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百里依舊站在那裡,一身絳紫色的袍子隨風蹁躚。趙無憂扭頭看他的時候,只能看到他極是好看的側臉,雖然掩藏在濃墨重彩之下,卻還是能感覺到那一夜的月光下的清澈乾淨。
趙無憂斂眸回過神來,兀自嘲笑着,這是着了什麼魔呢?
殊不知她斂眸的那一瞬,他亦回頭看了她,而後脣角微微揚起少許不易教人察覺的弧度。人下意識的反應,很多時候就是你所在意的存在。
隔着一層薄薄的雨霧,趙無憂望着自己的父親,行色匆匆的步行而來。君王在前,他自然得謙虛謹慎,一如他從小教育她那樣。
君,永遠是君。
若你恃寵而驕,早晚有一日這項上人頭也會被摘了去。
趙嵩風塵僕僕,雖然年過半百,可依舊身段健朗。一身官服,當着文武百官的面,撲通就跪在了皇帝跟前,手持節杖高呼萬歲。
頃刻間,文武百官下跪,齊聲附和,“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當然是高興的,你出使鄰國這麼久,回來之後也沒有恃寵而驕,自然是朕的好忠臣。當即上前親自攙起了趙嵩,“丞相快快起來。”而後才道,“諸位愛卿平身。”
“多謝皇上!”趙嵩起身。
趙無憂畢恭畢敬的上前,朝着父親行禮,“孩兒恭祝父親歸來。”
趙嵩長長吐出一口氣,拍了拍趙無憂的肩膀,“無憂這話錯了,此乃皇恩浩蕩,才能護佑我使團平安歸來。”語罷,又朝着皇帝躬身作揖,“吾皇萬歲。”
“丞相辛苦了!”皇帝甚是高興,“今夜宮中設宴,爲丞相接風洗塵。”
趙嵩感激涕零,“謝皇上恩典!”
然後皇帝又頓了頓,“怎不見齊攸王歸來?”
聞言,衆人也是一愣,這齊攸王乃是先帝幼子,與咱家皇帝是手足,彼年關係也是最好的。只不過這一起去的,怎麼就沒一起回來?
“回皇上的話,齊攸王殿下半路上染了風寒,只能停下歇息。殿下怕皇上等得着急。便讓微臣先回朝。”說到這兒,趙嵩跪地行禮,“微臣辦事不利,請皇上恕罪。”
“莫怪莫怪!”皇帝道,“起來吧!朕這弟弟慣來浪蕩,許是不想回朝也不一定。”
說到這兒,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皇帝輕嘆一聲,“這樣吧,等天氣好點,讓趙小愛卿去一趟。”
“是!”趙嵩行禮。
趙無憂俯首作揖,“微臣遵旨!”
而後這一路上,趙無憂始終恭敬的垂着頭,皇帝只顧着跟趙嵩談論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於文武百官皆不理睬,所有人都成了空氣。可想而知這丞相大人在皇帝跟前,有多得寵。
便是一旁的穆百里也只是個陪襯,?不作聲的跟着皇帝回宮。
趙無憂也插不上話,這君臣二人相談甚歡,誰敢打擾呢?
進了金鑾殿,皇帝登上了赤金龍椅,這一幕相談甚歡纔算告一段落。趙無憂與穆百里分立兩旁,看上去就像是楚河漢界,一個在那頭,一個在這頭。
中間隔着千山萬水,跨不過的難填欲壑。
高呼萬歲的時候,又有多少人是真心的呢?皇帝高高在上,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也不過是個任人操縱的傀儡罷了!
