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於壁這會兒正爲了自己終於找到一個聽話的杭州知府而高興,因爲高興而生喜愛,看着那個年近三十的儒生站在自己的面前平靜如水,當聽到自己即將調任杭州知府表情也沒多大波動,當真是越看越喜歡!竟然生出了求賢若渴禮賢下士的模樣來,親手從身後的楠木大櫥櫃裡拿出一個盒子來,走到他的面前。
“坐,坐!在我這裡你就不要那麼客氣了!要說你也是的,我那麼多的學生裡,就你往這裡跑的少。書當然要讀,學問當然要做,可這迎來送往的事情少不了嘛!先得學會做人,再學着做事,最後纔是做官!”陳於壁諄諄教導道,把盒子放在案几上打開來。
“恩師教誨學生一定銘記在心,只是學生不會做人,只會做事!”儒生朗聲答道,看也不看那盒子一眼。
王珉跟羅金文不禁對視了一眼。
盒子裡還有四個小盒子,陳於壁先拿出了那個長條形的盒子,輕輕揭開,從裡面拈出一直毛筆來。那毛筆打眼一看便感覺非凡,筆桿通體黝黑,卻從黝黑裡透出一絲光亮;沿着筆桿往下,那筆套卻是用晶瑩的和田玉鏤空磨尖製成的。
“這筆桿是當年成祖爺派鄭和下西洋帶回的犀角做的,之後便再沒有這麼大的犀角了,原本成祖爺要把它賜給姚廣孝,可惜姚廣孝婉拒了,”陳於壁說着拔起筆套,露出了裡面紅裡透亮的筆毫,“最難得的是這筆毫!嘉靖三十年的時候,雲南土司套了一條通體紅毛的黃鼠狼,用它的尾巴做成了這筆毫,給很多人看過,都說這是稀罕物事,多少年恐怕也就這麼一支。這支筆不是讓你用來寫字的,你家裡也是書香門第多少輩了,就當做傳家之物罷!”
儒生的眼睛已經有些亮光了。讀書人最喜愛的,便是能夠得到一套珍惜的文房四寶,還有什麼能讓他們如此心動?
“這盒子裡一共有四支,全是一樣的,你拿着吧!”陳於壁不由分說地把毛筆放進盒子,塞到了儒生的手裡,又拿起了另外一個盒子道,“還有三樣,墨是宋朝的,有米南宮的款;硯也是宋朝的,黃庭堅的款;這疊紙,據說是李清照的燕子箋,都給你,回去了慢慢看,不急!”說着雙手捧了過去,讓儒生把手裡盛放毛筆的盒子放進去。
儒生放了進去卻不敢接,低頭恭敬地道:“恩師,這麼貴重的東西……學生受之有愧!實在是不敢!不若等到我在浙江做出了一番成績,再接受也不遲。”
陳於壁假裝臉色一黑道:“成績是成績,東西是東西!自古好馬配好鞍,寶劍贈英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拿着,這麼長的時間裡,你能潛心治學,爲師心裡也是很高興的!怎麼,莫非是看不起爲師了?”
於新武只得小心翼翼地接過了盒子,捧到手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
羅金文在一旁長嘆一聲:“陳大人做事未免太不公平!這東西我要了好久你都不給,哎……”
“羅大人若是喜歡,不如拿去好了。”說着於新武真的把盒子給遞了過來,王珉捂着嘴偷笑。
“可別!這可是陳大人珍藏了很久的寶物,既然送給了你,我又怎麼能要?”羅金文大笑着搖了搖手,“去了浙江,實心做事,就是對你恩師最好的報答了!”
於新武認真地看了看陳於壁,舉着盒子跪了下來:“恩師放心,二位大人放心!學生此去,若是一年之內不能完成改稻爲桑的國策,便用這盒子裡的筆紙寫下自己的祭文!”
陳於壁趕緊雙手把他給扶了起來:“這是去浙江爲皇上爲朝廷做事,認真是當然的,不要那麼悲壯嘛!又不是上戰場,我還等着你凱旋歸來呢,朝廷裡還有重任在等着你,你怎麼能夠出什麼事?儘管放心好了,你的上面不僅有浙江按察使何進賢,朝廷裡還有我們這些老傢伙嘛!有什麼困難有什麼要求儘管提,能滿足的一定滿足,不能滿足的我們也會優先考慮!好好幹!”
