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同謝清運成婚後,我們夫妻二人就搬到了謝清運的王府。孩子在我腹中已經三個月大,我害喜害得厲害。每天吐得不行,謝清運在外忙碌,我將謝家全權交給了謝清運,再顧不得政事,也再沒見過蘇域

小桃子知道我懷孕後,每天忙上忙下,好像比我還歡喜一般。我也不知道他開心個什麼,只覺得他每天給我遞梅子,就像給狗投食一樣,讓我覺得有些暴躁。

我忍不住拉小桃子來訓斥:“我是人,不是狗。餓了我會要東西吃,不需要你這麼來喂。”

小桃子不好意思地笑:“人家說一孕傻三年,我怕小姐你傻了不知道餓。”

“別這樣,好嗎,不知道的,會以爲你這纔是孩子他爹。”我剛說完,忍不住又一陣噁心。

小桃子趕緊端了盆來給我吐,嘴裡還不曾停歇:“哎喲,我的祖宗,您能少說兩句讓奴才不掉腦袋的話嗎?奴才就算是隻貓,命也剩不下幾條了啊。”

我不說話,光顧着吐了。

我想告訴小桃子,其實他這輩子,跟了我這個主子,比貓的命硬多了。

爲了止吐,謝清運給我開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藥方,那些藥都苦得我想哭,卻還是要喝下去。

可能是懷孕懷得太辛苦,我不知不覺也對這孩子有了濃厚的感情。我不知其他孕婦是不是同我一樣,初初懷着這個孩子,覺得是責任;等吐上幾個月,肚子顯出來,摸着他在裡面,責任什麼的便就忘卻了,只覺得這就是自己的心肝命根。

我懷着他脾氣有些暴躁,家裡的東西幾乎砸了個遍,謝清運見着我都要繞道走。

孩子九個月大的時候,我肚子像要爆炸一樣了。所有人都同我說,這必然是個大胖小子。他好動,時不時要踢我一腳,疼得我罵爹喊娘,只想趕緊生下來。

懷孕期間謝清運都讓我待在府邸,從不讓人給我稟報煩心事,這些煩心事包括:

1.蘇域的一切

2.朝廷的一切

我一向是心懷天下的人,隔絕了這兩條之後,我所得到的消息基本上只剩下了:

1.隔壁家禮部侍郎的女兒愛上了前任禮部侍郎的兒子,兩家宿敵,兩人愛而不得,最後他們各自養的貓一起私奔了。

2.這兩隻貓奔到了我家。

這兩隻貓非常機智敏捷,在府裡躲藏了五天,天天偷肉吃,都未曾被人發現。廚師被這一類靈異事件驚呆,死活不願意再爲我做吃的,吵嚷着要辭職。我十分欣賞這個廚師的廚藝,也閒得無聊,便讓人選了個日子,帶着人浩浩蕩蕩地衝往廚房,決定做賊。

結果我剛一衝進廚房,剛好就看見一隻貓兒從橫樑上跳了下來,我下意識地伸手,一接,對方就落入了我的懷裡。我和貓對視了片刻,隨後那貓立刻尖叫起來,拼命掙扎。我就躲閃着它的爪子,換着姿勢抱它。片刻後,我感覺身後風聲不對,廣袖一揮,猛地回身,便用着衣袖拍了一隻貓。

這個動作幅度對我來說過大,旁邊人驚叫起來,我感覺腹下一沉,不由得白了臉色。

小桃子趕忙衝了過來,扶着我道:“小姐!你怎麼了!”

“我感覺……”我肚子開始陣痛,我故作鎮定,“我好像要生了。”

大家呆了一呆,我忍不住扯着嗓子吼:“看什麼看!我要生孩子了!快通知人啊!”

我大概是沒說清楚到底要通知誰,於是當我被架到產房裡,號得像殺豬一樣的時候,外面居然吵鬧無比。

我認出了許多人的聲音,包括了皇帝、謝清運、蘇域、禮部侍郎、前禮部侍郎以及禮部侍郎的兒女……

這麼多人在外面說話,我有點不好意思喊,忍不住問了小桃子:“爲什麼會有這麼多人在外面?”

