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大堂左右兩排的座椅上,坐滿了紅袍紫袍的官員們。大約是因爲等的時間太久,有些人便開始不耐煩起來,不時地交頭接耳着。有兩個同案的官員正在把玩着官窯細瓷的茶杯,話題從青花瓷一直延伸到宋朝官窯;另外兩個更加離譜,作爲崑曲的發燒友,一邊攤開剛抄來的崑曲譜,一邊輕聲地哼着,還不時地用手指在桌子上一點一點。

何進賢眼神複雜地看了看在大案後正襟危坐,閉目養神的錢寧。他現在可是孤家寡人一個了,卻從表情上看不出來什麼,何進賢的心裡又開始打起了鼓,雖說拔了毛的鳳凰不如雞,可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作爲一省主管刑名的主官,他還是知道自己有多少能耐的。原本朝廷是打算派一個巡撫過來,可找了半天愣是缺員嚴重,於是也只能讓他暫時兼任了,可不管是兼任還是專職,浙江的事兒還是得辦,改稻爲桑還是得繼續下去。那個監察御史李化龍也跟着來了,不過這人不用把他當回事。

看着錢寧的模樣,何進賢有些坐不住了。他是在等着看自己的笑話麼?眼睛不由自主地盯到了臺下,看着那幾個優哉遊哉的官員,輕咳了一聲:“哎,哎!都在幹嘛呢?都有點官樣好不好?這是在巡撫衙門大堂,不是在杭州的青樓,還打算唱堂會是怎麼着?收斂點!”

那兩個唱崑曲的官員悻悻地停了下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坐在那閉目養神的錢寧,既不情願地把案几上擺放着的曲譜給收了起來。其他人一看過去的二把手,現在的一把手都發話了,也都不再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個個認認真真地坐在那,大堂裡熱鬧的氣氛一下子又變得死寂一片。

“真是的,既然都是官員,那就得有個當官的樣子,這讓下面的看見了會怎麼想?”何進賢甩了句官話,又接着道,“聽說淳安和建德的一小撮刁民,煽動不明真相的老百姓抗拒賣田,還攛掇着各戶湊些蠶絲絹帛到處買糧,這些事情你們管了沒有?”

之前那個品鑑官窯的官員擡起了頭,慢慢地答道:“大人儘管放心,都安排人手盯着了。好像有十幾艘船在漕河上等着買糧呢,正在談價。等着明天談妥了運糧的時候,就讓河道衙門先把船,貨跟人給扣住。”

“糧市必須要控制住,”何進賢腦子裡飛快地思索着,“所有的糧食都要用在改稻爲桑上面,嚴禁民間私自買賣糧食!他們私底下一買,市場上的糧食就必須要跟着跌價,這不是誠心添亂麼?再發現有擅自買賣糧食的,以蓄意擾亂國策罪抓起來。”

“明白。屬下明天就扣船抓人。”那個官員重重地點了點頭。

“這是正事,不能有絲毫差錯!”何進賢臉色凝重起來,國策不管怎麼推行,在他還兼任着巡撫的一天,都不能出事;就算是出了事,能捂住就捂住,捂不住了再報到朝廷去,儘可能地在浙江範圍內解決,在自己職權內解決。

錢寧還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

“來人!”想起新任杭州知府還沒到,何進賢有些按耐不住。這都快一個時辰了,算着時間也該到了啊,怎麼還沒見到人?他好歹也是陳大人的學生,怎麼一點規矩都不懂,讓浙江上上下下地忙乎了幾天,就爲了迎接他,這譜擺的也太大了吧?他對着下人招了招手:“去看看,那個翰林大老爺到底來了沒有,走到哪了?”

下人應聲而去。

正當書辦在門房唾沫橫飛地敘述時,下人急匆匆地到門房問他道:“你再去轅門看看,問那個於知府到了沒?裡面都等急了!”

書辦總算是不甘不願地停了下來,沒好氣地看了下人一眼道:“人家是什麼人,那可是內閣陳大人的得意門生!哪能那麼快就來?我去問問便是!”

“不用問了。”臉色已經青黑的於新武開口道,“我就是。”

書辦的臉色霎那間變得雪白。

下人趕緊走到他跟前道:“原來知府大人早就到了,快請,大堂裡都等着呢。”

“煩請通報堂上,我們馬上就到。”說着於新武轉向了秦密,“你無須知道我是誰,可你要記住剛纔你所說的話,以改兼振的方略還能不能實行下去,會不會讓兩個縣的百姓難以爲繼,這點至關重要!我只希望,等會兒到了堂上,你還能堅持你的觀點。請吧!”

