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看着他倆都落了座,何進賢輕咳了一聲:“議事吧!浙江的事兒於府臺在京裡的時候都已經聽說了。你給朝廷提的那個‘以改兼振兩難自解’的方略,內閣也早用廷寄通告了咱們。咱們浙江的諸位同僚無不是歡欣鼓舞,於府臺果然是大才!根據你的這個方略,我們也謀劃了好些日子,拿出了一份議案。下面你把議案看一看,還有什麼地方需要修改。如果沒有意見的話,咱們明天就按這個議案進行吧!”說着,便讓身邊的書吏把早已謄錄好的議案分發給於新武跟秦密。

兩人也不言語,接過議案就認真仔細地看了起來。

何進賢凝神端坐着,其他官員也都眼巴巴地瞅着他倆。等了老半天,就盼着這一刻了,等着於新武點頭同意了,再多給他戴兩頂高帽子,唱兩句高調,趕緊找個酒樓吃飯去!等了這麼長的時間肚子都開始抗議了。有的官員已經開始浮想聯翩,到底去哪個酒樓比較合適呢?也不知道這個於府臺是個什麼口味。於新武定了議案,再讓秦密接了令,明天就要開始了。

大堂裡的氣氛又恢復到了死寂的狀態。

所謂議案,其實就是決定。待於新武同意,何進賢蓋上了巡撫的大印,這決定也就成了政策,接着秦密再恭敬地接了令,萬事大吉。從何進賢的角度來說,於情於理,他於新武都不應該對這份議案有什麼不同意見。畢竟他初來乍到,務必要跟浙江上下搞好關係,雖然他是陳於壁的門生,可縣官不如現管,明面上他還是杭州知府,一切還是要以何進賢爲主才行。如果於新武會做人的話,這會兒嚴肅點倒沒有什麼,等下出去喝酒的時候多跟何進賢及各位官員多碰幾杯,說幾句好聽的,不就什麼事兒都結了?

這個議案的內容其實也就二百來字,一共六條。可兩人卻慢慢地看,細細地品,過了足足有半個時辰,才擡起了頭。秦密還是那副淡淡地似笑非笑的表情,扭過頭去看了看於新武;於新武則輕微地搖了搖頭,又看了看秦密。

“於府臺,沒有什麼異議吧?”何進賢很有些渴望地看着於新武道。

“有。”於新武聲音不大地點了點頭。大堂上所有的人皆是一怔。錢寧也微微地睜開了雙眼,略帶訝異地看了看他。

“這個議案,”於新武把議案放在了桌子上,用手指點着道,“和朝廷‘以改兼振兩難自解’的方略有些不符。”

包括錢寧在內,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色。只不過錢寧的臉色突然變得輕鬆起來,而何進賢的臉色卻頓時黑如鍋底。

“哪兒不符?!”何進賢抑制住火氣,壓着聲音問道。

“這個議案只有前四個字,沒有後四個字。”於新武這才擡起眼睛跟他對視着。

“於府臺於大人,這裡是巡撫衙門,不是翰林院,有什麼話就說全了,讓咱們也聽明白些!”何進賢聲音頓時有些高了。

“好,那我就說明白些。”於新武環視了在座的諸位官員一圈,這才施施然地開口道,“就在不久前,也有人問過我,提出這個方略,有沒有想過稻田改了,災民今年的荒算是能度過去,可明年呢?災民的土地都賣了,糧食也吃完了,還要不要活?”說到這,他有意無意地看了秦密一眼。秦密卻又拿起了身旁放着的議案看了起來。

“當時我心裡也不痛快。千年的田,八百的主,沒有不變的土地,也沒有不變的主人。如果讓有錢有糧的大戶拿出糧食來買災民的田,然後改種桑苗,這樣既推行了國策,也賑濟了災民。要知道國計民生兼則兩全,偏則兩廢。這就是我這個方略的初衷,”於新武站了起來,拿起議案舉在空中搖晃着,“可看了這份議案,我算是看明白了,照這個議案的改法,明年老百姓就會沒有糧食吃!因爲這個議案通篇說的都是,如何讓大戶以最快的速度把災民的田買了趕種桑苗,至於那些買田的大戶,會不會趁着天災壓低田價,老百姓賣了田後還能不能過日子,隻字不提!請問何大人,諸位大人,倘若真出現了壓低田價的事,十石一畝,八石一畝,甚至於七石一畝,百姓賣是不賣,官府管是不管?如果不管,鄙人提出的這個國策便只會帶來更大的災難,浙江亂起來不說,也會給恩師帶來麻煩。這恐怕與鄙人的初衷恰恰相反吧?”

