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公元1948年,中國解放軍所向披靡,所佔領的區域比之前翻了數倍,猶如一隻龍騰虎躍的巨龍直搗蔣委員長的巢穴,勢如破竹,摧枯拉朽,那國民黨的猛將被各個打得首尾不顧,宛若熱鍋上蹦躂的牛蛙,進行最後的掙扎。46、47年解放軍被動的防守也開始全面掣肘和消滅國民黨殘餘軍隊,準備黎明前的大決戰了。

新事物代替舊事物總是必然,可黎明前總是無比黑暗的。

李桂芳和劉雲蘭共育有三子,二男一女,最大的是個兒子,起了名兒喚作國平,含義是“中國的太平”,那孩子是公元1942年出生的,細細算來有六歲了;排行老二的是二兒子國安,是44年出生的;最小的叫作國華的女孩則是在建國後纔出生了。

那個時候上街買東西已經需要提防着糧食的價牌,每個人到大街上買東西不如說揹着一大堆法幣去換東西,彷彿那一大堆法幣就是一堆茅廁裡的廢紙,思量起來反倒不對勁兒了,茅廁裡的廁紙好像揩屎糞還比法幣用的更舒服些。蔣委員長的光頭形象配上那七八個零,猶如不自覺地又擴了個十倍的紙面價兒。蔣委員長名言說得妙:“軍人不去打仗挽着女人逛西湖,是該罵該罰!”自己在經濟崩潰之時卻微服私訪,出入於各種青樓,日記上清清楚楚地標記着,“某某年某某日,出入於某某青樓,真是禽獸不如,下次注意!”沒過兩天,又跟秘書搞上了,又言語“某某年某某日,內心激盪,犯了錯,下次切莫再犯……”搞得跟清末重臣曾文正公一樣聖賢無比,似乎那些慷慨激昂奉化口音的名言只是對下屬言論的,自己倒置身度外了。

普通人是沒有蔣委員長常常檢討的優秀質量,他們只爲了活下去而拼了命。國統區的物價彷彿脫了繮的野馬,在滿目瘡痍的城市裡飛速奔馳着。自從年初國統區的每個人都備好了多出家中需要糧油幾倍的法幣,到那糧油店跟前搶着那已貴若黃金的大米、小米還有那被老鼠吃得稀里呼嚕不剩幾個粒子的黃白玉米。僅僅在48年一年發行的法幣總數就已經是40—47年之和了,而40—47年發行的法幣又是之前十年總和的三百倍,那些手裡攥着鉅額資金的資本家和那些官僚政客勾結在一起,像一羣吸食血髓的蜱蟲,官僚政客負責提供信息,搶着物價上漲的時間差;資本家把那國統區本就缺乏的糧油囤積了起來,形成了一個煞有其事的規律。一個沒有油光的屁大點大的燒餅五萬元,在內戰前只要兩三塊;麥子一石五百萬,高粱一斗六百五十萬,那些油鹽醬醋更是像沙漠裡的一口清水,小林子裡的梅子用來止渴,不到萬不得已,沒有幾個人買來細細品嚐。沒有救災辦法,糧價不會跌落的,沒有政府賑濟救災那些百姓是死是活根本也無從顧忌,政府和大商人都在自顧自地多掙些國難經費,忙得連泡青樓的時間都減免了不少。老弱婦孺終日等死,年輕力壯者不得不鋌而走險,搶些商人官員的錢財,弄出“劫富濟貧”的陣仗,那口號也只是喊出來的,直到冒着槍林彈雨搶到幾包糧食,又逼逼賴賴起來,言語着什麼“多勞者多得,少勞者少得,不勞者不得”之類天經地義的語言,似乎那纔是世界上最公正的道理。

嚴冬到了,雪花飄落,城裡無不鬧着可怕的饑荒,一個個飢餓的人,臉都腫得恐怖,屍橫遍野、哀鴻滿地。

窮困的男人販賣了自己的女人和親生骨肉,只爲換一口飯錢;那富得流油的富人卻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

