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靜好,佳期如夢。成了無憂在南朝的一場旖旎春夢。
夢裡半池暖綠鴛鴦睡,滿徑殘紅燕子飛,子規鳴叫,催促歸期。
白天裡,無憂抱着炎之陌爲她特地準備的虎跑龍井茶,坐在櫃檯上發呆。來往的客人如梭,姑娘們嘻笑吟吟,小曦兒在後院裡摸爬滾打玩得不亦樂乎,日子閒逸而充實。
無憂茫然地看着一切,有時會覺得他們都是自己生命裡的過客,走過,散了,留下自己,孤獨地旅行。冠華居不像是家,卻像是她生命裡的一個站點。當她累了,停下了,就在這裡棲息。可這裡又處處充斥着家的氣息,炎之陌無微不至的照料,曦兒的童言笑語,冠華居所有姑娘們的關心。
炎之陌曾經帶她去江南,觀蘇杭之美,領略江南的清豔秀出,天然絕俗。畫船載入孤山,半湖春色,乃是夢中的家。
到底何處爲家呢?
無憂看着茶杯裡的嫩葉迴旋起浮,猶如塵世裡漂泊的浮萍,不由輕聲嘆息。
不知不覺又是一個冬天,還記得剛來這裡的第一個冬天,自己幾乎去了半條命。肚子裡懷着曦兒,滿面塵灰,枯瘦如柴,心裡全是苦,卻說不出。那樣困難的日子,全在炎之陌滴水般的關懷裡,一點一點熬了過來,
滴水之恩,涌泉以抱,當初她搭救的那個桃花少年,如今已經成爲一個值得依靠的男人,只是不知道哪個姑娘會有幸得到這副堅實的臂膀呢?
以他的年齡,也是該成家了,只是自己和曦兒這麼拖累着他,讓他一點結識姑娘家的機會都沒有。曾經炎之陌提過要讓曦兒認他做乾爹,卻被無憂婉言拒絕了。當時她沒有明說原因,實際就是怕炎之陌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他們母子身上,而耽誤了終身大事。
每個人都有權利追逐自己的幸福,她不能這麼自私,剝奪了炎之陌的權利。
只是當時的她並不知道,炎之陌想要的,只有她能給。
今日,炎之陌並不在身邊,他似乎早早地就出門辦事去了。現在都下午了,也不見他回來。
無憂起身,往門外看了看,來往的人羣匯聚成流。忽然,人羣中掠過一抹素白的側影,那樣頎秀的身姿,溫潤如玉的氣質,只是驚鴻一瞥,卻足以震顫無憂的心!
手中茶杯不知覺地滑了下去,熱水傾倒在無憂的手背上,幾縷茶葉還蜷曲在燙紅的皮膚上,她卻絲毫沒有在意。
一旁的紫竹注意到無憂的異樣,剛喚了聲";夫人";,就見無憂從櫃檯後跑出,一直跑到了門口的大街上。
";夫人......夫人?";她追出去,只見無憂倉惶地四處張望,眉心緊蹙,眼神裡滿是焦慮,又隱隱帶了一絲期望,好像在尋找什麼。
許久,她才停止了張望,有些落寞地轉過身,眸子裡一片黯淡,嘴脣輕抿,喃喃自嘲:";果然是看錯了啊......怎麼可能是他呢......";
這麼說着,卻停在外面沒有進屋,雙肩隱隱顫抖着。
紫竹訝異地看着無憂,小聲道:";夫人,你的手......";
*
情深不覺秋光換。鳥去鳥來,冰雪堆砌百二山河。炎之陌坐在酒樓二層的臨窗雅座,遠遠的還能看到好多斷壁頹垣,和新建的屋宇隔着街道相對。
戰火已經燒至了豫州城邊境,半城喧囂半城荒,廢墟上的片點綠色,是繁華的剪影。而這座酒樓裡的人們,還在醉生夢死中,好像戰爭從來是與他們不沾邊的事。