一番寒暄,趙嵩便將鄰國君王的書函當着百官的面呈遞君王。
趙無憂一直垂着頭,對於這些她並不感興趣,何況這些事父親沒有讓她插手,她就得把自己摘乾淨。絕不會攙和進去。
只不過聽到最後,趙嵩道,“啓奏皇上,烏託皇帝願與我大鄴契約,永世交好。”
皇帝甚是滿意,想我大鄴人才濟濟,君王聖明臣子忠誠,果然是國力鼎盛,天下臣服之好兆頭。清了清嗓子,皇帝笑道,“多賴丞相辛苦操持,遠赴烏託,這才能換得今日國泰民安的天下太平。”
“皇上,如今烏託國想要跟大祁修好,這大祁歷經大殷之禍,如今根基未穩。若是咱們此刻示好,來日若真當跟荒瀾有所兵戈,也能有個邊境保障。”趙嵩俯首。
皇帝一想也對,如今荒瀾蠢蠢欲動,弄不好是得打仗的。要不是這樣,這後宮裡的事兒早就夠皇后喝一壺了,何至於連皇帝都有所忌諱。
李將軍如今鎮守邊關,防的就是荒瀾,是以皇帝對皇后這次的事情干脆沒有追究。且不管這皇嗣是誰害的,終究還是天下爲重。
“丞相所言極是,朕得好好考慮跟大祁的關係。”皇帝總不能草率決定,否則人家大臣還當你這皇帝實在太好說話,是故君王上朝,對於突發事件就得保持着從長計議的手段。
一番議論下來,什麼結果都沒有。除了歌功頌德還是歌功頌德,最後的最後,還給趙無憂找了個活,讓她明兒一早前往富州的?陽城,把齊攸王蕭容給接回來。
陽城距離京城有兩三日的行程,趙無憂俯首承恩。
皇命如山,她不能仗着父親的功勳而抗旨不遵。
好在父親回來了,也就意味着她的藥不成問題,到時候路上多帶些藥便是。這些日子自己的傷已經養得七七八八,說來也奇怪,好像這犯病的機率都少了。
早前還以爲沒了藥,她會扛不到父親歸來,而今才知道是自己多慮了。
下了朝,皇帝讓趙嵩暫且回府歇着,等到晚宴時分再進宮暢談。
趙無憂?不作聲的跟在父親身後,極盡恭謹小心之能。
“爲父要去一趟內閣,你回丞相府候着。”趙嵩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兒。
趙無憂俯首,“是!”
“臉色還不錯。”趙嵩凝眸看她,“藥吃完了嗎?”
深吸一口氣,趙無憂作揖,“回父親的話,父親留下的藥,無憂都吃完了。”頂上長久沒有迴應,趙無憂也不敢多說什麼。
良久,才聽得趙嵩平靜道,“我會讓陳平把藥儘快煉製出來,你回去等着吧!”
“是!”趙無憂點點頭。
“擡起頭來!”趙嵩道。
趙無憂徐徐直起身子瞧着眼前的父親,年過半百,卻是精神爍爍,略帶金色的鬍子,與那冰涼的眸交織在一起,極盡威嚴與森冷之意。
除了面對皇帝,趙嵩很少笑,這一張無溫的臉上,鮮少流露出情緒浮動。
是以從小到大,趙無憂對於自己的父親,都保持着恭敬與謙卑的順從,溫和得如同貓兒。可趙嵩心裡很清楚,這丫頭不過是斂了爪子的獅子,她的戰鬥力不亞於朝堂上的任何朝臣。
所以他離開京城的時候,纔會放心的把朝政交給她。
“爹!”她終於低低的喊了一聲。
趙嵩如釋重負的拍了拍女兒的肩膀,“這段時日爹不在京中,你着實辛苦了,回去我有話要問你。”
“是!”趙無憂抿脣離開。
望着父親離去的背影,趙無憂斂眸站在原地許久,而後才轉身離開。走在長長的宮道上,趙無憂面色微沉,心裡頭想着事兒。
爹說,有話要問她。
想來便是問穆百里冊封九千歲一事吧?夏家已是扶不起的阿斗,這一仗打得還算漂亮,是以整體算起來,也是功過相抵。
思及此處,趙無憂如釋重負。
剛走到拐角處,趙無憂還來不及反應,當即被人捂着嘴拉到了角落裡。身後是熟悉的溫暖,她眉心一蹙,當即一口咬在他的虎口。
穆百里也不縮手,只是安靜無奈的望着她,“屬狗的?”