彷彿羊羣裡混着的豺狼,賣着可有可無的慘象。

解放區的糧食儲備還算殷實,在打倒了那些地主之後竟呈現出欣欣向榮的模樣,與那國統區餓殍滿地的情景大不相同。解放區家家戶戶屯的糧食至少能夠保障他們不被餓死,那一垛垛金黃的麥穗垂在挨家挨戶的田野上,年豐時稔,金燦一片,猶如一層層金黃的麥浪,喜人至極。

軍區的糧食是專門供應的,一輛輛大卡車從田地裡運來袋袋的糧食,那一袋袋軍糧大都是後勤兵播種和收穫的,還有一些是老百姓主動供應的,不過百姓提供的糧食比預想的多了幾番,他們在有了自己的田地後,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許久不見的笑容,滿臉春色的,和那金黃的穗子相得益彰,襯出一幅無比壯美的圖景。

李桂芳在多年的歷練中養成了吃苦耐勞、樸素的生活習慣。她很少買布料做些新衣服。她在裝炮彈時由於那炮架鐵疙瘩的棱棱角角,有一次正好把她那胳膊肘上側的衣服磨爛,她倒挺會補洞的,乾脆把那整個袖子截了下來,將軍裝得下裁出個不大不小的窟窿,又把那在爐竈上做飯時穿着的藍色圍裙補到那軍裝胳膊肘的上面,把那剪刀剪得整整齊齊的軍綠布料補在了胳膊上側。這樣她只要護着肘子走路,別人就總瞧不到她的軍服上的破洞了。

炮彈廠的女兵都穿着釘滿了補丁的衣服,身上藍藍黑黑的補丁混作一塊,又加上她們平日不怎麼洗衣服,那衣服上污垢堆了一層,烏的像屎,黃的如尿,那些油污與塵灰交雜在一起,就跟茅廁裡的抹布一樣,賴賴巴巴、破破爛爛。

每次李桂芳穿着“嶄新”的軍裝從廠的大門進去時,那些女兵的目光就全部打了過來,那衣服被衣皁洗得一塵不染,翠綠的泛着光,就跟新發的軍服一樣,上面還留着清幽的香味。

那些女兵就嫉妒地小聲嘀咕:“她就是靠她老公才穿上那衣服的,有什麼了不起的。”

她這麼幹了幾十年,給她自己補洞,給她丈夫補洞,給她兒子女兒補洞,直到改革開放後,她才停止給衣服打補丁。

李桂芳的“高冷”形象保持到了七十歲。

在幾十年後一次樹下閒談中,李桂芳說漏嘴了,那些廠裡的女兵才知曉她是把軍裝的窟窿洞補在了裡面,不過她們都已經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她們都親切地敲打着李桂芳充斥着白絲的頭,嘿嘿地笑着。

她們罵道:

“死桂芳!該打!騙了我們這麼多年!”

李桂芳走在廠裡的小道上,也有些同廠的老奶奶打趣地問:“桂芳,你現在的愛好終於不是給衣服打補丁啦。”

年過七旬的李桂芳就撇了撇嘴,說自己愛好改成打乒乓球了。

那個時候,李桂芳天天算計着過日子,她掂量着糧油的重量,早飯的時候用秤砣稱量,午飯的時候就把早飯剛放下的秤砣再重新提將起來,再稱量一遍,直到她覺得稱過的糧食不會讓家裡的幾口人餓死,又永遠不會有飽腹的感覺,纔將那生了鏽的秤砣放下,又埋入牀底。而這樸素的習慣又如影隨形了她漫長的一生。

她在牀底下放着兩口小缸,那是盛米的缸。在廚房裡還有一口大一點的米缸,李桂芳每天做飯時,先是揭開廚房裡米缸的木蓋,按照全家每個人的飯量,往鍋裡倒米:然後再抓出一把米放到牀下的小米缸中。

她把劉雲蘭叫了過來,揹着她的兩個兒子。

她說:“每個人多吃一口飯,誰也不會覺得多;少吃一口飯,誰也不會覺得少。現在多吃一點飯,多囤點餘糧,以後遇到啥大災,也好有準備。”

劉雲蘭摸着自己沒吃飽飯的肚子,委屈地說:“就讓我多吃一口吧,媳婦。”他抱着李桂芳,親熱地握着李桂芳的手。

“不行!再遇到倪思忠、日本鬼子、國民黨咋辦?”