“娘娘,您這可是皇長子,皇族的人都來了,您顧全一下顏面,先別喊了。”

一聽這話,我腦中第一個反應居然是——蘇域也來了。

因爲他來了,我居然還真就忍了片刻,但那小孩子死活不出來,我忍一會兒,又忍不住要喊。最後小桃子給我含了支人蔘,紅着眼道:“姑奶奶,別叫了,等一會兒沒體力生孩子了!”

我“呸”一下把人蔘吐了出來。小桃子哭了:“姑奶奶,這種時候別耍性子了。”

“能換支好吃的嗎?”

“什麼?”

“這支有點苦,沾點糖給我。”

小桃子:“您果然是見過大市面的,生孩子都還能如此鎮定自若……”

小桃子雖然這麼誇我,但是過了將近一夜,我還沒生出來的時候,我再也鎮定不下來了。

外面不再吵鬧了,但我知道,仍舊站了很多人。我也叫不出聲音來了,只能含着人蔘,聽着產婆不斷喊,用力,用力。

可是我的確沒有力氣了。

習武之人講真氣,我感覺自己似乎都耗盡了。那麼一瞬間,我清楚地知道,別說這個孩子,我自己似乎都未必保得住。

小桃子一直在旁邊哭。我想讓他不要哭,可是我的確沒有力氣了。

天剛剛亮的時候,我聽到產婆驚叫出聲來:“血崩了!王妃娘娘血崩了!”

剛吼完,我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太醫們開始迅速在我身上插針。我感覺昏昏沉沉,想哭哭不出來,想叫叫不出來。我感覺身上冷,那一分鐘我怕極了,可又有些意外的輕鬆和解脫。

恍恍惚惚中,我聽見誰吵鬧着衝了進來。

“殿下!不可!產房男子進不得的!”

“滾開!”那人一聲怒吼,然後直接衝到了我面前,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

“殿下,不可魯莽!您半身武藝萬萬葬送不得!”

“滾!”

“殿下!”

“再吵老子就讓你死!”那人猛地大吼出聲來,隨後我便感覺有一股綿力從掌心灌入,我覺得精神似乎好了那麼一點,撐着眼皮去看,便見着那個人正將我抱在懷裡,握着我的手,靜靜地瞧着我。

我也看不出他眼中是什麼神色,他只是靜靜地看着我,目光裡什麼都沒有透露出來。

我們就這麼靜靜地對望着,我感覺迷迷糊糊的,腦中似是有浪潮拍岸,去又復來,欲語還休。

那是太漫長的日出,我明明覺得自己似乎是溺水之人,卻又不知是哪裡來的力量,拼命掙扎着往岸邊衝去。他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然而僅僅就是那麼看着,就給了我莫大的力量。

旁邊傳來了大夫的欣喜之聲:“好了好了,娘娘不會有事了。”

其實他不說,我也知道,蘇域在,我沒事。

天徹底亮起來的時候,我最後一次咬牙,終於聽到了嬰兒啼哭之聲。

我整個人都虛脫了,倒進了蘇域懷裡。

產房裡本是進不得外人的,此時除了大夫,僅有蘇域和謝清運待在裡面。蘇域滿頭是汗,抱緊了我。外面傳來了笑聲,哭啼聲,寬慰聲。然而我誰的聲音都聽不見,只聽見蘇域虛弱的聲音。

“你老實回答我,這個孩子,是不是我的?”

我沒說話,頭放在他胸口,聽着他胸口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這麼溫暖,這麼炙熱。

我靠了很久,終於慢慢閉上了眼睛:“不是。”

蘇域轉過頭,高吼出聲:“太醫,這個孩子幾個月?!”