“這是皇宮,豈容你這般放肆!”她掙脫,忙不迭整理自身衣裳,免得被人瞧出端倪。
骨節分明的手伸到她跟前,穆百里意味深長的望着她。
趙無憂凝眉,快速環顧四周,確定無人,這才伸手輕輕撫過他手背上的齒痕。暗啐了一句,“矯情!”
他道,“誰咬的誰來撫平。”
“我要出宮回丞相府,爹爹必定會問起有關於你的事情,我會實話實說,你自己看着辦吧!”她話語間極盡無情,似乎連半點爲他遮掩的意思都沒有。
她本就不是多情之人,只不過到了他身上,便有些情不由衷。然則這世上很多事,不是一句情不由衷就能解決所有問題的。情不由衷,身不由己。
奈何時事造人。
穆百里笑道,“這便是你的放人一馬?”
“那又當如何?我爹是什麼人,你又不是第一次接觸。他要知道的事情就一定會知道,我若是隱瞞,吃虧的是我。”趙無憂長長吐出一口氣,擡步往外走。“以後莫再宮裡接觸,免得教人看見,到時候不光是你,連我都會吃不了兜着走。”
這話,穆百里相信。
他也不多說什麼,只是將一支骨笛塞進她手裡,“這次別喂狗了。”語罷,頭也不回的離開,好像方纔那溫柔相待之人,並不是他本人。
趙無憂先是一愣,而後下意識的捏緊了掌心的白玉骨笛。
她送他玉笛,他還她骨笛,還真是禮尚往來,卻是一點都沒有新意。她撇撇嘴,不過這一次她真的沒有打算再喂狗。小心的收入袖中,趙無憂朝着宮外走去。
宮門外頭雲箏和奚墨已經守在了馬車旁,趙無憂瞧着不遠處漸行漸遠的東廠車隊,終於斂眸上了馬車。到了街口,雲箏便下了馬車,趙無憂讓她去儒墨軒買點上好的徽墨。
奚墨凝眉,“公子,便讓雲箏一人去嗎?”
趙無憂在車內揉着眉心,“她慣來知道我的習慣,不會買錯的。”
“是!”奚墨俯首。
馬車朝着丞相府而去,雲箏快速進了儒墨軒。
儒墨軒的老闆是認識雲箏的,這禮部尚書的貼身婢女,每月都來這兒爲尚書府置辦筆墨紙硯等物。見着雲箏進來,老闆笑盈盈的上前,“雲箏姑娘。”
雲箏含笑點頭,“公子聽說你們這兒新進了一批徽墨,便讓我過來看看。”
“上等的徽墨,剛剛開出來的一批好料子。”老闆殷勤的領着雲箏去了後堂,“一般人過來,我還不敢給,但是雲箏姑娘是這兒的老客人了,咱有好東西也不能藏着!”
“我自己挑吧!”雲箏瞧着架子上那一排墨硯,眼睛微微發亮。
“好!”老闆點點頭,“姑娘若有需要,可叫喚我一聲,我在前堂做生意。”
“無妨!”雲箏頷首。
老闆出去,雲箏便開始仔細的挑選墨硯,公子要的東西,她當然得仔細一些,決不能有所差錯。驀地,她欣喜的拿起一塊墨硯,這上頭刻着一枝梨花,正和她的心意。
雲箏取出墨條輕嗅,眉目間暈開滿意之色。
腰上陡然一緊。身子瞬時僵在當場。有熟悉的感覺,從身後襲來,她只覺得手上抖了抖,險些連這硯臺都握不住。
耳畔,是他熟悉的聲音,“我等你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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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無憂回了丞相府,早前她便已經讓人收拾了丞相府以待父親歸來。如今父親去了內閣,必定是與諸位內閣大臣商議他離開京城之後的諸事,有些東西她是瞞不住的。
回到自己的房間,趙無憂?不作聲的佇立窗口,負手而立的望着外頭的生機勃勃。下過一場綿綿細雨,外頭的景色愈發蒼翠欲滴。
奚墨端着果茶進門,“公子?”