劉雲蘭不說話了,知趣地去帶兩個兒子玩去了。

她每天都從劉雲蘭肚子裡舀走一勺米,又從自己味蕾裡面扣下來了兩勺米,接着又從國平、國安嘴裡扒拉出幾口飯,不過兩個孩子當然是不知道的,他們只知道沒吃飽和餓肚子。

李桂芳把節省下來的米放進牀下的小米缸。原先只有一口小缸,放滿了米以後,她又去弄來了一口小缸、沒有半年又放滿了,她還想再去弄一口小缸來,劉雲蘭沒有同意,他說:

“我們家又不開米店,存了那麼多米幹什麼?到了夏天吃不完的話,米里面就會長蟲子。”

?李桂芳覺得劉雲蘭說得有道理,就滿足於牀下只有兩口小缸,不再另想辦法。

?米放久了就要長出蟲子來、蟲子在米里面吃喝拉撒睡的,把一粒一粒的米都吃碎了,好像麪粉似的。蟲子拉出來的屎也像麪粉似的,混在裡面很難看清楚,只是稍稍有些發黃。所以牀下兩口小缸裡的米放滿以後,李桂芳就把它們倒進竈房的米缸裡。

?她跟劉雲蘭說:“這些糧食平日裡不能動,到了緊要關頭才能拿出來。”

劉雲蘭點了點頭,他又跟國平和國安挨個囑咐一遍。

國平和國安煞若其事地點了點頭,內心卻激起千點萬點的海浪,那絲沒吃飽的飢餓感時刻刺激着他們。

小孩子和大人的自控力是完全不同的,大人餓了,勒緊了褲腰帶安慰自己吃飽了,實在餓得不行了,就睡一覺,也能緩一陣子;小孩不同,他們吃的只有五分飽就好似螞蟻順着衣褲咬着肚子上的肉一樣,刺啦啦地瘙癢,那陣瘙癢不是身上發出來的,而是從肚子裡發出來的,每至夜中,他們的肚子早已消化掉了那黃昏吃下去的食物,又“咕嘟咕嘟”地叫了起來,彷彿一個填不滿的土坑,下面有數不清的蛆蟲,咀嚼着肚子裡積攢的糧食。

有一次國平實在餓得不行,趴在那裡一動不動,國安拉着他玩他平日最愛玩的捉迷藏,國平都沒答應。

國安問國平:“哥,你怎麼啦?”

國平小聲嚷嚷:“餓啊——”

國安笑着說:“馬上你就不餓了!我發現爹孃的秘密了——”

“爹孃?他們有什麼秘密?”

“跟我來。”虛歲五歲的國安走在前面,後面跟着比他年長上兩歲的國平。

他們來到了牀邊,那牀板很高,對於兩個半大的孩子來說,就彷彿一座小山,國安身高正好對齊着牀板,國平則高出牀板半個頭。

國安說:“哥哥,你低頭看看!”

國平點了點頭,他趴了下去,朝牀底瞧去。只瞧見那牀底安放着兩個圓圓的陶瓷米缸,上面好像還有一個穿着軍綠色的老人,那老人旁邊是赤色的旗子,上面工工整整地染着“爲人民服務。”

國平驚詫地叫了一聲,那聲音滯滿喜悅,他從不知道劉雲蘭和李桂芳還屯着兩缸滿的要溢出來的大米。

“爹孃瞞着我們,不給我們吃飽飯!”國安憤憤地叫道,“我們要把那米缸拿出來吃米。”

“可是……爹孃如果知道了,那我們……”國平面露怯色,臉上的笑容都轉化成了不安,“要不,咱們還是算了吧。不吃了……”