太醫“撲通”一下就跪了下去顫抖着聲道:“大概……七個月。”

“七個月……”蘇域喃喃自語,轉頭看向了我,“七個月前……你剛和他成婚。”

我沒有理他,我怕我一開口,就忍不住說出什麼不該說的來。

此時孩子已經洗淨,由謝清運抱了過來,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歡喜道:“給我看看。”

蘇域身形一僵,謝清運抱着孩子走到我們面前,溫和道:“清玉殿下出手相救,清運不勝感激。”

說着,他往我旁邊擠了過來,蘇域本就虛弱,當場被擠了出去,謝清運將孩子輕柔地放進我懷裡,然後將我攏進他懷裡。蘇域呆呆地看着這一切,片刻後,沙啞着聲問:“這個孩子,是我的,對嗎?”

“清玉殿下慎言!”謝清運皺起眉來,低聲怒喝。而蘇域則看着我,眼裡滿是渴求。

我知道,若此時承認了,那麼我與蘇域的關係,也就斷不了了。於是我低頭看着孩子,逗弄着他。這是個男孩,看我逗他,原本汪着水的眼,定定地瞧着我,突然就笑了。

我聽着孩子咯咯的笑聲,突然覺得無所畏懼,於是便靠着謝清運,慢慢道:“殿下相救之恩,謝萱不勝感激。但若想挾着恩情毀了謝萱的名譽,殿下未免太過分了些。民女七月前入京,與清運殿下一見鍾情,私訂了終身。雖然的確放浪了些,但如今我已嫁給清運殿下爲妻,也算不得太大的罪過。清玉殿下若想以這個孩子做文章,怕是太荒唐了些。”

“七個月……”蘇域喃喃自語,“怎麼真的會是七個月……也許是八個月呢?也許……”

“殿下,”我抱着孩子,終於開口,“孩子的月份,太醫不可能誤診。而且無論這個孩子幾個月,都與殿下並無干係。民女與清運殿下,青梅竹馬,十幾歲便已相愛,中間雖因分別有了差錯,但民女對清運殿下之心,矢志不渝。民女從不曾愛上過其他人,”說着,我內心抽搐起來,卻仍舊堅持說了下去:“始終如一,只愛着清運殿下。”

他沒說話,愣愣地看着我,許久之後,他終於道:“是了,你一直只愛着他的。是我想得太多。只是,可否讓太醫再診一次。”說着,他轉頭吩咐了另外一個大夫道,“你上前來看看,這個孩子多大?”

聽到這句話,我有些忐忑

,正想阻止,謝清運卻捏了捏我的手掌,示意我不要說話。

一個太醫走上前來,認真地查看了孩子,終於起身,同我們行了個禮道:“回稟殿下,娘娘,王子不足七個月,早產體虛,應好好休養纔是。”

蘇域沒說話,他定定地看着太醫,有些失神道:“正德,真的是七個月嗎?”

“千真萬確。”太醫再次重複了一遍,“七個月。”

蘇域不再說話,愣愣地看着孩子。

我沒敢看他的神色,低頭同孩子玩鬧着。不一會兒,便沒了力氣。謝清運對衆人下了逐客令,蘇域終於清醒過來,勉強站了起來,撣了撣衣衫上的灰,轉身便走了出去。沒走幾步,我便叫住了他。

“蘇域,謝謝你。”

蘇域身體猛地僵直,片刻後,他沙啞着聲音道:“不要謝我,我今日救你,只是不想便宜了你。死多容易,”他輕笑出聲,“難的是活着。”

說完,他便走了出去,我抱着那個孩子,覺得內心裡全是溫暖。

謝清運坐在旁邊爲我整理了一下衣衫,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孩子是九個多月生的,”我壓低了聲音,問謝清運,“那個叫正德的太醫明顯是蘇域的人,他爲何撒謊?”