白玉酒杯擦着脣邊,卻並未飲下,炎之陌喃喃道:";天下已亂,可惜這裡的人猶在夢裡呵。";
摺疊式的山水屏風將他的話阻隔在一邊,也隔去了外邊的凡塵氣息。
話音未落,屏風一動,從後面旋出一名白衣男人。素白色的袍子上繡着金絲密線的暗花,頭巾冠帶,氣質卓然。墨玉般澄淨深透的眸子盯着炎之陌看了半晌,似笑非笑地揚脣:";炎兄來得好早。";
桌子上早已空了兩隻酒壺,可見炎之陌一早就坐在這裡等候了。
聽到男人悠遠得已經有些陌生的聲音,炎之陌的手驀然顫動了下,幾滴酒液從杯子裡漾出來,濺到了手指上。
難怪覺得陌生了,是啊,三年多沒見了。
炎之陌暗自搖頭,緩緩地轉過身,看向來人。眼光落定的一瞬,微微嘆息:三年,果然可以改變很多人。
想是這麼想,他還是舉起酒杯款款一笑:";別來無恙,君兄。";
站在炎之陌面前的,正是天朝的鑾王,君寰宸。
君寰宸挑眉輕笑,看着炎之陌豪爽地先乾爲敬,於是也走到他對面,坐下,自斟自飲了一杯。
三年來,南北朝兩位年輕的王,都流落在民間,一個是戰敗後下落不明,一個是監國時擅離職守,鏡像的經歷,卻在三年後,於豫州城重聚首。
早在一天前,炎之陌就收到線人的消息,得知君寰宸進入了豫州。幾番焦慮斟酌之後,決定先發制人,主動邀請他在鳳仙酒樓見面。
看着身邊的無憂,再想到君寰宸的出現,就足以令他夜不能寐。是以大清早就離開冠華居,來到鳳仙樓等候。
如今,看到一身白衣的君寰宸坐在自己面前,反倒覺得鎮定了。他風雅依舊,面容稍顯清減,臉上還帶着淡淡的疲憊。數年來在民間的奔波使他光華蘊集的眸子裡多了幾許滄桑。現在的他,不再是那倨傲華貴、深不可測的王爺,更多的像個質樸謙遜、浪蕩天涯的雲遊書生。
現在的他,也許不具備和自己爭無憂的資格了吧。炎之陌稍稍坐直了背,舉着酒杯的手也更有了底氣。
爲兩人斟滿酒,炎之陌再次舉杯:";多年不見了,我敬你。";
兩人手中的酒杯終於碰在了一起,清脆的撞擊聲,一擦即離,各自抿脣飲盡。
君寰宸以袖擦拭脣邊酒液,淡笑道:";收到炎兄的邀請,我可是吃了一驚。看來這次我沒找錯地方。";
炎之陌也回以一笑:";豫州地屬南楚,我是主,你是客,我應該盡地主之誼的。不知君兄要在豫州城找什麼東西呢?做兄弟的也許能幫到你。";
君寰宸剛提起的酒杯忽然放下,眼神亮了亮,綻放一絲希望:";這個忙,興許真的只有炎兄你能幫得上我。";
";哦?說來聽聽。";炎之陌繼續爲兩人斟酒。
君寰宸禮貌地將空酒杯遞上,看着酒液滑入杯中,緩緩開口:";實不相瞞,三年來我遊蕩諸城,只爲尋找一人。";
手腕一僵,炎之陌突如石化,定定的不動彈了。倒出的酒液早已滿了一杯,壺嘴裡還在淳淳地向外傾倒着透明液體。
君寰宸出聲提醒:";炎兄......?";
";啊?";炎之陌驀然驚醒,趕忙放下酒壺。
君寰宸不禁逡起了眉。本來炎之陌突然邀請,他就覺得事有蹊蹺,再看此時炎之陌的反應,心中更加篤定。於是試探地問:";炎兄是不是知道憂兒的下落......?";
方纔那麼一說,炎之陌已經可以肯定君寰宸此行的目的,如今聽他直接問出來,更覺忐忑。不能,不能再讓君家的人接近無憂,絕對不能讓他找到!
