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裡,一人攥住了她的手,炎落宇好像預知到她的恐懼,指腹在廣袖下快速的劃過她手背,小聲說:";你先去驛館休息吧。再叫人接你進宮。今晚宮裡會有一場盛宴,慶祝朕凱旋歸來,到時朕會把你介紹給衆臣。";
無憂縮了一下手,徑自扶着車樑:";我......雖然答應了你,但我們還未成婚,我就還是南楚的客人。你對待客人不能隨便,也不能......強迫什麼。";
無憂說得有些窘迫,炎落宇興致正好,收回手,撥開簾子,凝望不遠處的宮門:";朕會強迫你什麼?無憂,進了這座城,你就不是昔日的巾幗夫人,朕也不會像另一位皇帝一樣因女人而失了方寸。你更該擔心的是你自己,以你現在的資質和能力,能否勝任一國之皇后?";
他目光深湛,句句刺中要害,激起無憂潛在的反抗欲。她過去是隻靠君昊天和君寰宸的庇護才走過來的嗎?沒有男人她就不能把曦兒撫養成人了?
眼前男子對女性的蔑視令她深深不快,馬車停靠在驛館前,她不用人攙扶,也沒有踩着僕從的後背,在炎落宇注視的目光下,直接跳下了車。儘管落地時";呀";的踉蹌了一下,卻頭也沒回,直接往驛館裡接待的侍從走去。
雷風已交待了所有事項,驛館的下人自然把無憂奉爲上賓。
馬車駛進皇宮,早有天子御輦等候在內。錦衣的小太監跪在馬車下,炎落宇踩着他的脊背下了馬,一步步走上御輦。飛天浮圖旁,炎落宇獨坐在華蓋下,面容莊重,氣定神閒。雷風也換回了玄黑錦衣的御前侍衛裝束,腰間懸着紅纓長刀,步行跟在輦車的一側。
閶闔開啓,御輦進入後宮,炎落宇睥睨四下,問身邊的雷風:";你先回來,宮裡有沒有發生什麼?";
雷風細想了一下,回道:";迴雪郡主前些天出宮去庵廟爲皇上祈福,得知今日皇上回宮,已經在趕回來了。還有......允王殿下也回來了。";
";阿陌......?";炎落宇仰望流雲,逡起了眸子。
允王是炎之陌還朝後被賜予的封號,當時南北戰事剛起,炎之陌爲了請求出戰,拒絕了封王,在昭陽殿前連跪三天三夜。當視線再次落到昭陽殿前的粲華時,這一切,都彷彿還歷歷在目。
深呼吸。
他不會忘了阿陌是爲了誰才堅持要出戰......
御輦在殿前停下,聽到內侍太監的傳喚聲,大殿裡一道人影跑出,跪拜在聖駕前。少年已經長成了青年,新生桐樹般的身幹也有了蒼山的厚重。他穿着件繡金色三爪龍的袍子,佩着繡花紫香囊,明豔之色不改,桃花眼眸裡更多了歷練洗滌的沉澱。
";皇上!";聲音裡帶着一絲顫抖的激動。
炎落宇走下御輦,俯視自己的皇弟,看到他的成長,心中也頗感欣慰。
";起來吧。朕盼你回來已經很久了,宮外的允王府時常派人打理着,這次你回來可別再推脫了。";
炎之陌一怔,站起身來。他若是世子身份,還可繼續待在宮裡,封了王就必須搬出宮外去住了。
";對了,你是一個人回來的?朕還想見見傳說中的允王妃......";
聞言,炎之陌臉色一黯,眸子裡的桃花也被打溼了。那夜之後他沿着碼頭沿岸又找了整整三天,之後一路沿豫州往江浙方向尋找,始終不見無憂的下落。如果李廣在,定會沿途留下線索讓他跟上,可連李廣也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他此次回建康,正是希望借用帝京的力量,在全國各地搜查。
炎落宇見狀,輕拍他肩頭惋惜:";本以爲會雙喜臨門的,看來你娶王妃的事只能暫緩了。不過你可得留下來,喝杯朕的喜酒。";
";大哥......?";炎之陌忽然擡頭,臉上的陰鬱之色一掃而去,";你的婚期定了嗎?我剛纔聽雷風說,你這次帶了新皇后一起回來,她在哪裡?";
又是雷風!看來什麼事都不能交給雷風去辦啊......炎落宇傷腦筋地撫額,輕聲道:";已經安排在了驛館,等落霞宮收拾出來就讓她搬進去。今晚的宴會也會讓她出席。";
炎之陌看着大哥笑若春風的樣子,也從心裡爲他高興。大哥登基以來,先是對北朝終於打了勝仗,緊接着是帝后大婚,南楚近百年來由於歷代昏君而導致的積弱局面,終於被打破,古老的王朝像是迎來了一縷春風,煥發了新生的光彩。
";我等不及晚宴了,現在就去看看新嫂嫂長什麼樣!";不等炎落宇發話,炎之陌已經一溜煙竄了出去。
小時候他就是這樣。炎落宇還是太子時,內閣的宰相爲了巴結他,送來美人十名,當時炎落宇正帶着十二歲的炎之陌在御花園裡作詩,炎之陌聽聞後,立刻吵着要去見美人,倒是比炎落宇先一步見到了衣不蔽體嫵媚裸露的美人。結果大罵通傳的太監,這哪裡是美人,只能看見白花花的肉!