“雲箏還沒回來?”趙無憂問。
奚墨頷首,“是!估計是有些耽擱了。”
趙無憂輕嘆一聲坐定,抿一口香甜的果茶,“你泡的果茶。終究比不上雲箏的。”
“是!”奚墨笑道,“雲箏慣來便會這些東西,深諳公子的喜好,奴才自然是比不上的。”轉而又道,“好在相爺回來了,公子終於可以好好的歇一歇。”
“歇一歇?”趙無憂笑得溫和,眼睛裡卻是無溫冰涼,“這世上能喘氣的就不能歇着,真當能歇一歇的,也只有那些長埋地下的。”
奚墨一愣,公子這是怎麼了?倒是聽出幾分多愁善感的滋味。
輕咳兩聲,趙無憂道,“你且讓人盯着宮門口,若是相爺出宮,必要及時報我!我躺會,有些累了。”
“是!”奚墨行了禮便退出去。
門窗緊閉。她取出袖中的骨笛,這瑩潤之色比此前他送她的那根更好。指尖輕柔的拭過上頭的音孔,趙無憂含笑握在掌心,能握住的時候就得握緊,別等到來日握不住了纔想要擁有,那時候纔是悔之晚矣。
驀地,她又想起了自己脖子後頭的那個印記。想了想便起身朝着銅鏡走去,而後微微解開衣裳,扭頭去看鏡子裡的印記。
那印記好像有些變化,這橢圓形越發膨脹。
趙無憂有些害怕,這東西該不會無限蔓延,最後遍佈全身吧?若是如此,她豈非會變成怪人?這到底是什麼蠱?她想着,自己雖然身子不好,好歹這張臉還是挺滿意的,若然變成怪物變成如活人蠱這般。可怎麼得了?
許是真的有些害怕,她眉頭緊皺,心下微涼。
無奈的輕嘆一聲,怪事年年有,今年還真當特別多。
雲箏回來的時候,趙無憂正靠在軟榻上休憩。
“怎麼纔回來?”奚墨問。
雲箏深吸一口氣,“這批徽墨品種繁多,我挑了好久才挑中能讓公子滿意的,是故耽擱了一下。”她看看緊閉的房門,“公子睡着了?”
“方纔裡頭還有動靜,這會倒是安靜了。”奚墨也不敢肯定裡頭的趙無憂是不是睡着了。
卻聽得裡頭傳來清晰的聲音,“雲箏。”
“奴婢在!”雲箏推門而入。
趙無憂靠在軟榻上,眉目微合,看上去應該是小憩了片刻,而後被他們的說話聲驚擾了。她半攏着薄毯,慵慵懶懶的睜開眼眸看向漸行漸近的雲箏。
雲箏行禮。“公子,奴婢回來了。”
“怎的耽擱這麼久?”趙無憂問。
雲箏低頭,神情微微異樣。
心下微沉,趙無憂又道,“罷了,起來說話!”
“多謝公子!”雲箏起身。
趙無憂看了一眼她微微蜷握的手,“東西買到了?”
“是!”雲箏頷首,終於擡頭望着眼前的趙無憂,“該買的都買了,該到的也都到了。”
趙無憂斂眸,“那便最好,我明日就會啓程前往富州?陽城。”
雲箏陡然瞪大眼眸望着眼前的趙無憂,“公子?”想了想,撲通一聲跪在趙無憂跟前,“請公子帶上奴婢,不管公子在哪,奴婢願爲公子當牛做馬。就算是爲公子死了,奴婢也甘之如飴。”
“死還不簡單嗎?活着纔是難處。”趙無憂輕嘆一聲揉着眉心,“你的心思我知道,只不過這一趟還是讓素兮陪着我去吧!此行我會帶着含音前往,你知道我的意思。”
“奴婢知道,可是公子——”雲箏欲言又止。
趙無憂意味深長的望着她,“我知道你的心思便已足夠,剩下的是我自己的事兒。雲箏,黃泉路一路坦途,活人的路才真當坎坷。我不指望你能替我生死,我只希望你能珍重自身。保全了性命纔是萬事的開端,若貿貿然的死去,一點價值都沒有。”
雲箏圈紅了眼眶,有些哽咽,“奴婢謹遵公子教誨,銘記在心絕不敢忘。當物盡其用,人盡其能。”
“那便對了。”趙無憂笑了笑,“起來吧!”
