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價而沽。
這四個字,立時叫雷寅雙眼前一陣豁然。直到這時她才醒悟到,江家老太太看她的眼神裡那估量的神色是個什麼意思。
緊接着,她卻是才意識到,最近京裡有關江葦青的謠言多少有些古怪了——要說市井百姓拿各世家姑娘們跟那些正在選妃的皇子們配對,這還算是有個情由的,偏如今這些閒話裡竟又夾帶上個江葦青,又算是個什麼意思?他又不是皇子,且今兒纔是他十五歲的生辰而已,更甚者,那些閒話裡硬被拉來跟他湊成一對的,多數還都是如今市井間頗爲看好的皇子妃人選……便是他家裡真拿他“待價而沽”,也不至於挑在這時候跟衆皇子們搶媳婦兒吧?
忽然間,雷寅雙就從這些閒話裡嗅到了一絲陰謀的氣息。
雷寅雙今兒來,原是想着找機會看一看江葦青日常生活的地方來着,偏如今因着石慧的那些話,以及她忽然間醒悟到的事,叫她一下子分了神。直到前面開了席,她都沒想起來她原是打算來“參觀”侯府的。
入席時,石慧坐在雷寅雙的左手邊,蘇瑞則拉着馬鈴兒搶佔了她右手邊的座位,叫來遲一步的陸月衝蘇瑞瞪了好一會兒的眼。
陸夫人只當自家女兒是要過去挑釁雷家姑娘的,死活拖着女兒去跟自己坐了一桌。陸月無奈,便舉着根手指,隔着桌子遠遠地衝着雷寅雙點了兩點。雷寅雙則一臉無辜地衝她撇了撇嘴——她倆的意思,一個是責怪雷寅雙沒能幫她看好座位,一個是表示自己的無辜。可這番動作看在別人的眼裡,卻是成了一個挑釁一個迴應了。加上之前在花廳裡,陸夫人叫陸月過去時,陸月不好衝她娘表示不滿,便扭頭把那翻起的白眼拋到了雷寅雙和石慧的身上,於是其他人都和陸夫人一樣,竟都誤會了,只當這陸月和雷寅雙間的矛盾愈發不可調和了。
雖然雷寅雙很少出席這樣的場合,她多少還是知道的,這富貴人家的酒席可和江河鎮上的酒席不同,往往中午開席,等到散席時,竟是略歇一歇就到晚飯時間了。今兒鎮遠侯府的這頓酒席看來也是如此。因如今才三月初,且最近陰雨連綿,天氣裡還帶着寒涼,衆人便都坐在花廳裡吃着酒,那戲班子則在庭院裡搭起的戲臺上演着小戲。
不過,其實也沒多少人認真看戲,酒過三巡後,一個個便都端着酒杯呼朋喚友地四處亂竄了。
一般來說,這種請客吃酒的場合,客人與主家間的交際只佔了一成,客人與客人間的來往倒是佔了九成的。因此,這會兒趁着酒酣耳熱,那些女眷們有相互走動聯絡感情的,也有於暗處謀劃子女姻緣的,更有甚者走“夫人外交”替丈夫在朝廷上拉外援的,竟是不一而足。
雷寅雙支着下巴看着熱鬧,一邊在腦海裡腦補着誰和誰湊在一處說話到底是爲了什麼時,忽然就聽得那邊傳來一陣吆喝聲。扭頭看去,就只見長寧長公主一隻腳踩着那座椅,花姐則高挽着衣袖,二人如兩個土匪婆一般,竟在那裡吆五喝六地划着拳。二人的身旁,臨安長公主笑眯眯地拿筷子敲着酒杯,幫二人判着勝負——卻是都喝高了。
要說花姐原還想裝個矜持的夫人模樣的,誰知叫兩個長公主聯手多灌了幾杯,幾人便這麼現了原形。虧得安國公夫人因當年受了重傷,直到如今都碰不得酒,不然那一桌子只怕更加叫人看不下去。
