出幾粒花生米的手彷彿那熟練的泥鰍從李思興肩膀直滑到肚子,撫摸過大腿,摸到關鍵處還不忘拍打兩下,將李思興身上弄得滑滑膩膩,搞得舒舒服服,那工頭鄭重其事對其他擡手說:“以後這就是我們的中擡手了。”那些其他擡木頭的都拍掌歡呼,十幾個人倒是玩出了山呼萬歲的景象。李思興一想到馬上就能湊齊錢幫父親置辦棺材了,渾身的氣力也都從那敦實的體格爆發了出來。工頭付給他最低最賤的工錢,卻讓他幹着最累最苦的活兒。別人扛着那木頭的兩側,只用了四五成氣力,李思興扛在那圓木的中端,耗着八九成的氣力,他不會裝着累的模樣,那些個老油條只耗着四五成氣力的,在那裡“哎呦”“哼哧”地呻吟着;他耗着八九成力氣,臉都憋紫了,彷彿一個腫了的青桃子,倒跟那啞巴一樣,一聲不吭,默默地幹着活兒,每到一天結工錢的時候,是他最興奮的時候,望着那一根在線吊着的幾個銅子,李思興樂開了花,這種情緒沒有持續幾秒,他便盯起父親那日漸消沉的屍身,那屍體從被自己擦得一乾二淨到長滿了屍斑,開始慢慢地腫脹變大。李思興知道不能再等了,小時候母親死的時候,自己就在身旁,目睹了那屍身慢慢腐爛,最後竟化作了一個綠色的怪物。

當時父親不在家,出門幫人家做木活去了,母親是夜晚得肺癆活活咳死的,他的母親孫氏是個聾子,當年嫁給木匠李被劉莊所有人笑談“門當戶對,孬豬拱爛白菜。”只不過夫妻兩人一個聾一個下九流,纔不會理會外人的閒言閒語,沒承想這孫氏想賺些婦人家的銀兩,天寒地凍還在村子裡兜售自己辛勤編織的鞋墊,到處“啊啊啦啦”地吆喝着,走進那些院中,那些個婦人看這又聾又醜的婆娘竟敢在村裡到處招搖,家裡的男人又一個個泛起憐憫,買起了孫氏的鞋墊,那竹籃裡的鞋墊也像木排放水一樣,一咕嘟賣了個空,正當這婦人一步一個寒顫地往家裡趕去,被鄰里的王姐兒使個腳拌,連人帶籃摔個通透,山東寒冬的冰結的足有一尺厚,那冰颯颯的雪被那馬車壓實了一遍又一遍,好似透像之銅鏡,又如斷頭的利刃,孫氏的牙磕到了冰刃上,刮下來一大塊,擡頭一望嘴口的兩顆門牙掉落在了地上,鮮血反朝她涌了過來,直充得口腔裡都是血,疼得死去活來,疼得昏了過去。那些個“正義”的維持公道的婦人們紛紛從那草柯里冒了出來,認得的知道是人,不知道的只以爲是那些孤魂野鬼冒了出來。

她們指着孫氏的鼻子罵着,有的罵她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臭聾子;有人罵她是連村外和尚都要撩撥的婊子;還有婦人文雅一點,罵得累了便提議大家回家搓幾桌麻將,好好玩兒一把,衆人都表示給足了教訓,擺着個衣袖,跑掉了。

孫氏做了個夢,夢裡勤勞能幹的李一正在“哼哧哼哧”地磨着木具,乖巧憨厚的兒子在膝邊打着轉兒,喊着媽媽,她想要撫摸兒子的臉,那張真真切切的臉彷彿就在跟前,往前一碰又變成了幻影,她就這樣走走停停,最後拼命地跑着,過了許久,她醒了,那是極寒的夜晚,她被凍醒了,口腔裡的血也都凍作了結結實實的冰,自己那兩顆門牙就那樣豎齊齊地被冰凍着,回頭一看,籃子裡的銅子也都沒了蹤影。

從那以後,孫氏就患上了嚴重的肺病,每至寒冬,陰雨,晚上睡覺閻王爺都會在鬼門關之前待着她,她爲此咳得肝腸寸斷,只覺得腸子心肝都要吐了出來。李一心疼地看着妻子,儘管孫氏一再阻攔,怕花這些錢在她這個半死的糟婆娘身上,怕是連藥材都浪費了的,李一還是執意揹着孫氏去找劉莊最有名的大夫看病,老郎中只暗暗跟李一道:“這婆娘應是沒法子醫了……”