炎之陌定了定神,詫異道:";憂兒......是誰?";
";就是昔日我王府的小妾,秦無憂。與炎兄你還有救命之恩,你怎麼會不記得了呢?";
";噢......我想起來了。";炎之陌恍然大悟,";我這三年遊手好閒的,過去的好些事都記不清了。她現在好麼?我還想日後報恩呢。";
炎之陌如此回答,讓君寰宸好生失望。他垂下了眸子,黯然道:";憂兒失蹤了,我找了她三年,至今下落不明。現在戰火連綿,希望她不要在外面流浪纔好。";
看着君寰宸失魂落魄的樣子,炎之陌手心微微顫抖,臉上卻是一片惋惜:";這樣啊......真是可惜。君兄,你放心好了,我在這豫州城消息還算靈通,若她也進入了豫州,我定會第一時間派人通知你。";
";如此,便多謝了。";君寰宸舉酒相敬。
";不客氣。不知君兄打算在豫州城待多久呢?我好派人幫你安排住所。";炎之陌這麼問,其實關心的是君寰宸何時離開,最好能將他與無憂隔得遠遠的,免得夜長夢多。
君寰宸搖頭嘆息:";我尋找了許多州郡,有些不足半日便離開,也有些一待便是大半年。這次來到豫州,還沒決定會待多久。但我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在這裡一定會遇到憂兒。";
炎之陌頓時一驚,額上不知不覺滑下一滴冷汗:";既然這樣,君兄不如到我府上暫居一段日子?";
炎之陌這話,實在是兵行險招,他深知君寰宸多疑,絕不會相信自己片面之詞。自己主動發出邀請的話,他反而不會答應,也便不會懷疑到冠華居了。但君寰宸若是一反常態,冒出一句";恭敬不如從命";的話,那他真是自掘墳墓了。
對面,君寰宸好像在思索什麼,炎之陌攥了一手的汗。半晌,他終於擡頭,歉意道:";不勞炎兄費心,我習慣了一個人。而且找不到憂兒的話,我也許明天就離開了。";
炎之陌這才鬆了口氣:";也好。如果君兄在這裡遇到什麼麻煩的話,可以隨時來找我。";
兩人又喝了幾杯,隨便聊了些話,炎之陌便先行離去。
二樓臨牀的位置上,君寰宸捏着酒杯,俯瞰街道上炎之陌離開的背影。憂兒,會在炎之陌那裡嗎?
本來,進入豫州城只是他茫茫旅途中的一個站點,他也沒有希冀會在這裡找到憂兒。但是,卻讓他遇到了炎之陌。而炎之陌的種種表現,又顯得頗爲怪異,好像在刻意隱瞞什麼。思及此,君寰宸的心中開始蠢蠢欲動,被澆熄了三年的希望,不由地又重燃了起來。
夕陽塗織,將這個傍晚暈染得無限美好。沒想到在戰時還能見到這樣的景色。
走出酒樓,君寰宸顯得有些熏熏然,仰面望着天空,胸腔中被壓抑許久的某種情緒又重新活躍了起來。
陪君醉笑三千場,不訴離殤!
不訴離殤啊不訴離殤,伊人何在?離別之苦,又有誰懂?
步態微浮,君寰宸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在大街上晃盪,時不時輕笑出聲。轉過一處僻靜的角落,一低頭,就看見一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坐在地上,不哭也不鬧,一雙黑豔豔的大眼睛格外明亮,很少能有小孩子有這樣通透的眼神,只是那裡面,現在盛着些無措的悲傷。
藉着酒意,君寰宸蹲下身子,與小男孩平視,笑眯眯地問:";你是哪家的小公子,迷路了嗎?叔叔送你回家好不好?";
男孩大概三四歲的樣子,眨巴着大眼睛打量了他一會,便指着巷子那頭的一條大街道:";我家在那邊。";
君寰宸笑了下,這孩子倒不怯生。伸手把他抱起來,放到自己肩頭坐着,說:";我現在抱你過去,遇到轉彎的地方,你就伸手指一下方向。";
男孩點了點頭,兩人於是就出發了。不過路程並不像君寰宸想像的簡單,因爲一路上,男孩常常會盯着小攤上的糖果,眼巴巴地看很久,直到君寰宸都走過了,小男孩還是執拗地回頭盯着看。
君寰宸索性折回去,買下糖果塞到男孩手裡,於是他就溢出甜甜的笑。那種笑很舒心,依稀記得很久以前,有個人也是這樣笑的,那個人是誰,他卻想不起來了。
這樣,再抱着他繼續前進。一路上停下了許多次,直到男孩手裡再也拿不下了。
有時候君寰宸覺得自己是瘋了,同情心氾濫到送迷路的孩子回家,還陪他逛街當免費奶爸。只是看到孩子童真的笑容,就會不由的心動,甚至想,如果他的曦兒長大了,現在也該跟這個孩子一樣的年齡。大概自己是真的喝醉了。君寰宸搖搖頭,繼續按孩子指的方向去走。
*
而此時的冠華居里,無憂還在爲方纔街上的驚鴻一瞥而失神。
那樣熟悉的側影,終其一生,她都不可能忘記。真的會看錯嗎?還是三年了,自己仍舊無法忘記他,甚至思念成狂,產生了幻覺?