雷寅雙看看那邊的熱鬧,又轉着眼珠看看在場衆人的反應,卻是忽然就發現,在場的衆人看到這一幕時竟分作了涇渭分明的兩派。一派,是頗爲鄙夷地撇着嘴;另一派,則是有樣學樣地也找人鬥起酒來。而叫她覺得有趣的是,那豪邁的“斗酒派”,卻並不是像她所以爲的那樣都是武將家的女眷,竟也有不少文臣家的女眷在鬥着酒,不過她們斗酒的方式比較文雅一些而已。而那“撇嘴幫”也不是清一色的文臣家眷,如那程老太君和石慧的母親安遠侯夫人則也都是擰着眉頭的。
顯然花姐和長公主那邊的“有辱斯文”,很快叫這二位達成了共識。看着那二人從不約而同地撇着嘴,到漸漸不再注意花姐那邊的動靜,專注地說着她們自己的小話,雷寅雙立時就腦補出她倆這會兒怕是在說着江葦青和石慧的事。
看着安遠侯夫人和程老太君似乎越說越投機,雷寅雙忍不住就皺起了眉頭。她不知道江葦青知不知道他家裡和安遠侯府的打算,但顯然程老夫人並不排斥這門親事。而想着安遠侯府背後的德妃娘娘,想着幾位皇子,雷寅雙的眉不由皺得更緊了。就她看來,江葦青完全沒必要淌這一趟渾水的,可鎮遠侯是個什麼打算就很難說了,畢竟,這侯府裡還有個前途未卜的江大。爲了給江大謀個好前程,不定他們真能賣了江葦青……
她這裡纔剛想到江大,就聽到廳外進來個婆子回稟,說是大公子和世子要進來給老太太敬酒。
雷寅雙一聽就伸長了脖子。從江葦青受傷起,她竟有四五個月都沒見過江葦青了。
她這裡正抻着脖子往外看時,忽然有個丫鬟過來傳話,原來是安遠侯夫人在招喚石慧過去。而與此同時,雷寅雙發現,旁邊幾桌上也有女孩子被各自的家長叫了過去。雖然沒人給雷寅雙作解釋,可看看那些家長們的表現,她多少還是猜到,這應該是各家的母親們帶着女兒在變相相親了。
想着石慧是過去跟江葦青“相親”的,雷寅雙心頭不由又是一陣古怪。那感覺若論起來,倒頗有些像是喝了口老陳醋,叫她牙根一陣發緊。
不一會兒,外面果然進來一羣人,領頭的卻是鎮遠侯。立時,原本坐着的女眷們,除了那輩份大的,一個個全都站了起來。偏雷寅雙的座位原就在後面,且她還故意挑了個角落裡坐着,這會兒被站起來的人們一擋,別說江葦青了,她連鎮遠侯都沒能看得清。她有心想從座位上下來跑到前面去看個熱鬧,走到一半時,卻正好叫德慧看到,將她攔了回來。
德慧那六歲的兒子陸崇原是跟着他父親在外面吃酒的,這會兒正好也跟着江葦青他們進來。雷寅雙還沒見過這孩子,但這孩子倒是聽人提過雷寅雙的,且還知道她擅長使鞭,便頗不見外地拉着她一陣叫“姨”。而雷寅雙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有人叫她“姨”,她不由也是一陣新奇。且那陸崇和他那靦腆的小姨馬鈴兒不同,倒是跟他的姑姑陸月和另一個小姨蘇瑞的性情頗像,竟很不把雷寅雙當個外人,直到江葦青他們一行人出去,陸崇仍是賴在雷寅雙的腿上不肯下來。
雷寅雙看看花廳門外,衝自己搖了搖頭。這般回頭想想,她覺得,也幸虧有陸崇攔了她一下。如果她就這麼跑過去,明兒還真不知道又要被人編出什麼不好聽的故事來。她是無所謂的,可她爹和花姐這會兒正“玻璃心”着,不定又要帶累江葦青跟着吃瓜絡了。
那陸崇纏着雷寅雙玩了一會兒,便叫他母親給抱開了。雷寅雙這裡正想着只怕今兒她是見不到江葦青了,忽然就有個丫鬟走到她的身旁,彎腰湊到她的耳旁小聲問着她:“姑娘可要更衣?”