時過境遷,當年纏着自己的五弟也長大了。早晚要見,與其讓他在衆大臣面前失態,不如讓他自己先去面對。
*
炎之陌跨上照夜獅子,因爲受天子寵愛,所以他有特權在天子馳道上騎馬。
一路打馬來到驛館,前來迎接新皇后入宮的馬車已經停在外面。負責迎接的人不是雷風,而是樓萬里?
炎之陌未作多想,把馬系在了一旁。新皇后還是未出閣的女子,按理他是不能單獨與其見面的。他來之前的本意就是趴在窗子上偷偷看兩眼,知道新皇后長的是胖是瘦就行了。恰巧遇到迎接的隊伍,就不用勞煩他爬窗了,只要在一邊等着,等新皇后出來的時候看上一眼。
宮娥與宦官,列成兩行恭迎在驛館門口,翠玉華蓋,漆盒銀盤,晃得人眼花。
無憂穿着炎落宇特地命人送來的織着金鳳的錦衫,繁瑣的髮式和頭上的珠翠令她有不堪重負的感覺,難怪連行走都需要兩側有人攙扶着。
她謹慎地一步步走出驛館,每一步,都代表着她的驕傲和尊嚴。萬不能出錯,叫那人看扁了。驛館外,人人屏息,鴉雀無聲。
春日晴好,花樹從翠枝裡落下芬芳,鼓翅的白鳥,從衆人的頭頂飛過。炎之陌好整以暇地倚着白馬,打量這位未來的新嫂嫂。
然後,當那珠玉翠華的女子擡起頭來,他覺得呼吸有一瞬停滯了。
衆裡尋她千百度,那一身明豔照人卻又略顯侷促不安的人兒,可不就是他苦心尋找了一個多月的佳人?
";憂兒!";隨着一聲呼喚,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無憂的視線裡。
無憂一驚,髮飾上的點點寸金髮出輕微碰撞的細聲。
話未說完,她已經被拉進一個堅硬的懷抱裡。髮簪步搖之間發出更劇烈地碰撞,悉悉嗦嗦的碎響伴隨着她怦然加速的心跳,男子熟悉的青草味道滿滿地圍繞着她的鼻端。
炎之陌的手臂那樣用力,彷彿要將她捏碎了揉入自己的身體裡,從此成爲他的一部分。憂兒,失去你的恐慌,再也不想體味......
無憂靜靜地埋在他懷中,心跳早已要衝出胸膛。雖然早就料到來到建康會遇見炎之陌,但沒曾想,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在她還完全沒有做好準備的時候......該怎麼告訴他?說她被擄走了曦兒,不得不嫁給他的哥哥?
對這個緊緊擁抱着她的男人,最多的是愧疚。虧欠了他太多,太多......
無憂微微從他懷裡抽出,還未開口,毫無防備的脣已經被壓住,火熱的吻急速蔓延,那種吻法簡直是要把她整個人都吞下去,連呼吸的餘地都吝嗇於給她。橫在她腰間的手臂越收越緊,無憂還來不及反應,就陷入這措手不及的意亂情迷中。她從未見過炎之陌如此熱情激烈的樣子,記憶中,他還是那個溫柔爲自己挽發的桃花少年......
曖昧的空氣中浮動着絲絲抽氣聲,兩側的太監宮女們早就瞪大了眼睛,無憂這才清醒過來,氣息不穩地叫道:";炎之陌,你先放開我......";
放開她?
休想!
她已經從他面前溜走太多次了,再不能放手了!現在就要把她扛上馬背,馱到宮裡請大哥賜婚,趕緊娶回王府才能安心!