小李思興第二天推搡着未睜眼的母親,那孫氏好像沉沉地睡去了,只是外面太紛雜了,她不願睜開眼睛罷了,接着那些蒼蠅便紮起了堆,將孫氏裡裡外外圍着個水泄不通,李思興拼了命地守護母親,不給那些屍蟲靠近,就這樣小李思興撐了一天一夜沒吃飯沒睡覺,等到第三天李思興終於撐不住了,扒拉上勞累的眼皮便睡了過去,待到再醒過來的時候,只看到父親李一抱着自己,眼眶上滿是哭的淚痕,忽的聞起一陣又發嗖的爛胡桃味兒,他拼命地往裡屋衝去,卻被李一嚴嚴實實地擋住,抻頭一望,一具已經浮腫的綠色屍體安放在棺材裡,李思興吃奶的勁兒都用上了,喊道:“娘——!娘!”李一再也止不住淚了,矮小的身軀抱起李思興,哭着,說:“今後就咱爺倆過了。”

李思興想起往事,看着逐漸腐壞父親的屍身,不由得淚如雨下,他下起了決心,必須得找一副好棺材,至少也得配得上父親這樣手藝精巧木匠的棺材,安安穩穩地讓父親長眠。

最開始的幾天李思興倒還囤了幾文銅子兒,但扛木頭這活兒本來耗費精氣,勞費身子,原本每天只吃兩個玉米饃饃就着開水就能管飽的李思興,幹了這重活後竟食慾大增,爲了保證有氣力幹活,只得改吃六個玉米饃饃,那錢袋裡集聚的錢本來就被工頭剋扣了,又多了幾個饃饃,到頭來,所剩的錢還不夠置辦一副薄棺的。

李思興爲了想快點掙足生活費,拼着命向工頭承諾要幹原先雙倍的活兒,工頭也被嚇傻了,直髮愣,心想:還沒見過如此拼命地要錢不要命的人。李思興連續幹了十天,白天干,晚上幹,白天吃熱饃饃就熱水,晚上吃冰饃饃就涼水,直到一天夜裡,拉起木頭往外走出的時候,後面的人一個滑手,那後面半截木頭“噗嗤”一下一頭撞在他的脊樑骨上,李思興清楚地聽到骨頭折斷的聲音,就像某種樂器,“喳喳”地作響,他心想:這下完蛋了。後來他是被木推車推走的,那後背的骨裂讓他只能躺在牀上,他託了他信得過的張皮子去給他帶一點藥膏,那張皮子倒也是快添油加醋的料,把十文錢硬是說成了三十文錢,藥是帶到了,李思興往袋子裡一瞅,攢的錢全沒了。

正巧過了兩天一個媒婆在李思興家打轉,這媒婆不是給人和人拉紅絲的陽間媒婆,倒是專門做些陰間媒娶生意的勾當,只聽得她在那裡跟唱着河北梆子一樣,轉着調,打着彎兒唱着:“陽間風景一時美咧,死了卻難成雙對,若想長長久久睡,還要我這媒婆催……”接着又學着那些崑曲小丹一樣, 瞪着個眼,翹着蘭花指,唱道:“河邊大戶人家花環姑娘喲,生得好生漂亮富貴喲,卻落得個溺水嗝兒屁,誰若入贅陰間當女婿,老爺趙東散銀百兩。”一聽這麼多銀子,周圍住的百姓都跟蜜蜂出窩一樣,人擠着人,頭竄着頭,靠了過來,跟個鼠尾巴一樣,交頭接耳,問着家中死去的親戚,有的說自己剛死去的二舅多雄壯,多威風;有的言自己也溺水死掉的二弟和花環姑娘多般配;有的搬出自己死去多年的爺爺,道着什麼反正到了陰間,都要輪迴的,爺爺也可能變成孫子,還不如去照顧花環姑娘。

忽然衆人間平地驚雷冒出一句:“我來!”大家都瞪大了眼睛,望着那聲音發出的地方,只見那男兒一隻手微微拂在腰間,另一隻手垂於腿旁,這正是李思興。那媒婆也吃了一驚,道:“小夥子,你沒說笑吧!”李思興回道:“我從不說笑,我願意以生的身軀入贅亡靈。”衆人一陣噓聲,都在嘲笑只爲一百兩銀子,把顏面賣得一分不剩,還要跟死屍通婚的李思興,衆人嚷嚷,“他孃的果真和他老子是一種貨色。”“龍生龍,鳳生鳳,他爹就那樣還能生下什麼好種?”李思興緊握着拳頭,想起趕緊讓父親入棺安息,又摸了摸那令他疼得死去活來的腰傷,他只好忍了下來。媒婆若有所思,喝了一聲:“這可不是說笑,你結了這姻緣,以後也不能婚娶了,如若反悔,老天會降下雷電,將你電死在街上。”李思興點了點頭,隨後一步一顫地跟着媒婆去迎親去了,背後是衆人的目瞪口呆和刺耳的噓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