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走到我身邊, 從眼梢餘光掃到的服飾，認得是剛纔在馬背上裝暈，取笑我的回鶻王子巴茲爾, 他開口問：“圖圖, 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
不理。
見沒反應, 這人乾脆在我旁邊坐下, 還學着我的樣子, 雙肘撐在膝蓋上，雙手託着腮膀，只是那對賊眼沒有看向水面, 而是大大方方的，面對着我, 滴溜溜亂轉。
忍不住, 翻了個白眼, 對面的人“撲哧”笑了：“果然是阿不罕口中的那個胡圖圖，只是今天怎麼不是很吵, 很多說話？”
阿不罕？我驚訝地擡頭。
長着絡腮鬍子的巴茲爾，臉上的笑容既開朗又有些調皮，他眯起眼睛：“你不會真的忘記了阿不罕吧？這，那個自戀的傢伙要是知道，可真是太打擊了！他在你家呆了幾個月, 回來到處誇耀在江南的經歷, 害我們眼饞死了, 要不是我爺爺攔着, 保不定, 有多少族裡兄弟都投奔你家去了！”邊說，邊自個哈哈笑起來。
“敬新磨？”我失聲叫起來, 仔細端詳對面人的五官，嗯，若不是這一臉的絡腮鬍子擋着，兩人還真有點相象。
見我醒悟，巴茲爾點點頭，並鄭重地將兩手在胸前交叉，向我彎了彎腰：“尊貴的胡圖圖小姐，我代表黑汗部落，邀請你來做客。”因爲是坐着，行這樣的禮，未免有些滑稽，可是他的語氣卻分外認真。
被他的樣子，逗得心情好轉，我急忙問：“敬新磨呢？噢，就是阿不罕，他人呢？沒有和你們一起來嗎？”
他聳聳肩，攤攤手，無奈地苦笑：“只有光明神使才能知道他現在的行蹤，這小子回部落呆了不到半個月，將族裡的孩子們唬得猿心意馬，一個個吵着要離開，若不是爺爺發怒……只是這小子卻又跑了。”
這倒是敬新磨的本性，我聽得不由一樂。
“這次我們來龍化州城，除了想找我妹妹阿日娜，還想看看阿不罕，會不會也在。看來，他沒來過這裡，胡圖圖，你後來也沒再見過他？”
見我茫然地搖搖頭，開朗的回族少年也不禁嘆了口氣，卻馬上又笑嘻嘻地對我說：“對了，你在龍化州有沒有遇上阿日娜？當日在部落，聽阿不罕說你的時候，她還第一個嚷着要想結識你，你們若是碰上了，一定能成爲好朋友！”
我臉上笑容有點發僵，巴茲爾繼續說着：“胡圖圖，等圖欲帶你回龍化州時，我介紹阿日娜和你認識吧----”
“騰”地站起身來，我背對着他，強壓住火氣：“不用了！我應該很快就會回吳越……噢，我肚子餓了，要去吃東西了。”說完，就跑了。
大家已經圍坐在篝火邊，開始燒烤食物，旁邊還支着一個鍋，冒着騰騰的熱氣，一個護衛單膝跪在前面，用刀將懷中一隻風乾的牛腿片下，扔進鍋裡。
老師見我過去，將身子挪了挪，在旁邊讓出個位置，我默默坐下，接過護衛遞來的烤肉。契丹人多食牛羊肉，但這肉質與江南的牛羊完全不同，沒有那麼濃重的羶腥味，白煮的新鮮手抓羊肉會散發出一股香氣，讓我這個不喜羊肉的人，也能下口，而這剛剛烤過的牛肉則更鮮美。
但畢竟吃不慣太油膩的東西，加上沒有新鮮的蔬菜配佐，咬了幾口後，我便不想吃了，看看周圍的人，一口肉，一口酒，吃喝得興高采烈，也不好意思，打斷他們的興致，只有在那裡呆坐着。
老師回過頭，看見我的樣子，笑笑，伸手拿掉我身中的烤肉，對旁邊的侍衛說了句什麼，又拿過手巾，替我拭了拭臉和手。這些是他在吳越時慣常的舉動，每次見我邋里邋遢進書房時，必定邊訓斥，邊將我打掃乾淨，才準碰他的書籍。