國平扭過頭去,正欲往外面離去,國安用勁兒拉着他的衣袖,正好拽着那李桂芳縫在裡面看不到的那塊補丁,鬆鬆垮垮地掉着線頭。國平本來就餓得發昏,心裡就很想吃飯,在做着鬥爭,這下被弟弟國安一扯,就彷彿一個斷線的木偶,身體輕飄飄的,又被提溜到了牀跟前。

國平也開始嘴饞了,他彎着身子將那頭低到了牀底下,那兩缸盛的滿滿的大米就安安穩穩地躺在那裡,牀底是漆黑的,那大米的光澤卻亮的泛着晶瑩,把那牀底都照得亮堂了。

國平嘴角流下了滴滴晶瑩,宛如石頭閘門,把那飢腸轆轆的口水全部排放出來。他還是愣住了,想着爹孃要是知道了就完蛋了。

國安看到國平還在猶豫,惱了起來,他跺着腳說:“這米缸米這麼多,爹孃看不出來!”

國平終究是同意了,他點了點頭。國安個子小,他就往裡一鑽便鑽了進去,身體微微與牀底板摩擦着,發出“吱吱”的響聲,他爲了不讓那牀底淤積的塵土爬滿他那佈滿補丁的衣服,就一隻手撐在地上,另一隻手把那米缸緩緩往外推,國平就伸出雙手牀外邊緩緩把那米缸拉出來。

他們年歲太小了,以至於他們在拉米缸的時候,把那米缸搞得東倒西歪的,那米缸好像一個顫顫悠悠的木翁,倒是不倒,卻在搖晃中撒了些許米粒,那掉下的幾粒大米順着國安的腿“唰啦啦”地流了下來,與那地上的塵土混作一起,國平拿出來的時候,那小米缸的大米也只剩下一半了。

國平驚得目瞪口呆,他愣在牀旁,望着撒掉了一半的米缸,他的腦子一片空白,對於虛歲才七歲的孩子,天塌下來、地陷下去,也沒有把米撒掉一半恐怖。但更會推卸責任的是國安,他看到了那撒落的只剩半缸的大米,先是若無其事地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塵土,然後嗚嗚地哭了起來。他的小臉蛋顫着抖着,淚珠子也嗒嗒地落下,似乎就他一個人心疼米的掉落,又似乎年幼且委屈的他和竊米沒有任何關係。

國平看傻了,國安的表現好像一個無辜的孩子,那他便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罪人了,不過肚子裡“咕咕嘟嘟”的聲音又激發了他吃米飯的雄心,他拍了拍國安的肩膀,嚴肅地說:“反正咱倆做都做了,那好歹得吃飽吧,咱現在就去把這米吃了去。”

國安一聽哥哥要帶自己吃那漂亮的大米,立刻就停止了哭泣,他想:好歹飯也吃上了,等到爹孃回來再哭吧。

兄弟二人哼哧哼哧地擡着那沉重的米缸往竈房漸漸踟躕,他們力氣還是太小了,那米缸就宛如重達千斤的沉石,壓在他們的步伐,讓他們寸步難行。這時他們又慶幸米缸裡撒掉一半白花花的大米了,好歹讓他們擡起來輕一點,能吃上口熱乎飯。

他們直喘着粗氣,每前進一步就放下米缸“呼呼”地喘上兩口新鮮的空氣,再往前走,那米缸尺寸寬大,前面擡的國安倒比較輕鬆,後面的國平就全然不同了,米缸常常絆過他的腳踝,碰得生疼,每次碰上去就像是針扎的一樣,直往他最脆的骨頭上碰,打出“怦咚怦咚”的聲響,國平疼得齜牙咧嘴,不過當那香氣四溢的米飯浮現在他腦海的時候,這種疼痛感也就煙消雲散了。

竈房低矮且狹窄,裡面卻收拾得很整潔,蜘蛛蟑螂都極少出現。正中對着竈門的是一張鐮刀斧頭的旗子,上面明瞭地印着“人民大團結萬歲!”好像周圍還有幾個戴着軍帽的人的人像,上面也都刻着字。

竈門只能橫過一人,兄弟二人就側身過那窄窄的門,由於擡着沉重米缸的緣故,二人不象是在進門,更像是艱難地挺過着什麼堅不可摧的碉堡,他們擡到門檻處歇了歇,國安揹着身進門,沒承想一挺頭正好碰到竈門旁的石頭杆子上,他“啊哈——”大叫一聲,隨後又摸了摸頭又進竈房裡了,他太想吃米飯了,導致他忘記了本來的疼痛感。

兩人把那米缸擡到竈房後,國安腦子靈機一動,拍了一下腦殼,罵了一句:

“他孃的!早知道瓦一竹簍米就不用把米缸擡這來了!”

