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時,下起了微微小雨。但這綿綿的春雨絲毫不能掩蓋盛會的奢靡,御花園裡被燈火照得透亮。無憂入席時,毫無意外的又在前往清涼殿的必經之路上看到了炎之陌。
他換了一身素雅的白衣,顯得人更惆悵。雪白的衣角,被楊柳滴下的雨水,溼了半透。他望着柳蔭下的池塘發呆。
無憂遠遠地看着,也停住了腳步,不敢再走近,生怕被他發現了自己。宮女不解地守候在側,許久,無憂只是嘆息。春雨綿綿,她的心裡只有寂寞。此情此景,若是相遇,叫她情何以堪。
身後,忽然多了一道清冷的聲音:";方纔那麼狠心,現在又後悔了?";
無憂回頭,是樓萬里。他也穿着宴席規定的華服,一臉冷清地看着她。
";你現在撲上去抱着他,然後兩人一起跪到皇上面前,以死相逼,也許皇上會成全你們。";
言語能傷人到什麼地步,她總算明白了。現在在她眼前的樓萬里,一點不像初見時在";留君醉";粗枝大葉卻溫柔善良的將軍。好像自從在錢塘鎮見了炎落宇,他就變得沉默寡言,但一開口必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無憂沒在理會他,昂着頭鎮定地從炎之陌身邊走過。
擦身而過時,他好像擡起頭看了一眼自己。不用回頭,她也能感受到那目光有多哀怨和苦澀。
清涼殿上燈火煒煌,隔着紫琉璃簾,可見堂上一片冰瑩。大片雲母屏風,滿月形水晶石的鑑盤,衆皇族貴胄所服的白衣,侍候宴席的宮娥的素手,都在九層金枝葉燈的映照下,發出奢麗而優越的光彩。
無憂就坐在炎落宇的背後,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繡金龍袍,孤獨地坐在高處。無憂忽然發現,今晚名爲喜宴,但她所見的人,好像都是孤獨寂寞的。
隨着一聲鐘磬,每桌侍立的宮娥都俯身,爲金觴裡注滿酒。炎落宇在最高處,手持金觴,起身對衆人朗朗道:";天佑我朝,在此次對北朝一戰中大獲全勝。這其中離不開在座各位的功勞。今晚,朕與衆卿同樂,有兩件喜事要宣佈:其一,北朝賠償軍費將撥於江浙一帶的水利建設,所進貢珍品按輩份功勳分給在座諸位。其二,朕在此次北伐中得獲知己,將於開春大婚,立其爲後。";
他說完,轉身走向身後的無憂,將手中金觴遞給她。
無憂屏息注視臺下的炎氏皇族,好像有無數好奇的眼光在打量她。她接過金觴,緩緩喝下,炎落宇滿意地扯開脣角,也喝掉了自己手中的酒。
臺下,整齊的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無憂這才注意到了次席的炎之陌。他的一身白衣好像要融於人羣之中,但別人都在輕輕談笑,只有他置若罔聞。一杯一杯地狂飲,好像只有杯中酒液纔是他鐘愛的情人。
無憂心頭漫過苦澀,不敢再看他。這時,身邊的炎落宇也注意到了炎之陌的失意舉動。他忽然舉起酒杯,大聲說:";阿陌,朕即將大婚,你還沒有向朕敬酒,別一個人在那裡就喝醉了。";
他似乎輕笑了一聲,衆人頓時緘口。炎之陌如夢初醒一般擡起了頭,明豔的面上沒有酒醉的紅暈,倒更白了幾分。
他搖搖晃晃地起身,杯中酒液都灑了出來卻不自知。只聽他高聲道:";臣弟恭賀皇上大婚,願皇上與皇后永結連理,白首到老!";說完,在衆人注目中,爽快地一飲而盡。
羣臣有些愕然,什麼永結連理,白首到老,其他人都是千篇一律的";皇上聖明";或是";皇上萬歲";,唯獨炎之陌,說出了這樣的祝詞......