“是!”雲箏行了禮,深吸一口氣望着眼前的趙無憂,“公子會沒事的!”
趙無憂倒是不以爲意,依然是淡淡然的姿態,“有事沒事,天意人爲都是命中註定。你也不必擔慮,做好你的本職便是對我最大的回報。惟願天下太平之日,你我還能好端端的,像今日這般說話。”
雲箏笑得艱澀,“奴婢還得伺候公子一輩子呢!”
聞言,趙無憂眸色微暗,“一輩子太長,誰知道今後會怎樣呢?你出去吧,我再歇一會。”
“是!”雲箏行了禮,小心翼翼的退出房間。而後面對着房門站了很久。
“你這是怎麼了?”奚墨不解。
雲箏斂眸,神色有些僵冷,“沒什麼,只是覺得公子太累了。”
“公子勞心勞力,爲人太過聰慧,當然會累。”奚墨輕嘆。
雲箏扭頭望着他,“我只希望公子每天都能開開心心的。”
“公子如今官拜一品,有什麼不開心的?”奚墨笑道,“你們女子,就是喜歡多愁善感。我就瞧着公子這樣挺好的,凡是想做的事兒總是能成,多好啊!”
“你懂什麼!”雲箏白了他一眼,而後不再說話。
房內,趙無憂只覺得頭疼,揉着眉心始終難以成眠,也不知道這個時候穆百里在做什麼?她已經警告過他,父親回來之後怕是就要對東廠下手了,也不知他是否做好了準備。
父親可不像她這般柔弱,若然真當要對東廠下手,那便是大刀闊斧。她擅人心,而父親卻是真正的心狠手辣,一旦決定下手便絕不會改了主意。
轉念一想,這穆百里又不是頭一回當父親的敵手,若是東廠能這般輕易就被端掉,也不至於讓東廠猖狂至此。她突然有些後怕,自己早前的欲擒故縱之計,會不會成爲擊敗東廠的最後一招?
也許最後的最後,是她親手埋葬了東廠的一切。
心頭微顫,她一下子彈坐起來,只覺得身上寒涼。
穆百里沒有回千歲府,而是去了蝶園。
陸國安跟在穆百里身後,心頭算了算,這千歲爺已經好久沒有來蝶園了,上一次來蝶園還是什麼時候呢?好像是去金陵城之前。
今兒這是怎麼了?
看得出來,千歲爺有心事。
穆百里也不說話,緩步走進了拱門,而後一如既往的沒有出來。
這蝶園森森,今日下着雨,四下都透着陰森的寒氣,足以凜冽入骨。穆百里穿着斗篷走在那鵝卵石小徑上,雨水沿着斗篷的邊緣緩緩而落,無聲無息。
站在那一扇雕工精緻的木門之前,他伸手便解開了身上的斗篷,隨手搭在欄杆上。
輕嘆一聲,終是推門而入。
房間裡很空曠,這裡的窗戶都被厚厚的帷幔遮着,屋內透不進一絲光亮。華貴的靴子踩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頓的往裡頭走去。身後的房門快速合上。
漆?的屋子裡,只聽得一聲石門開裂的聲音,而後快速湮沒在無盡的黑暗中。
陸國安在外頭守着,不由的輕嘆一聲,瞧着綿綿細雨。不過看這天氣,到了今夜想來能止。也不知千歲爺這是怎麼了,好端端的怎麼又想起來蝶園走走?