他固執地抱緊無憂,瘋狂的吻甚至不知足地蔓延到她露出的雪白頸項上。
炎之陌放肆的舉動終於讓樓萬里的眉頭皺到了最深處,他寒着臉,冷靜地提醒道:";炎世子,你現在是在冒犯未來的皇后娘娘。";
炎之陌動作一滯,停住了,頭還埋在無憂的頸窩裡,急促地低喘着。侍衛得到樓萬里的默許,從兩側上來欲拉開炎之陌,卻被他用力地甩開。
";你們在胡說什麼?她是我的憂兒,未來的允王妃......";
";炎之陌!";無憂終於忍不住出聲,打斷了他的肆意妄爲。
他的頭一垂,倒在了無憂肩上。空氣裡一片靜默,只有彼此的心跳聲交相擂動,無憂感到自己的肩上溫熱,好像溼了一片。
良久,才聽到他暗啞的聲音:";爲什麼?";
無憂怔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爲什麼不等我?";
他的聲音聽起來如此悲哀。無憂努力地抑制着身體的顫抖,咬住了發白的脣。對不起,是我負了你......
沉默,然後他猛地推開她,漂亮的桃花眼在藍的過分的天空下,閃着狼狽和惱怒。他眼裡的桃花在急速的枯萎,凋零......明明是生機勃勃的春天,爲什麼無憂卻感覺到了秋日的微寒和蕭索?
身側,樓萬里適時地提醒:";秦姑娘,該上車了。誤了進宮的時辰不好。";
炎之陌臉色發灰,死死盯着無憂,也不說話。他漂亮的眼睛裡還閃爍着晶瑩的水光。
無憂心裡涌起一絲苦澀,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轉身,跨上了馬車。
六匹駿馬拉車,金碧輝煌。樓萬里親自上馬,護衛在馬車一側。
無憂在華蓋垂簾的馬車內坐好,回想起炎之陌憂傷的眼神,心中一動,就欲掀簾回頭。手伸到半空,又驀然停住。自己這是做什麼呢?既然下定決心了,又何必委婉猶豫?
正當無憂躊躇的時候,車窗外卻傳來樓萬里的低喝:";炎世子!";
無憂毫不顧忌形象地就探出頭,趴在了車窗上。身後,炎之陌忽然奔至照夜獅子身邊,解開繩索,翻身上馬,狂抽馬背,向無憂這邊衝了過來。
駕車的僕從爲難地問:";樓將軍......?";
";繼續向前。";樓萬里果斷地下了命令。
無憂盯着後面快馬加鞭趕來的炎之陌,手心不自覺地攥緊,指甲已陷入了皮肉中。
終於,在城門馳道的轉角處,炎之陌的駿馬越過了一行人,橫攔在馬車之前。只見他雙手猛收馬繮,照夜獅子揚起前蹄,對空長嘯了一聲,在仍然軲轆前行的馬車面前停住了腳步。
車伕見狀,忙急急剎車,車廂猛烈地晃盪了一下,車輪與地面發出粗戛的摩擦聲。
無憂按緊車樑,扶住了身形。前方,炎之陌側身騎在白馬上,一身暗紅色的錦衣華服,絕色豔美的面容有些悵惘,眼神模糊不清,但無憂卻能敏銳地感覺到他在看着自己。
兩相無語,沉默持續了許久。
炎之陌孤身單騎,挺拔的背脊立於馬上。長風掃過,帶起地上的塵埃和雜草撲簌簌地向前滾動,天色已暗,灰濛濛的天空中有大片大片火紅的流雲,在他的背後染下油畫般的光彩。
樓萬里勒住了馬繮,隔着車窗輕聲問:";秦姑娘,如何?";
無憂身子一顫。明明他纔是負責護送的人,爲何要問她?這句";如何";到底是何意,難道要她在衆目睽睽中下車去和他說清楚嗎?
無憂在織金的廣袖下按住了自己發抖的手背,沉聲道:";繞過去。";
車窗外,樓萬里立刻傳達:";調轉馬頭,繞過去!";
前方,照夜獅子不安地蹬踏了下後蹄,馬尾來回甩動着。
車輪緩緩滾動,再次前行,馬車與炎之陌交錯的那一剎那,長風捲起了車簾的金穗,無憂端莊地坐在車內,平靜地目視前方。兩人的側臉交叉而過,卻沒有一個人側頭望上一眼。
直到馬車已加快速度,行進了一段距離,無憂才沉重地閉上了眼睛。
初戀之思,就像心尖上一朵小蓮蓬,她不忍挑動,只能慢慢等變厚實的葉子把角包涵起來,再讓歲月潛移默化它。等蓮蓬成爲微苦的蓮子,那痛便會被遺忘。
炎之陌,現在的疼痛只不過是蛻變中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