“撒謊?”謝清運笑了,“不,他沒撒謊。這孩子如今的模樣,的確是七個月的。你喝的那七個月的藥,一份方子是保胎的,但另一份方子,卻是爲了延緩孩子生長。”

聽到這話,我慌張擡頭,正想要詢問,謝清運忙道:“不用擔心,那方子只是會讓孩子小一點,沒有其他害處。”

聽到這話,我這才放心下來。

蘇域給我用真氣續了半條命保住我和孩子之後,民間一時傳遍了我和他的謠言,皇帝覺得有些尷尬,便琢磨着要給蘇域賜婚,一連給蘇域賜下一百張美人圖,潛臺詞就是——看上誰就娶了吧。可美人圖送回的當夜,蘇域就一把火燒了那些畫。不久之後,從蘇域府裡傳出了謠言,蘇域有虐待女人的癖好,尤其是對他親近的女子……一時嚇得盛京中未出嫁的女子人人自危,能嫁的都趕緊嫁了,就怕蘇域不小心看上了她。

我聽着這些消息的時候,正抱着孩子哄着他睡覺睡覺。孩子是皇帝取的名字,叫葉瑞琪。

瑞琪活潑,每天都扯着嗓子哭號,不哭的時候一雙眼便四處亂瞟。這個時候的孩子還不會動,就是吵得我日夜不得安寧,一顆心都系在孩子身上,倒是什麼事都忘了。

謝清運同我提起蘇域來,我抱着孩子,一時之間,竟覺得是極其遙遠的事,那一個如烈火一般的男人,在留下這個溫暖的孩子之後,似乎便再也熾熱不起來。

有時候人世間的事便就是這樣。

也許你需要走遍千山萬歲才能相遇,卻只需要轉身就能分別。

也許你很多溫暖的積累才能愛上一個人,卻只需要一場徹悟就可以淡忘這個人。

蘇域之於我,並非不愛了,卻也已不需陪伴和他的消息。我們在同一個世界相遇,在不同的世界懷念,僅此而已。

於是謝清運告訴了我這件事,我也只是愣了一下,隨後聽見了瑞琪的哭聲,便趕忙轉頭去照顧他。

謝清運嘆息出聲來:“我瞧着你,不由得有些感慨。”

“感慨什麼呢?”

“感慨……”他思索了片刻,才找出形容來,“你居然也已經成爲一個母親了。”

“你與我一同長大的,我始終覺得,你總是跟在我身邊那個小女孩。”

我抱着孩子,不由得低頭笑了:“人總是要長大的,可是你知道我爲什麼人爲什麼要長大嗎?”

謝清運眼裡第一次出現迷茫之色,我抱着懷裡的孩子,搖着他:“爲了學會幸福。”

“就像我,邁過這個坎,便好了。”

“那你幸福嗎?”他問我。我內心一片安寧,擡頭看着他燈火閃爍下的面容,慢慢道:“清運,此時此刻,我心常安。抱着這個孩子,有你爲我遮風擋雨,我已覺得足夠。”

“那就好,”他若有所思點點頭,片刻後,輕笑出聲來,“那就好啊。”

我沒說話,看着那燭火。

我未曾告訴謝清運,我雖足夠,卻未幸福。因爲我有那麼一個只能遙遙相望的愛人。他與風險相伴,與安定相隔。然而我深知,所有幸福的感覺,必然要與安寧相隨。只有在寧靜中尋找到的幸福,才能使長久的、穩定的溫柔。

而歲月會教會我,怎麼磨掉年少時的棱角,不去想不該想的東西,不去求不該求的東西。等我不想了,不求了,這樣的安定,便就是我的幸福了。

我抱着那個孩子,心中一點都不惶恐。我覺得這是上天給我的禮物,讓我在這樣忐忑惶恐的世界裡,找到了唯一的支柱。

他讓我知道,作爲一個母親,我得堅強起來,保護他,陪他長大,讓他成人。

我這麼想着,也就去做了。我很認真照顧這個孩子,也就覺得時間過得很快。我沒有什麼熟悉的人,很少出去參加盛京女子的聚會,大家慢慢遺忘我這個人,只有在每每打起謝清運注意的時候,纔會想起我這位代表着謝家的皇子妃。

