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臨康城,暑氣逼人,有輦自城門外來,在街間緩慢行走,柳亦青坐在輦裡,閉着眼睛,神情漠然。
城市裡到處有火花閃耀,照亮黑沉的夜穹,看着很是美麗。
柳亦青不能視物,看不到那些火花,但能感受到那些真切的熱度,能夠聽到不停響起的咒罵聲和慘呼聲。
不是昊天離開人間普降時那場春風裡的雨、那些落向地面的金花,不是春祭時的千萬盞明燈,而是有人在放火,有人在殺人。
夜色裡的城市,是一片黑沉的海,海面上飄浮着數千朵刺眼的火焰,臨康城沒有陷落,但已經陷落。
虔誠的昊天信徒們砸開了新教教徒的民宅,不停打殺。此前數月間,已經有很多新教教徒拖家帶口離開了臨康城,狂熱的信徒們無處發泄自己的憤怒,於是點燃那些罪人留下的宅院,便成爲了他們很自然的選擇。
到處都在死人,到處都有慘號,殺人的與被殺的都是南晉人,然而在信仰的名義下,誰還會記得這些?
柳亦青的臉上依然沒有什麼表情,坐在輦上,閉着眼睛,彷彿已經快要睡着,或許是因爲輦不停搖晃、很像搖牀的緣故。
擡輦的是四個普通僕役,不是劍閣弟子,輦的四周,也沒有一名劍閣弟子,所有的劍閣弟子都不在臨康,也不在劍閣,而是在路上。
所有劍閣弟子隨陳皮皮一道,帶着數千名新教教徒北遷,按照原先的計劃,這時候應該已經快要接近宋境,離唐國越來越近。
今夜的柳亦青,只有一個人——他雖然是知命境強者。也不可能改變這座城市的命運,他是去迎接自己的命運。
慘號與打殺聲漸漸被小輦拋在身後,離皇城越近,越是安靜,暫時沒有信徒來到這裡鬧事,也沒有宅院着火,街道黑沉。
黑暗的街道兩側,隱隱傳來無數急促的呼吸聲,偶爾還能聽到兵器與盔甲撞擊的聲音。這些聲音裡蘊藏着無窮的兇險。
柳亦青自然聽得清楚,但他沒有做什麼,臉上也沒有什麼警惕的神情,他知道能夠讓自己聽到的人,絕對不敢向自己出手。
是的。南晉號稱世間第二強國,軍力強盛,但沒有人敢向他出手,小輦從城西一直走到皇城前,都沒有一名軍人敢動。
因爲他是劍聖柳白的弟弟,他是當今劍閣之主,他曾單劍入宮殺死南晉皇帝。這些年,他是南晉人最後的精神與氣魄。
皇城籠罩在夜色中,沒有一點燈光,黑暗無比。非常死寂。
輦停,柳亦青緩緩擡頭,望向緊閉的城門,他早已經瞎了。但他的目光卻彷彿透過眼前的那層白布,要把城門切開。
他的右手離開膝頭。落到身旁的劍柄上。
擡輦的四人,滿臉驚恐不安向着夜色裡逃去。
柳亦青很清楚,真正的兇險,或者說自己最後的命運,便在這座幽靜的皇城裡。
數月前那場春風化雨,那艘駛向神國的大船,徹底改變了人間的局勢,西陵神殿頒下誥令,全世界開始剿殺新教,南晉從皇族到軍方再到普通的民衆,都徹底倒向了西陵神殿,暗潮已經變成狂瀾。
無人有力量能夠挽回,如果柳白還活着,以他在南晉的無上聲威以及難以想象的實力境界,或者可以,但柳白已經死了。
他只是柳白的弟弟。
面對着這道狂瀾,他只有兩個選擇:或者走,或者死。
他選擇了留下,也就是選擇了死亡。
沉重的城門悄無聲息地開啓,蹄聲大作,數百名全身盔甲的南晉重騎兵,從皇城裡疾駛而出,鐵槍如林,寒光逼人。
皇城上忽然停起數百根火把,就像是數百枝火箭同時射中夜裡的船帆,黑暗的夜空瞬間被照亮,有如白晝,甚至有些刺眼。
南晉皇帝在數十名高手的護衛下,來到城牆上方,看着柳亦青厲聲喝道:“死瞎子,今夜便是你的死期!”
現在的南晉皇帝年紀很小,當年柳亦青殺死前任南晉皇帝,選擇了死者最小的兒子繼位,便是想着他年紀很小,不那麼麻煩。
如今數年時間過去,小皇帝依然還是小皇帝,但很明顯,他現在已經變得很麻煩,南晉皇族對劍閣的驚懼恨怒,都在他的這句話裡得到了體現。
小皇帝的臉色很蒼白,因爲他很害怕皇城前這個瞎子,蒼白的兩頰裡蘊着不正常的腥紅,因爲想着這瞎子馬上便要死了,所以他很興奮。
他的聲音顫抖的很厲害,因爲他害怕又興奮,數百根火把耀出的白熾光線,讓他的眼睛都眯了起來,顯得陶醉如癡。
柳亦青沒有眯眼,以此表示不屑或輕蔑,因爲他是瞎子,他臉上別的部位也沒有情緒流露,因爲真正的不屑是看不到的。
“你們殺不了我。”
柳亦青說道,神情平靜,因爲他陳述的是事實——無論是涌出宮門的數百重騎,還是城頭那數十名爲皇帝效力的修行者,都不可能殺死他。
如果這樣便能殺死他,當年那位南晉皇帝怎麼會被他殺死。
小皇帝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很清楚,今夜沒有誰能夠救柳亦青,但他也無法駁斥柳亦青這句話,因爲能殺死柳亦青的人,不是他的人。
皇城前的地面微微顫動,那是遠處傳來的震動,緊隨其後,是空氣裡的微微暴裂聲,還有如雷般沉重的馬蹄聲。
柳亦青知道,兩千名西陵神殿護教騎兵到了。
亮若白晝的皇城前,忽然暗淡了些,隨夜色一道出現的,是數十名西陵神殿的神官,走在最前方的是一名極瘦的中年道人。
中年道人姓趙名思守,當今西陵神殿天諭司司座,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身份——南海大神官趙南海的二兒子。
柳亦青沒有看趙思守一眼,而是望向了深沉的黑夜。
趙思守乃是南海知命境強者,但柳亦青的眼裡沒有他,只有那片黑夜。
不知道那片黑夜裡有誰。
柳亦青看着那片夜色問道:“神殿準備直接干涉世事?”
夜色裡傳來一道聲音:“這本來就是由你開始的。”
柳亦青想了想,認同了這個說法。新時代的幕布,最早是被他掀開一角,那麼今夜便讓他把這塊幕布完全地掀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