使勁地搖晃着腦袋,無憂覺得今天自己太反常了。
一旁的紫竹提着醫藥箱站了半晌了,無憂愣是沒搭理過她。正着急着,炎之陌剛好從門外進來,紫竹立刻道:";主子,你可算回來了。夫人今天可邪門了,無緣無故地被茶水燙傷了手,卻跑到門外去,這回子又一直搖頭晃腦地嘆氣,也不讓我包紮。";
";哦......?";炎之陌豎起了眉,走到無憂面前,大手貼着她額頭問,";怎麼了,是生病了嗎?";
無憂往後避開,搖了搖頭。
炎之陌更加疑惑,桃花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有心事?能說給我聽聽嗎?";
無憂擡起頭,眉梢微蹙,咬着嘴脣糾結了許久,才忐忑道:";我今天......好像看到了宸......";
";什麼?你見到他了?";話音未落,炎之陌已經牢牢抓住了無憂的手腕,橫在面前。
無憂掙扎了下,解釋道:";我只是看到一個側影,還不能確定......你抓得我好痛......";
炎之陌驚覺自己的失態,趕忙鬆開手:";對不起,我只是太驚訝了。";
無憂撫着自己的手腕,上面已經被捏出了一道紅痕:";你怎麼反應這麼大......也許只是我看錯了,別太擔心。";無憂自發自覺地認爲炎之陌的異常激烈的反應,是出於對自己的關心,心中不由生起一股溫暖。
轉頭去看後院,曦兒已經不在那裡了,於是問紫竹:";對了,曦兒呢?我剛纔走神呢,不知道他去哪了?";
";曦兒......?";紫竹也愣了愣,";我剛纔去幫夫人拿藥箱了,沒注意啊。他不是一直在後院玩嗎?";
說着,三兩步跑到後院去,卻見小院裡空蕩蕩的,連個人影都沒。忘記上鎖的鐵門開了條縫,風兒疏落地吹來吹去。
";曦兒......!";一股恐懼的不安襲上心頭,無憂失聲喚出。
炎之陌趕緊跟上來,看清後院裡的情形後,安慰無憂:";別太擔心,也許曦兒只是貪玩。他這麼小,走不遠的,我們趕緊去找找。";
無憂焦急地說不出話,只能一個勁點頭。三年來,曦兒第一次一聲不吭地離開她身邊,一種莫名的恐懼充斥了全身,她止不住地顫抖着,卻跌跌撞撞地要往外跑。
炎之陌趕緊拉住她:";你身體不好,別出去了。我派人去找,你留下來,萬一曦兒自己回來了呢?";
無憂鼻子抽噎着,點了點頭,周圍的姑娘們很快地就會意,紛紛從後門出去找了。
而此時的冠華居正門前,君寰宸正抱着滿手糖果玩具的小曦兒,仰頭看巨大的牌匾。
";冠、華、居......你家就在這兒嗎?";君寰宸一字一頓地讀着,將懷裡的小男孩放到地上。
年紀小小的曦兒用力地點頭,嘴巴里還唆着君寰宸剛買給他的糖葫蘆。
看他可愛的樣子,君寰宸忍不住再次發笑,彎下腰來摸摸他頭頂,微笑道:";既然你到家了,叔叔就先走啦。以後可不要再迷路了。";
男孩在他大手的撫摸下又是重重地點頭。君寰宸於是轉身,逍遙離去。
還未走開幾步,身後,忽然傳來女子欣喜的叫聲:";曦兒......是曦兒!原來你在這啊!";
聽到";曦兒";二字,尚未走遠的君寰宸身形一怔,停住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