何進賢跟在座的諸位官員都愣住了。半晌都沒人說話,只有錢寧讚許地看着於新武點了點頭,心裡欣慰不已。

於新武繼續道:“因此,屬下認爲,這個議案還是得請大人及諸位同僚重新議定才行,這樣也好跟朝廷交待。”

何進賢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新任杭州知府於新武一上來就是長篇大論,公然跟自己,跟浙江官場叫板。這樣的事情是萬萬不能容忍的,可國策卻偏偏是此人提出的,他自己的解釋纔算是最權威的解釋。更何況此人又是陳於壁的門生,難道是陳閣老沒有跟自己說清楚?這不可能啊!陳大人明白無誤地告訴自己說,改稻爲桑是必須要進行下去的,他又怎麼會派人來跟自己較勁?又怎麼會派自己的學生來否定自己的國策?他一時間腦子有些亂,搞不清楚上面到底是個什麼想法。

其實從陳於壁的角度來說,之所以在這個時候派於新武來浙江,也是有着深層次的考慮的。浙江的官場儘管都是自己的人,可畢竟這些人在下面呆的太久了,難免會有小山頭主義,不是那麼好使喚,尾大不掉。表面上處處遵從自己的意思辦事,可實際上不論什麼時候想自己要比想朝廷多得多!上面定下了什麼政策,他們第一個想法便是自己能從中撈取到什麼好處,千里做官只爲財,管它什麼國策不國策,民衆不民衆,先把自己腰包給裝滿了再說!說穿了,只要能弄到銀子,爹孃老子都敢賣!

現在好不容易出了個改稻爲桑的國策,正好可以藉着這個機會賣地,這田地本也不是自己的,更不是那些老百姓的,而是大明的,可是能賣出銀子來,爲何不賣?那些大戶們用極低的糧食買來了大片的田地,明年上繳的孝敬就會比往年多出至少一倍來!不過何進賢也想過,如果他們想借着機會買縣城附近的田地,當然要賣出一個高昂的價格來,這些商人們除了銀子什麼都沒有,自己除了銀子什麼都有,各取所需嘛!所以說是豆腐掉在了灰堆裡,不拍不行,拍重了也不行,頭疼不是一日兩日了。現在遇到改稻爲桑這麼個大國策,又出了個大天災,靠浙江自己還真不知道會被弄成個什麼樣子!想來想去,才挑中了於新武這麼個翰林院出身的學院派,又是自己的得意門生,原則性也比較強,又沒有沾染官場的那些壞習氣。派他來也是爲了提醒浙江的官場,做事情不要太出格,現在是非常時期,還是要以朝廷的利益爲重。

但於新武路途中遇到了錢寧,跟錢寧的一番深談卻是陳於壁沒有料到的,說到底,計劃不如變化快,人算不如天算,於新武到了浙江立刻就跟上司唱起了反調,這也是陳於壁沒有料到的。

儘管沒有絲毫的思想準備,但現在這個局面還是得硬扛住,回過神來的何進賢緊盯着於新武問道:“於府臺,買田賣田是買主賣主的事情,自古都是這麼個道理,難道連這個官府也要過問嗎?那還不如讓官府硬性規定多少糧一畝田的好!到時候一粒糧食也弄不來,改稻爲桑進行不下去,災民還要造反,於府臺可是想看到這麼一副場景?”

“倘若是公平的以公價買賣,官府當然可以不管。”於新武坐了下來,不緊不慢地答道。

“什麼叫公家買賣?”何進賢胸中的怒氣已經到了一個臨界點。這個新任杭州知府不是來遂行改稻爲桑的,簡直就是來攪局的!陳大人派這麼個人過來,究竟是個什麼意思?改稻爲桑還要不要做下去了?

“豐年五十稻穀一畝,歉收年四十稻穀一畝,淳安跟建德遭了災,最低也不能低於三十稻穀一畝,”於新武好整以暇地答道,“如果低於這個價格,那就是囤積曲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們不過是些商戶,手中卻拼命地要這麼多的田地,想幹什麼?!”

何進賢有些想暈倒。現在不是特殊時期嘛!還有着三十萬匹絲綢的任務要完成,不給這些大戶這麼多的田地,那麼多的絲綢從哪兒來?就是因爲他們不過是些商戶,纔可以把田地賣給他們的嘛!一羣商戶又能把大明怎麼樣?官府一句話,他們的那些田地還不是得乖乖地雙手奉上?

他真的是急了,一句話想也不想便脫口而出:“那三十萬匹絲綢怎麼辦,沒有田地改種桑苗,便沒有那麼多的蠶絲!沒有足夠的蠶絲,絲綢從哪兒來?三十石一畝,在淳安建德哪裡又買得了五十萬畝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