我與蘇域的會面也很少,基本上都是在宮廷聚會之上,我帶着孩子,端正地跪在謝清運旁邊,而他在另一邊。我們之間各種大殿寬闊的長臺,觥籌交錯之間,我幾乎看不清他的面容。

其實我也經常會想他,但往往在夢裡。那時候我總是提着一盞燈,走過漫漫長廊,而他在長廊裡跑出跑進,周邊是一幅又一幅泛着光的畫卷,他在畫卷裡哭笑。一會兒是第一次見他,一會兒是同他一起在山裡烤兔子給謝清運下絆,一會兒是在青城看旭陽初升,一會兒是在火海里她越火而來……

我一遍又一遍以着這樣的方式回憶他,然後走到長廊盡頭,就只剩下了瑞琪站在前方,無數個他在我身後伸出手來,我卻也只能盡力奔跑,衝向我的孩子。

我唯一一次單獨與他相遇,是因爲宮宴煩悶,我便拉着一歲多的瑞琪走出殿外學走路。他踉蹌着往前奔跑,我顧着他,便低頭一直緊張地拉着他兩肩的衣服。小孩子剛學走路總是想走得快,我一時沒有顧及,他就“砰”地撞上一個人。

黑色大理石映照出那人的身影,小孩子瞬間哭了起來,對方明顯是喝多了,不耐煩地出聲:“再哭老子就殺了你!”

瑞琪雖然年幼,但是大人的話也能聽個差不多。蘇域一吼,瑞琪當場大哭不止,蘇域藉着酒勁兒,一巴掌就抽了過來,我連忙抱住孩子,那一巴掌便實實在在地落到了我的身上,疼得我一個趔趄。

這時候他似乎清醒了一點,迷濛着看我,片刻後笑了起來:“喲,是清運王妃啊,大半夜沒事兒來這散步,緬懷故人呢?”

我沒說話,抱着瑞琪想走,他卻一把攔住我:“王妃,幹嗎這麼快走啊?是此處風景不好嗎?要不本王再送你一次,摘星樓還是其他地方,你想去哪兒?”

我掉頭走開,不想與他多做糾纏。被他巴掌拍到的地方疼得我吸氣,和這種酒醉了的人有什麼好說的呢?

蘇域瞧着我走遠,在後面不急不緩地說着:“你不願同我說話,我知道。但就算不說你我的事,王妃也該記得當年的謝子蘭吧?還是榮華富貴的日子把王妃的心消磨透了,什麼事都不記得了?謝子蘭當年對待王妃,也算是用盡心力了,聽聞王妃年幼遇難,是謝子蘭親自帶人不眠不休查了多日,才找到了王妃;聽聞王妃年幼喜歡一條畫裡的鯉魚,是謝子蘭找了全國才找來;王妃想要集市上草織的螞蚱,丞相聽說了就跑去學……”

“別說了。”聽他說起這些事來,我忍不住心上絞痛,有一股腥甜之氣涌了上來,卻仍舊忍不住頓住了步子。他卻不管不顧,猶自繼續:“可惜啊,王妃又可還記得,當初那麼多人讓您別查軍餉案,有個叫蘇域的人,還特意寫了封信告訴你,軍餉案可查,謝子蘭動不得。可你卻那麼固執,想要自己一路查下去。你知道爲何謝子蘭給你設了局,又突然改了主意嗎?因爲他設好了局,等你跳的時候,有人告訴了他,你是他的女兒。早在你們開局之前,謝清運就已告知謝子蘭你是女兒身,爲了就是讓你不顧一切的時候,謝子蘭能以此制衡。誰想當林婉清告訴他你是他的孩子,若他不死就是你死的時候,你女兒身的秘密,便成了他的催命符。”