“他孃的”是劉雲蘭經常講的糙話,李桂芳常勸劉雲蘭別一怒一喜就“他孃的他孃的”,會教孩子學壞。

劉雲蘭爲此還爲自己辯解過,“難道還讓這兩個兔崽子學走了不成?”

國平指責弟弟,說:“娘不讓我們說糙話。”

國安翻着眼皮喃喃着:“娘叫你偷米吃了沒——”

“那還不是你!——”國平氣得蹦了起來。

“現在咱們是一條戰線的了。”弟弟噘起嘴,朝國平翻了個白眼。

國平無話可說,他在極力回憶着爹孃平時是怎麼做飯的——

他記起曾經劉雲蘭讓他到竈房拿碗筷時,他當時餓了,往李桂芳煮飯的鐵鍋裡探頭望了望,當時李桂芳穿着個瓦藍色的圍裙正在執着木鏟炒着大蔥,壓根兒沒注意到國平。

國平依稀記得,家裡那口龐大的鐵鍋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氣泡,那氣泡隨着竈門放進的風隨性地擺動,往上飄着、飛着,似姑娘扭着腰曼妙地跳着舞。那時候,對他而言,小姑娘的誘惑遠遠沒有吃飯的誘惑大,他只癡癡地盯着那在竈臺上跳舞的水汽,流下了口水,那口水也是不爭氣,從他的嘴脣和脖頸上落下,把那衣服弄得潮溼一片……

國安望着愣在那裡的國平,等不耐煩了。他緊緊揪着哥哥的衣袖,急吼吼地說:“哥——到底咋做的飯啊?”

國平抓起了一把大米,那米粒細細長長,呈金黃色,細細瞧,上面依稀可見一些細微的白色斑點和凹進去的小洞,彷彿一隻米黃的小木船。他放在嘴裡咬了一口,隨後又“呸”的一聲吐了出來,那可憐的米粒兒就橫飛到了竈房的一個角落,再也找不到了。國安也學着國平的模樣,不過他捧起的是一手掌的大米,他笑着說:“哥!你吃的米太少了,所以才覺得硬;吃多了應該就跟咱們平常吃一樣了。”

不過當他將那一捧米粒胡亂塞進嘴巴的時候,他感到了一陣發餿的味道衝擊着他那薄弱的味蕾,隨之而來的是可以滋滿口腔的水,那是長時間放在牀底所滋生的,那水泛着苦澀和酸臭。他像國平一樣,“呸”了一下嘴巴,不過他吐出的不只是一粒米,而是含進去的一捧米。那米粒宛如漫天飛舞的雪花,“噗嗤”一下飛了出去,把那竈房的每個角落都染上了白色。

兄弟倆樂開了花,他們捧着肚子笑着、樂着,笑着笑着,口又渴了,於是跑到井旁打了一桶水,將那甘甜的泉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奇怪的是,喝了一肚子水,兄弟二人又不覺得餓了。

日暮的熹微漸落帷幕,兄弟二人知道他們的爹孃要回來了,於是又將那米缸一起擡了回去。

他們倆約定要一直保守這個秘密,不過他們的小伎倆騙不過李桂芳那聰慧的眼神,當她煮飯的時候,她就發現牀底的米缸的大米少了一小半,她偷偷瞟了一眼兩個正在土屋外打鬧着的兩個兒子,並沒有揭穿他們。

她緩緩走到正欲褪下軍裝的劉雲蘭跟前,諾諾道:

“雲蘭,咱們傢什幺時候——能吃飽飯啊?”

劉雲蘭擡起頭來,不緊不慢地說:

“總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