千歲府那麼大,不好嗎?
綿綿細雨最是讓人多愁善感,穆百里進去了很久都沒有出來,陸國安想着,估計要到晚宴時分千歲爺才能出來,那便繼續等吧!
誰也不知道蝶園裡面有什麼,穆百里在這裡藏了什麼。
不過雪蘭一直在千歲府等着穆百里回來,喜服已經送到了,此刻就擺在她的案頭。鏡子裡的自己,一襲嫁衣如火,面容嬌豔至極。
便是那些婢女都忍不住驚歎,這樣的國色天姿,被這嫁衣襯得越發傾城無雙。
可她想要他看看,即便他不愛她,她也希望把自己最美的姿態,完整的展現在他面前。奈何這穆百里一直沒有回來,早就聽說散了朝,按理說也該回府了。
雪蘭起身,緩步走出門口,而後四下張望了一番。沒能看到穆百里回來,她有些失落。問了問身邊的婢女,也都說千歲爺還沒回來。
“他會去哪兒?”雪蘭垂眸。
想了想,她突然苦笑兩聲,“是去找他了嗎?”
王少鈞原本一臉歡喜的望着雪蘭,雪蘭這一身嫁衣的模樣,讓他想起了過往的美好。曾經某個時間點。她嫁給他爲妻,也是這般的美豔動人,讓人無可抗拒。也是在那一夜,她做了一回他的女人,讓他享盡了她所有的美好。
現在回想起來,那依舊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刻。
可現在呢?
他的女人不高興,即便穿上了大紅喜服,她的臉上依舊沒有笑容。她在等穆百里,可穆百里卻不知身在何處,也許跟趙無憂在一起。
一想起趙無憂,王少鈞的臉色已經?沉到了極點。上次因爲趙無憂,雪蘭捱了鞭刑,替他受了那麼重的傷。如今若是再因爲趙無憂,而讓雪蘭不高興,王少鈞便越發覺得趙無憂該死。
“你別不高興。”王少鈞望着雪蘭,“要不我去找找?”
“你出得了東廠的大門嗎?”雪蘭冷颼颼的剜了他一眼,“王少鈞,我的事不需要你插手,你最好安分守己別給我添亂。千歲爺回來也好,不回來也罷,都跟你沒關係。”
“我只是想讓你高興點。”王少鈞忙道。
雪蘭眸色無溫,“我高不高興,跟你有關係嗎?你是誰?你以爲現在,你還有資格管我的喜怒哀樂?王少鈞,認準自己的身份,你不過是個奴才,沒資格管任何人的事情。做好你自己的事兒,別讓自己成爲沒有價值的廢物。”
王少鈞俯首不語,只是下意識的攥緊了袖中的拳頭。
長長吐出一口氣,雪蘭轉身回到房內,彷彿是動了氣,砰然關上了房門。將王少鈞關在了門外。
瞧着緊閉的房門,王少鈞眯起危險的眸子。這趙無憂果然是個禍害,看樣子是不能留了。思及此處,王少鈞快速轉身離開。
到了入夜時分,宮中歌舞起,雨後萬物生。這一派歡歌笑語,看上去其樂融融,還真是一副國泰民安的好風景。
宮宴之上,一張張喜笑顏開的容臉,一個個談笑風生的愉悅,君臣同樂。不知道的人,還以爲這大鄴朝堂是怎樣的和諧,卻不知這陰暗處,那些見不得人的生死勾當,是怎樣的慘烈無狀。
趙無憂不能喝酒,上次喝了酒還出血。是故這一次,她只能喝點開水。小腹有些脹痛,可這宮宴剛剛開始,她也不好現在就走,好歹得待一會再說。
趙嵩領着文武百官朝着皇帝敬酒,果然是百官之首的風範。
喝着水,趙無憂面色泛白,悄悄看了一眼對面不遠處的穆百里。如今他是九千歲,是以他的身份一點都不遜色於她爹這個丞相。
可趙無憂深知父親的脾氣,雖然趙嵩不會對皇帝有什麼意見,然則他此生最看不起的便是閹人,最恨閹黨把持朝政。如今穆百里還坐上了千歲爺的位置,可想而知在趙家眼裡,這穆百里已到了該死至極的地步。
抿一口水,趙無憂扭頭望着自己的父親,她現在是太子少師。官拜一品,身居丞相之下,所以能就近坐在父親身邊。悄悄的看了一眼父親的臉色,正巧讓趙無憂捕捉到,父親與穆百里的眼神交匯。
她不動聲色的靜觀其變,看樣子這兩人各自打着算盤。只是父親回來也沒有動手,甚至在皇帝面前都沒有提及東廠,也不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下午的時候她睡着了,等到時辰到點了雲箏來喚她,才知道該去赴宴了。
雲箏在旁伺候着,約莫是覺得趙無憂的面色有些不太對勁,想了想便壓低聲音道,“公子,你是不是——是不是那個?”