“一世聰慧的謝子蘭居然被侍衛當庭擊殺,你不覺得有些荒唐嗎?你一定知道這個案子的侍衛,是謝家人。對,”他看着我面上痛苦的神色,歡快地拍了一掌,高興道,“謝子蘭不是他殺,是自殺。他要死在大殿上,死得讓林婉清知道,他死了,你可以活下去了。葉清歌啊葉清歌,”他叫着我以前的名字,語調裡全是嘆息,“我真替你可悲啊。你以爲真的都是假的,你以爲該死的,卻恰恰是愛你的。”

“時至今日,”我忍住喉中腥甜,勉力平靜道,“你同我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葉清歌已經死了,民女謝萱,活得很好。”

“謝萱是個很自私的人,她從不弔念過去,因爲她沒有過去。”

說完,我便拉着瑞琪往前走。蘇域在我身後,靜靜地看着我,低聲呢喃:“你說你沒有過去,那麼蘇域是誰呢?蘇域怎麼辦呢?”

“葉清歌,”他輕笑出來,“你知不知道,那年蘇域一個人衝進萬軍火海之中救你,其實就不打算活着。如今活着,果然不如在那裡死了,倒也乾淨。”

我勉力走着,一步,兩步……直到聽到這句話,我終於再忍不住,猛地跪倒在地,喉中腥甜再也抑制不住,我尚來不及用手捂住嘴,便吐了出來。

瑞琪被嚇呆了,慌忙道:“娘,娘……

蘇域衝到我身前來,一把抱起我,便帶着我往外衝,高喊着:“太醫,太醫!”

“你總是同我提往事,又有什麼用呢?我如今已經是謝萱了,謝子蘭死了,你也已經是清玉殿下,我總不能天天去懷念死人,也總不能再離開謝清運嫁給你。”

我閉上眼睛,眼淚全都滾了出來:“我這輩子不過求個安穩,我不怕活着,我怕死去。你若真的想報復我,大可讓我去死。”

“死太容易了,便宜了你。我說過,你得活着。活着受盡磨難痛苦。”他抱着我,衝進了大殿,周邊的人都被驚動,趕忙召集了太醫,他在那麼喧鬧的世界裡,輕聲說了句,“就像我一樣。”

謝清運衝上來,將我接了過去,抱進了最近的寢宮,蘇域等人一路跟上,就像跟屁蟲一樣。一個宮人抱着瑞琪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大夫給我扎着銀針,同旁人道:“娘娘生產時落了病根,又長期鬱結於心,傷了肺腑。日後還望娘娘心平氣和,莫再有太大的情緒了。”

我閉着眼點頭,謝清運拉着我,輕撫着我的頭髮:“不是說過得很幸福嗎,怎麼就不開心呢?”

“因爲傷口需要時間癒合,而某些人也需時間遺忘。”

說着,我慢慢地睜開眼睛,看向人羣中注視着我的蘇域。

“爲了遺忘,還望不復相見。”

他沒說話,呆呆地看着我,一瞬之間,好似一個犯了錯的少年,慌張得不知所措。

“不復相見……”他喃喃着這句話,片刻後,竟是笑了開來,“既然這麼討厭,討厭到見了便連命都保不住,那麼便不見吧……”

說着,他音調竟帶了些沙啞,用只有我和他才能聽到的聲音道:“我也覺得,見了,還不如不見。以前不知道什麼叫心如刀割,如今知道了,還盼莫要再受這樣的苦難。”

周邊是嘈雜的人聲,他的聲音明明這麼小,我卻還是聽得這樣清晰。我透過來來往往的人影留下的空隙看他,他也瞧着我。他那看得那麼認真,那麼纏綿,彷彿就是最後一眼。

片刻後,他終於轉身,只是離開之前,他突然把目光落到了一旁的瑞琪身上。

他靜靜看着他,目光似是有些迷惑。

我下意識緊張起來。我知道蘇域是不喜歡這個孩子的,就像他不喜歡謝清運一樣。

他瞧着瑞琪,瑞琪歪着臉看他,片刻後便笑了。他愣了愣,一向剛毅如他的人,眼裡竟也突然浮現出了一種類似柔軟的神色來。他猶豫了片刻,卻還是對着跌跌撞撞的瑞琪伸出手去,我瞧他伸手,不由得大驚出聲,高喝:“不要碰他!”