炎落宇似乎並不在意,他眯起狹長的眼睛,微微一笑:";承五弟吉言。";仰頭飲盡了杯中的液體。
炎之陌就站在御座前,他的眼神快速地飄過無憂,這次卻無法輕易地移開了。因爲無憂也正在看他。他癡癡地望着御座上之人,半晌沒有動彈。席間已經有人開始細聲議論。
這時,女眷席中有一人開口說話:";皇上,想必五哥是喝多了,還是讓人先扶他回府休息吧。";
無憂順着說話聲看去,是個身着櫻桃紅宮紗的少女。她鵝蛋臉,檀口嫵媚,笑容可掬,一雙剪水瞳眸明瑩瑩惹人憐愛,高貴卻不難親近的樣子。從她的容貌和年齡推斷,無憂猜她便是雷風口中的迴雪郡主。
炎迴雪這樣開口爲炎之陌解圍,可見他們兄妹感情一定不錯。
炎落宇朗朗而笑:";迴雪你先別急,朕還有話要和阿陌說。";他邊說邊回頭,別有深意地看了無憂一眼,就聽殿堂裡迴盪着他有力的語聲:";朕之五弟,早年流落北朝,如今還朝,也該是自立門戶的時候了。今加封允王,於帝京城內賜府邸一座,即日起在建康城內爲允王選妃,在座各位卿家有女待字閨中的,都可上報來,由朕做主,爲允王賜婚。";
無憂驀地睜大了眼睛,臺下的炎之陌迷茫中也好像酒醒了,不解地望着主座上身着龍袍的男人。
他還記得豫州河岸邊,大哥拍着他肩頭道:
";你年紀不小了,也該成家立業了。等你回建康,朕就爲你做主,把那姑娘娶回去做王妃。";
";能讓你如此上心的女子,想來也不簡單。大哥相信你的眼光。等你回建康,戰爭也該結束了,到時真是雙喜臨門啊。";
大哥,你搶了我的心上人,就一定要再硬塞一個,給我湊做堆嗎?你這是在內疚還是想補償我呢?
兩人都不出聲,大殿裡一片沉寂。讓無憂意外的是,女眷席中,一隻酒杯怦然落地,瓷片碎裂,發出驚心的清脆聲,震醒了所有驚呆的人。而這酒杯,這是從迴雪郡主手中掉落的。
無憂分出心思去打量出人意表的炎迴雪,發現她的臉色居然比炎之陌還蒼白,瞳子裡全是濃濃的歉意和不可置信的驚訝。皇帝爲炎之陌賜婚,她爲何要如此失態?難道......
無憂趕緊打住了自己荒唐的想法。也許他們只是兄妹情深,炎迴雪瞭解炎之陌的心思而已。
因爲炎迴雪的舉動,讓衆人的注意力都轉移了過去。而炎落宇也看向她,臉上出奇的和悅,一點沒有被她打破氣氛的慍色。
他淺褐色的眸子微轉,在炎迴雪身上掃過,和顏悅色地說:";朕在外,倒是忘了迴雪你今年也有十七了,再不嫁出去要被人笑話。唔......";他思考片刻,忽然轉向人羣中唯一漠然飲酒一副事不關己的樓萬里,";我記得樓將軍也二十有六了,尚未娶妻。此次北伐,樓將軍戰績彪榜,理應額外有賞。這樣吧,就將回雪郡主賜婚與樓將軍。將軍,你可要好好對待朕的迴雪妹妹啊。";
炎落宇說完,促狹一笑,他好像已經可以預料到樓萬里的臉色有多難看了。
他一向視樓萬里與雷風爲自己的左右手,與二人說話也時常打趣,只不過多數時候都是取笑雷風,卻很少捉的住樓萬里的難堪。今晚如此良機,他還不好好調侃一番?