周圍的少年們卻齊齊停止了動作，一個個睜大眼睛，看着我們。有一個，還誇張地將口中的酒，噴在對面少年的身上，引起一片混戰。
老師若無其事地接過侍衛端來的碗，親口試了試溫度，才遞給我：“喝粥吧，不然夜裡餓了，老師可不給你吃的。”
我接過碗，舀一口，嗯，真的很好吃哎，裡面不但有大米，還加了肉湯，似乎還加了奶奶酪進去，真香！
雖然是夏天，草原的夜晚還是有些冷，一口氣，連着要了三碗粥後，我摸摸肚皮，心滿意足地對老師說：“飽了。”不由心情大好地展開笑臉，露出兩個梨形的酒渦。
那班嘻鬧的少年又突然沉默，人人變得斯文起來，嘿，嘿-----胡圖圖行走江湖的必殺技，中者身亡！我得意洋洋地朝老師眨眨眼睛，卻看見他臉有慍色。
“咳，咳，圖圖吃的什麼粥？這麼好吃，也讓我們嚐嚐，圖欲，你可不能重色輕友哇。”巴茲爾成功地轉移了衆人的注意力，於是，衆人一窩蜂搶着要吃粥。結果鍋裡煮着的牛肉還剩下不少，卻將米粒撈了個乾淨。
吃得高興的一班少年，從行襄中取出各種的樂器，開始彈唱、舞蹈，回鶻民族似乎個個天生就能歌擅舞，而那些契丹武士似乎也不遜色。
我聽不懂他們的歌詞，卻能感受到他們的歡樂，合着音樂的節拍，用手打着拍子，偶爾扭頭，對着身邊的老師展顏一笑，老師用溫和的笑容迴應着。巴茲爾舞到我們面前，伸手，大聲地說：“來吧，圖圖，阿不罕說你會跳我們民族的舞蹈，來，跳給大家，看看！”
被歡快熱列的音樂感召着，我伸出手響應，卻被一隻有着修長手指的大手給握住了：“不用了，圖圖重傷未愈，現在不適合跳太激烈的舞。”老師淡淡地說。
“圖圖受傷了？”巴茲爾的大嗓門吸引了衆人的注意力，音樂停了下來，大家都圍了過來。紛紛詢問，敵烈和安團前些時候並不在龍化州城，所以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面對衆人的關注，我有些羞怯地想躲開，手卻依舊被老師牢牢地抓住不放，只好往他身後挪了挪。
老師三言兩語將事情說了一遍，只說是被人誤會，受了傷並投入地牢，並沒有提起阿日娜的名字，可是在他說話的時候，我忍不住偷偷去看巴茲爾的表情，卻正好碰上了他投來的，若有所思的目光。
老師對着敵烈和安團說：“我打算帶圖圖在閭山住段時間，軍中事務都已託付給耀屈之，正好你們倆也回來了，可以幫着多照應些……”
敵烈皺起了眉頭：“可是，圖欲哥，若是你不在軍中，二王子他……”被老師舉手示意打斷了，沒有說下去。
夜深了，圍着篝火的人羣卻依然歌舞着，氣氛熱烈。老師看我連着打了幾個哈欠，便讓我先去帳篷睡覺，搖搖頭，不肯。再後來，我實在撐不住了，就順着老師伸過來的手臂，趴在他腿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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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來，還是在老師的腿上，卻已是在行駛着的馬車上了。看我迷迷糊糊不解的樣子，老師不覺笑了：“真是比豬還能睡，昨夜將你搬進帳篷，今早又搬上馬車，你倒好，照樣夢周公。”
被說得臉上有些不自在，只好將頭伸出去，前後看看：“咦？他們人呢？”
“一早就走了，他們回龍化州去。”
“噢。”我縮回頭，看他手中又捧着卷書看，便往旁邊挪了挪，將頭靠在窗口，假裝望外面的風景。