剛喊出口,我這才發現,蘇域所做的姿勢,是一個“抱”的姿勢。只是他還沒碰到瑞琪,便被我給喝住。他聽到我的聲音,不由得愣了愣,有些詫異地看向了我。那麼一瞬之間,他眼裡交織了許多情緒,難過、傷心、委屈、憤怒,甚至還帶了些不甘。然而也就是那麼片刻,他竟就笑了起來。

那笑容薄涼又苦澀,配合着他的面容和微微凌亂的發,讓他顯出了一絲疲憊的感覺。

“這一刻我終於覺得,”他沙啞着聲音,慢慢道,“我果然,再也找不回你了。”

“他長得很像你,”他面色慢慢平靜下來,解釋道,“我只是想抱抱他。”

“對不起……”我有些尷尬,看着他的神色,竟是有了那麼些心疼。他沒說什麼,轉頭看向瑞琪,瑞琪盯着他看了半天,竟就不知死活地伸出手,跑了過去,抓住了他的衣角。

“爹爹,爹爹好漂亮……”

瑞琪還小,不太會說話,統一把男人稱爲爹爹。以前也就覺得好笑,而此時此刻,他喊出聲來,氣氛不由得有了那麼些詭異。蘇域靜靜地看着他,就那麼看着,看了很久。

他似乎是有些難過,看着這個孩子,他竟是再也沒能僞裝下去,明顯地散發出一種“孤單”的氣息來。

他猶豫着伸手,終於是摸了摸瑞琪的頭。而後不再多言,僵硬着走了出去。

我一時有些尷尬,瑞琪跌跌撞撞地跑到我身前,拉着我的手,糯聲糯氣道:“爹爹……爹爹好漂亮……”

我沒說話,摸着他的頭髮。

我詫異地發現,瑞琪仔細看上去,竟也有那麼點像他了。尤其是那雙眼睛,同樣鳳眼輕佻,美豔動人。

瑞琪說得對,是啊,再沒有人,能比他更好看了。

可是這麼好看的人,卻也不會再屬於我了。

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蘇域了。他再也沒有出現在我的世界裡,哪怕是宮宴,也是我們也是分成兩段時間去,我去上半場,他讓人探聽到我走了,纔去下半場。我不大出門,於是整整兩年,我都沒再見過他。

這兩年裡,瑞琪不比當初的嬰孩,越長越像他。我不由得有些擔心,同謝清運說過,他也只是“嗯”了一聲。

有一日謝清運想要帶他出去遊玩,恰巧那些時候我染了風寒,便只能讓謝清運單獨帶他出去。孩子長得快,出去半個月,回來便變了個模樣。長高了許多,也更加結實,面貌少了蘇域的美豔,竟是越發像我。

我不由得放下了心中的大石,抱着孩子親了好幾口,瑞琪咯咯笑了起來,謝清運便在一旁也笑了起來:“他快四歲了,該請個師父了。”

“請誰呢?”我有些疑惑。謝清運思索了片刻,提出一個人選來:“陳昊吧?”

陳昊是世家中如今最出彩的學士,謝清運要請他,也是不錯。

如今朝中的局勢,蘇域和謝清運爭搶多年,世家大多歸順了謝清運,蘇域在文臣中雖然不太被接受,但佔着兵部和幾位前朝老臣,和謝清運倒也算勢均力敵。皇帝多次想要立謝清運爲太子,但稍有動作,第二日便看到兵部的人跟着老臣去死諫,於是只能作罷。

聽小桃子說,兩邊每天都在鬥嘴皮子,吵架。蘇域嘴賤,常常直接撩袖子上陣嘲諷謝清運,謝清運一向是不理會的,要是的確被戳中痛楚——比如他從來打不贏蘇域這樣的事——謝清運就會爲蘇域做媒,向皇帝請婚。

一開始幫蘇域請婚的時候,謝清運還會問我:“我這樣做,你生氣嗎?”