秦密苦笑着搖了搖頭:“如果淳安建德的百姓活不下去,你我還能活着走出浙江麼?”說着拔腳就跟了上去。

書辦這下子總算是反應了過來,他就像是拿燙手山芋一般,極快速從懷裡掏出他倆給的碎銀,慌里慌張地追了上去。

看着一個儒生模樣的年輕人走進了大堂,原本如老僧入定一般的錢寧率先站了起來。他一站,其他人也得跟着站起來。於是何進賢跟衆人都懶洋洋地撐起了身子,看着停在大門口的於新武,和跟在他身後不遠的秦密。

於新武面無表情地朝着何進賢躬身一揖:“兩位大人,諸位同僚久等了。緊趕慢趕了這麼長時間,總算是到了。”

“一個月的路程你半個月就到了,於大人實在是辛苦的緊!等着議完了事,咱們再給你接風洗塵!來來來,請坐!”何進賢笑容可掬地走下了臺,做了個客氣的手勢。

於新武的位置居然安排在何進賢下面的第一位,這是典型的職低位高。何進賢的用意也很明顯,這新任知府是陳閣老的學生,給他面子就是給陳閣老面子;更重要的是,方略是他提出來的,議案也得靠他去執行,若是能伺候的好了,一聲令下,買田賣田雷厲風行,爭取把這件事在一個月內做完。不過按照官場的規矩,於新武得先謙讓一番,然後走在何進賢的後面,等着何進賢落了座他才能坐下。之後大家再捧他一下,見面禮一完,定下的議案讓他認可了,再找個高檔點的酒樓吃頓飯,喝頓酒,請個妙齡當家花旦陪着洗個澡睡個覺,待一條龍服務一了,明天就開始行事了。

可大出衆人意外的是,於新武並未謙讓,而是直挺挺地自行走到了位置上坐下。連行禮也不行禮,看也不看在座的同僚一眼。

衆人皆面面相覷。何進賢的臉色也在那一瞬間變得難看起來,不過很快就恢復了正常。錢寧的心裡卻冷笑不已。

於新武一坐下,依然站在門口的秦密便顯得格外的顯眼了。衆人的目光頓時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彷彿是知道秦密的尷尬,於新武又站了起來,淡淡地對何進賢道:“大人,淳安縣還沒有設座呢!”

何進賢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道:“按照規矩,省裡議事還沒有知縣與會的先例。定下的事情,他們照着做便是了。”說着對秦密揮了揮手,威嚴地道:“你先下去候着吧!”

秦密卻並沒有動腳,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於新武。

今天是怎麼回事?好不容易等來的一個知府不懂規矩,這也就罷了,好歹人家是陳閣老的學生,有些恃才傲物這也無可厚非;可等來的一個知縣居然也是這麼一副油鹽不吃,不懂規矩的樣子。這種感覺不僅何進賢感覺到了,連堂中的諸位官員也都感覺到了。

“我說的話你聽見沒有?這是省裡的議事!你級別不夠,先到外面候着吧!等議完了事,自然會跟你交待該怎麼做!”何進賢畢竟主掌刑名多年,又是武官出身,那股子氣勢立刻就迸發了出來。

沒想到,於新武緊接着就接道:“要安撫幾十萬災民,又要改稻爲桑,這麼重的任務要讓他去做,就該讓他知道怎麼去做。屬下認爲該讓淳安知縣參與議事。”

何進賢胸中的氣一下子就涌到了嗓子眼,轉過頭就準備對於新武發飆。可是當他看到於新武那淡淡的表情時,一下子想起了他背後的陳於壁。難道這個知縣也跟陳大人有關係不成?不然以於新武的級別,怎麼會不遺餘力地爲一個知縣說話?他硬生生地憋出了就要罵出的髒話,接着對下面大聲道:“給淳安知縣設座,看茶!”

立刻就有隨員從門外拿了條板凳進來,放在左邊的末尾。秦密這纔不慌不忙地答道:“多謝大人看座!”然後不緊不慢地坐了下來。

緊接着,門房的那個書辦託着茶盤走了進來,快步走到了左邊上首的於新武身邊,將茶盤一舉。

這茶盤上的茶杯擺放的很有些意思。一共三個,朝着於新武的只有一個,其餘兩個皆朝向書辦這邊。當於新武端起起了自己的茶杯後卻發現,在那兩個茶杯的中間,擺放着兩粒亮晶晶的碎銀。他笑了笑,又伸出另外一隻手拿回了碎銀,這在旁人看起來,彷彿是雙手端着茶杯一般。

書辦頓時如釋重負面露感激地朝他微微一笑,接着又走到了下一位的跟前,這次再不是讓對方自己端了,而是主動地端起茶杯放到了對方的面前。

在錢寧身後的屋頂大梁上,三雙賊亮賊亮的眼睛緊緊地盯着下面。一人手中拿着筆在紙上快速地畫着下面的場景,另外二人則快速地記錄着下面每個人的一言一行,生怕錯漏了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