雷寅雙一怔,扭頭看向那個丫鬟——卻不是她的丫鬟,是個不認識的。
不過,長得倒是挺漂亮。
那丫鬟微笑着給雷寅雙遞過去一塊帕子,就好像是雷寅雙向她要了一塊帕子一般,又跟雷寅雙在問着她什麼一樣,笑着對雷寅雙道:“奴叫花影,原是在蒲園當差的,因今兒前頭人手不夠,才臨時調了我們幾個過來幫忙。”
雷寅雙的眼不由就學着天啓帝的模樣眯了一眯。
江葦青給她說過,他住的地方叫“蒲園”。而且她還知道,他那四個小廝是以四大名山命名的,而他的那幾個丫鬟,則都是以“影”字爲名。不過這幾個丫鬟的名字明顯沒有小廝的名字好記,且她也沒有刻意去記,所以她也不太清楚這花影是不是那幾個“影”之一。
見雷寅雙坐在那裡沒動,花影又微笑着看了一眼她接過去的那塊帕子。雷寅雙這纔想起手裡還拿着塊帕子,便低頭往那帕子上看了一眼。只一眼,她就認了出來,這帕子正是當年她和小兔合作繡的那一塊……
是的,是她和小兔合作繡的。當年因着什麼事,叫三姐嘲笑着雷寅雙的針線活,說她不像個女孩子什麼的。雷寅雙自個兒沒把這話放在心上,不想小兔給記在了心裡,便跟小靜要了一塊素帕子,又拿筆在那帕子上面畫了只小兔,然後叫雷寅雙用黑線沿着他畫的墨跡勾了個邊,算是她也繡了個東西出來了……
雷寅雙看看那帕子,又斜眼看看花影。這會兒她終於明白這花影爲什麼給她一種熟悉之感了——花影的笑,簡直就跟她頭一次看到春歌時,春歌的笑容一模一樣,都是那種受過專業訓練的、宮廷式微笑!
——可不,聽說這幾個“影”都是太后給的呢……
雷寅雙正半信半疑時,旁邊正跟馬鈴兒說着話的蘇瑞一回頭,卻是正好看到湊在雷寅雙身旁說話的花影,立時便笑了起來,道:“這不是花影姐姐嗎?怎麼連你也來前面幫忙了?”
蘇瑞算起來是江葦青的表妹,因此她認識花影倒也不奇怪。見她確認了花影的身份,雷寅雙這才放下心來。只是,她纔剛站起身,就叫蘇瑞一把拉住了。聽說她要去淨房,小丫頭立時也嚷嚷着要一起去。那馬鈴兒聽到,也說要跟着一起去。正好那陸崇又跑過來找他兩個小姨和雷寅雙玩,聽她們說要出去,也不管不顧地鬧着要跟着。他娘德慧見他鬧得兇,可也不好叫幾個小姑娘帶他去淨房,所以她也只好跟着了。然後……雷寅雙就尷尬地發現,於猝不及防間,她們竟是組團去淨房了……
雷寅雙偷眼看向花影,見花影竟沒什麼表示,心底不禁一陣好奇——這江葦青,到底有什麼打算?
在去淨房的路上,聽陸崇跟她一陣嘰嘰呱呱的閒聊,雷寅雙才知道,原來他之所以知道她會使鞭子,是江葦青說的。立時,雷寅雙就有種感覺,這小子顯然是被江葦青忽悠着跑進來的……
而直到她們這一行人到了淨房,雷寅雙一路都沒有發現任何異樣。等她出來時,卻是聽到花影答着德慧的話,似乎是江葦青從外面得了一株稀有的蘭花。那德慧是個有名的“花癡”,且最愛蘭花,聽花影那般說,便立時表示想要去江葦青的院子裡親眼看一看那蘭花。
花影飛快地溜了雷寅雙一眼,又裝着一臉爲難的模樣,對德慧道:“可……我們爺不在院子裡……”
“他若在,我們還不方便去了。”德慧道。
蘇瑞也道:“再說,我們又不是外人,逸哥哥那院子我們也不是沒去過。”
這倒也是,蘇瑞和德慧都是江葦青正而八經的表姐妹,那馬鈴兒跟他是拐着彎的老親,至於雷寅雙,更是他的救命恩人。還真都不是外人。
看着花影被逼無奈才妥協了的模樣,雷寅雙忍不住就又學着天啓帝眯了眯眼——她怎麼從中嗅到了算計的味道?!
便是江葦青能把個陸崇忽悠進花廳,他真有那個能耐算到德慧會跟着她們一同出來?且還算到她會主動提議去他的蒲園一遊?!
不能吧!
她家小兔沒那麼能幹吧……
作者有話要說: 不好意思,這章小兔還是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