趙無憂垂眸,小腹處隱隱脹痛,似有些不太對勁。她的時間一向不準,亂得連她自己都算不清楚,是故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
揉着小腹,手上涼得厲害,趙無憂的一張臉泛着異樣的青白。
趙嵩蹙眉望着她,“怎麼回事?”
被威嚴的父親一瞪,趙無憂不動聲色的直起身子,一如既往的保持溫潤笑意,“孩兒有些不太舒服,約莫是個人問題。”
她說得很隱晦,而手卻恰當好處的貼在自己的小腹處。
趙嵩也不是傻子,趙無憂畢竟是個女兒家,有些東西的確是有些麻煩。不悅的凝眉,趙嵩冷了音色低低道,“去吧!”
“那皇上——”趙無憂猶豫。
“爲父自有主張。”趙嵩端起杯中之酒,轉身朝着皇帝而去。
皇帝本就是好酒之人,自然與趙嵩舉杯對影。以至於趙無憂悄悄離去也未能察覺,不過穆百里卻是察覺了趙無憂的異樣。
她走得有些踉蹌,身子微微蜷起,約莫是不舒服。
穆百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心道:難不成是犯了舊疾?
思及此處,穆百里朝着不遠處的陸國安使了個眼色,陸國安會意的點頭。他是看到趙無憂離開的,想着咱家千歲爺估計是不放心,所以讓他去看看。
當奴才的別問太多,照辦就是。
穆百里自然是無法脫身,尤其是趙嵩還在。不過現在,他倒是不急着湊上去。趙嵩現在是皇帝跟前的紅人,是出使鄰國歸來的忠臣良將,是以現在去跟趙嵩搶風頭極不明智。這個時候,穆百里得安靜下來,把所有的風光都讓給趙嵩這個“功臣”纔對。
杯酒入腹,視線不自覺的落在那空空蕩蕩的位置上。穆百里的喉間微微滾動,下意識的捏緊了杯盞。
且說這陸國安急急退席,緊趕着去追趙無憂。卻發現趙無憂正捂着肚子窩在花園一角,口中發出低低的呻吟,好似極爲痛苦。
陸國安環顧四周,確信無人這才疾步上前,“趙大人?”
趙無憂一驚,駭然盯着眼前的陸國安,“你來幹什麼?”
“千歲爺不放心趙大人,差了卑職過來看看,趙大人身子不適,是否需要傳御醫?”陸國安不明就裡,只想着這趙無憂可莫出什麼事,否則千歲爺那裡不好交代。
雲箏拿着暖爐跑回來,乍見陸國安在場,當即有些尷尬的望着趙無憂。
“給我!”趙無憂疼得脣色發白。將暖爐抱在自己的小腹上,趙無憂白了陸國安一眼,“留着你的御醫給你家千歲爺看病吧!”
語罷,雲箏撫着趙無憂緩緩離去。
陸國安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這趙大人是怎麼了?
麼麼噠,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