要說樓萬里其人,也的確詭異。雖說大丈夫志在千里,不應拘泥於小兒女的私情,但他好歹也算樓家幾代以來的一脈單傳,家室遲遲沒有定奪,這可關係到樓家的傳宗接代啊。如此,炎落宇也算爲代代盡忠的樓家做了一件好事。
如果樓萬里的臉色僅僅是抽搐僵硬,那炎迴雪就已經慘無人色了。本就纖瘦的人兒,這會子像是被殿外的風雨吹打了,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
衆人紛紛納悶:樓將軍雖是武將,但也生得英俊有型,比起那些粉面書生,更顯男子氣概。加之戰功顯赫,多少人家巴巴地上門求着把女兒嫁給他,可惜樓將軍都不領情。爲何迴雪郡主得到皇上賜婚,反而一副世界末日的模樣呢?
場中三人已經都成了石化的雕像,炎落宇卻彷彿對自己的安排十分滿意,饒有興致地等待衆人的反應。
炎之陌攥緊手心低下了頭,而樓萬里則是一動不動,臉色鐵青,額跡青筋一跳一跳。炎迴雪惹人憐惜的水眸閃動了一下,下一刻她已經全身跪倒:";迴雪請皇上收回成命。";
炎落宇笑道:";君無戲言,這是人人都知道的。爲何要朕收回成命呢?";
說到這,炎迴雪已經把白皙的額頭貼到了地毯上,只見她跪伏在地上,恭聲道:";自從當年皇上收留迴雪,迴雪就已經暗下決心,此生侍奉於皇上左右,決不嫁人。如果皇上一定要將回雪嫁出宮去,迴雪寧願修心養性,常伴青燈,在城外翠竹庵了度餘生。";
她說得如此決絕,倒讓在場衆人被震撼住了。炎落宇微微蹙眉,好像犯了難。而樓萬里的臉色已經從鐵青變成了烏黑,人家姑娘寧願出家也不要嫁給他......
無憂卻大大吃驚。沒想到這回雪郡主竟不是炎家血脈,而是被炎落宇收留的,她說要一輩子留在宮裡侍奉皇帝,難道是要做皇帝的妃子?如果她與炎落宇沒有血緣關係,倒不是沒可能。畢竟兩人相處久了,相互也比較瞭解。
這一刻,無憂覺得自己這位置就尷尬起來了。衆人眼中未來的準皇后,面對拼死要留在宮裡的皇帝青梅竹馬,該做何表示?
無憂不舒服地蹙起眉,想扭過頭去,卻正好與炎之陌的眼神撞了個正着。他此刻不擔心自己,倒滿眼焦慮地望着她,好像在爲她擔憂。
無憂狠狠心不看他,這時,炎迴雪擡起頭來,她的額頭上已經出血了。觸目的鮮紅襯在白皙光滑的額頭上,讓人無法不爲之動容。
炎落宇低低地嘆息一聲:";你既然如此堅決,朕便不勉強你了。但後宮......朕也不能自私地剝奪了你一生的幸福。你暫且住在宮裡,等以後有中意的男子,再嫁出去吧。";
炎迴雪聞言,又感激地在地上叩了幾下:";謝吾皇萬歲。";
騷動許久才平靜,無憂的心中卻久久不能平復。她對這個迴雪郡主的事越來越好奇,這樣一個外表看似柔弱的女子,骨子裡卻有如此剛烈的性子,實在讓人心生佩服。
大殿中央,炎之陌還失神地站着,癡癡地望着無憂。炎落宇逡起眸子道:";阿陌,你選妃的事,就等各部的資料呈上來,再作定奪吧。";
";是。";炎之陌略顯傷感地低下了頭,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不知是否錯覺,無憂覺得炎迴雪的目光總是若有似無地落在炎之陌身上,那是種奇異的視線,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又格外的熱切。這與她看着皇帝時敬畏謹慎的眼神是完全不同的。因爲,炎之陌每每就是用這種眼光在看她。
無憂思忖着,炎迴雪剛纔明明坦白自己的心意在炎落宇身上,爲何看着炎之陌的眼神會這樣灼熱呢?
一場宴席,到最後已經變了味。人人各懷心思,醉翁之意,顯然已不在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