看來已快到目的地了，遠處已經能看見隆起的山脈，這座大山的形狀有些奇怪，峰巒之間幾乎沒有溝壑，遠遠看上去，像是一面黑沉沉的屏障，又像是一段古老而厚重的城牆，四平八穩地壓在這塊中華古代文明的發源地之一——西遼河平原上。
看着外面迥異江南的風景，我卻提不起前一天的興致，只感到心裡沉甸甸的，像壓了塊石頭。我不是傻子，遲遲不能進宮，見他的父母，連契丹皇帝回城後對吳越使節的正式宴請，我都未能列席，皇室的態度已十分明朗；而老師這時候突然帶我離城，昨晚敵烈他們的吞吞吐吐……最讓我難受的是，老師將要納妃這個事實。
一雙手將我拉了過去，老師將我放到他腿上：“怎麼了，有心事？”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沒有。”
他解開我散亂的髮髻，用梳子輕輕梳理着，恍惚間，我似乎又回到了從前：“老師，我們一起回吳越去吧。”話衝口而出，卻越來越小聲，臨行前的那種自信早已不翼而飛了。
老師沒有回答，依舊梳理着我的頭髮，一會將它們熟練地綰了上去，又將我的身子扳過，面對着他：“圖圖，是不是想家啦？”
“不是，”我搖頭，再點頭，想想又搖頭……乾脆低下頭去，玩弄着衣帶的一角，不想讓他看見，我因爲鼻子發酸已經有些潮溼的眼睛。
老師嘆了口氣，將我低着的頭按到他的胸口：“圖圖，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呢？老師等得好辛苦----”
“你要納妃，給圖圖尋師母，就尋吧，我不會有意見的。”卻控制不住聲音的顫抖。
老師的手用了份力道，我用濃重的鼻音繼續說：“過幾天，等三哥的事情辦完，我就跟他回去了，以後也不會再來----”抓住我胳膊的手又加了份力，不由得痛裂了嘴，“噝，好痛啊。”
良久，他才鬆開了手，卻又捧起我的臉，先用帕子擦去淚痕，才說：“這小腦袋裡裝的都是些什麼呢？都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我這幾天忙，還沒顧得上查你的功課，最近，是不是又偷懶了？”
我掙不開他的雙手，只好皺着一張臉：“我不要再學這些功課了，圖圖是個女子，以後也會嫁人，學問再好，又有什麼用？再說，你以後成了家……”
老師卻“撲哧”笑了：“學問好，可以教子呀，我可不想以後自己孩子的母親是個粗人。”他的本意是想惹笑我，可是，一想到他將要與別的女人生下孩子，就更讓人煩躁。
最後，他認真地注視着我的眼睛：“圖圖，不要再多想！不要去聽別人的閒言閒語，有些事情，你不必知道，也不必去擔心，老師會處理好……老師只希望你能快快樂樂，無憂無慮地過日子，這次沒有保護好你，是我疏忽。本以爲二弟能接到你，想不到你那麼快就出事了----咳，咳，真是意外”說的這裡，他停了下來，眼光往下，展示着長而濃密令女人都會妒嫉的眼睫毛，嗯，我有點懷疑他是否在偷笑。
當他重新與我對視時，那雙黑得有些發綠的眸子裡，堆滿了誠意：“圖圖不要再多想，跟我去醫巫閭山好好玩幾天，什麼都不想，只是開心地玩，好嗎？”
對着他那雙讓人目炫的眼睛，我毫無抵抗力地點頭：“好！”
片刻後，醒悟過來----和我的酒渦一樣，老師殷切而蠱惑人的目光，也是他的江湖必殺技，中者身亡!
眼看我清醒過後，馬上要開口反悔，老師又加了一句：“噢，對了，那裡還有個你一直想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