我愣了愣,謝清運便解釋:“我知道你心裡還是有他的,我這樣做,你生氣嗎?”

我沒說話,想了片刻,我不由得反問他:“你知道我心裡有他,你不生氣嗎?”

“以前生氣過,後來也習慣了。知道這是不能改變的事,那麼不如接受。我總覺得,只要你能安安穩穩的,那麼我也就足夠了。”

“我也一樣,”我不由得笑了,“知道他不會是我的,那麼我怎麼會強求?若真能娶個合適的姑娘……”說到這裡,我竟有那麼一絲酸澀,卻還是說了下去,“那就娶吧。”

謝清運沒說話,看着我,片刻後,竟是笑着說了句:“傻姑娘。”

後來,謝清運一共爲蘇域請婚了十三次,每次請婚完,我就覺得家門口多了幾波埋伏謝清運的人馬。然後就是聽蘇域做的各種荒唐事,什麼裝病、跪求、恐嚇對方家女兒等等。

此時朝中雖然明爭暗鬥,但也還算平穩。直到皇上聖體欠佳,一時才緊張了起來。

當時瑞琪年滿五歲,他不算聰慧,讀書很晚,一張嘴皮子卻極爲利索,常常噎得大人都說不上話。

叫他練字,他草草寫了過來。我批評他的字難看,他便嘟着嘴和我說歪理:“我要是字都寫得好看了,還要練字幹嗎?”

我說:“這不是好看不好看的問題,是認真不認真的問題,你說說,這朝廷裡大人小孩,還有誰的字比你醜?”

“有啊,清玉皇叔。”瑞琪答得很敏捷很機智,我一時竟無言以對。

瑞琪雖然不愛讀四書五經,但卻偏好話本子。九歲的年紀,因爲這些話本子,他成爲同齡人裡識字兒最多的人。這些話本子什麼都有,一開始寫妖魔鬼怪的我忍了,直到有天我從他枕頭下翻出一本《王妃桃花朵朵開》,我終於怒了。直接讓謝清運去查辦了寫書人。

本來,以我爲原型寫話本子我不太介意,但問題是,這作者把人物關係都寫對了啊!

忍無可忍,讓我怎麼回答瑞琪對於葉清歌蘇域謝清運之間關係的問題!

查辦寫書人這件事謝清運做得很快,盛京裡的老百姓對與這件事有些不滿,告到了蘇域那裡。聽說蘇域花了一天時間看了那本書,第二天立刻去刑部將寫書人一年的刑期改成了五年。

我想,百姓還是太天真,他們太不瞭解蘇域了。當然,願意爲了一個寫書的人這麼忙活,也證明現在大宣國家富強,百姓安康。

可當我以爲大宣就要這麼繼續下去的時候,皇帝突然半夜急召整個太醫院過去,隨後就封閉了宮門,再不准他人進出。

這個消息傳來的時候,我正睡在房間裡,謝清運躺在另一邊,摟着瑞琪。

侍衛“砰砰砰”敲響了大門,謝清運聽得情報,驚坐而起。

“父皇怕是不行了。”謝清運輕語了這麼一句,隨後拍了拍我的背,認真道,“聽好了,不管外面傳來什麼消息,你絕對不能走出王府。現在盛京只有我的王府對於你來說是安全的,不要拖累我,明白嗎?”

我微微一愣,他轉身下牀,我猛地拉住了他的手:“一定要贏,知道嗎?”

謝清運點了點頭:“明白。贏了我不會爲難蘇域的。”

說完,他俯過身來,在我額頭上吻了一下,再次重複:“我一定會贏。”

緊接着,他起身來,穿上衣服,便直接衝了出去。

透過窗外看,外面天色烏黑,無星無月。

風雨欲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