於新武滿臉凝重地緩緩站了起來。
戶部大堂。
“我們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高啓華將一紙文書遞給錢寧,“你拿着這個到江蘇,能借多少糧就借多少糧吧!不行了到時候咱們再想辦法,無論如何也要讓百姓們都能有飯吃!”
錢寧慢慢地接過這紙文書,感覺彷彿有千鈞重,折成了兩折小心地放進懷裡,對幾人道:“明天我就回浙江了。該說的我都已經說了,能做的,我也已經盡力了……張閣老,高大人,我只想再說一句,浙江人多田少,可每年上繳給朝廷的稅賦卻佔了七分有二。你們在朝堂上,多爲百姓唸叨唸叨吧!我錢寧,代浙江的父老鄉親,拜託你們了!”言罷躬身就是一個大揖。
張位面色凝重地也衝着錢寧回了一揖,擡起頭來的時候,眼角似乎有些閃光:“你的難,我們都知道……老夫也送你一句話:大風吹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論短長。你有這個心,必有這個果。好自爲之吧!”
“錢大人。”
當錢寧正準備離開,從路邊閃出一騎,正是朱一刀。
“朱千戶,可還有什麼話要交代的麼?”錢寧已經聽他們說了,如果不是這個朱千戶開口相勸,幾方都希望浙江亂起來,他就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我也送你一句話吧: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嚐膽,三千越甲可吞吳!皇上讓我轉告你,”老朱的眼神突然冒出了精光,“你的頭上還有一片雲,那片雲就是皇上!駕!”言罷絲毫不理衆人,轉身打馬風馳電掣般地離去。
“有志者,事竟成……說得好,說得好!”沈一貫喃喃地品味着老朱剽竊別人的名言,越想越覺得有味道。高啓華也半天說不出話來,以前都說這個朱千戶是個粗鄙武夫,頭腦簡單才能得到皇上的青睞,可一個粗鄙武夫能說出這樣的話麼?是不是他們都看走了眼?
“陳閣老,卑職告辭!”錢寧悵然了片刻,忽地轉過身來,張位明顯地在他眼神中看到了無比的堅定。
李化龍還在案頭上寫着信,沈一貫在他的身後盯着看,張位跟高啓華都端坐在案几邊上等着。
“這段話太過沒力,”沈一貫看了好一會兒,皺着眉頭打斷了他道,“這幾句我來說,你來寫:
公夙有澄清天下之志,拯救萬民之心,然公尚爲一六品主事,抱壁向隅,又何來成就心中之志,天下果無人識英雄乎!其蒼天有意使大器成於今日乎?今淳安數十萬生民於水火之中掙扎,無能爲力無以言狀,望公如大旱之望雲霓,如孤兒之望父母!豺虎遍地,公之寶劍尚沉睡於鞘中,抑或寧斷於猛獸之頸歟!公果殉國與浙,則太嶽於地下當可瞑目矣:我之徒能爲國爲民,雖死猶生,古語有云:生當作人傑,死亦爲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好!”張位第一個大聲讚道,並且拍起了巴掌。
李化龍已經寫的滿頭大汗,待寫完最後一個字才站了起來,擦擦頭上的汗水道:“沈兄果然是殿試第一,文采居然這般了得!有這封信,我料秦密必出!”可那在空中橫劈過的手臂卻突然停住了,又搖了搖頭慘然笑道,“若是他這把寶劍當真斷在了浙江,我等又有何面目見他的妻女?”
“那就由我來供養!”高啓華也站了起來,一把抓過案几上的信,仔細地品味起來。
“爹,吃飯了!”秦霄小跑着到了秦密的書房,還沒進門就大聲地喊道,一下子把正在沉思中的秦密給驚醒了過來,苦笑地望着自己這個女兒。都已經十八了,怎麼越來越不像小的時候那麼聽話,越來越野!他真是懷疑,自己好歹也是書香門第之家,可教出來的女兒怎麼是這麼個性格?
“別再看什麼文書了!吏部又不是隻有你一個做事,什麼都讓你做了,那他們豈不是無事可幹了?”秦霄不滿地把那封信從秦霄的手裡給搶了下來,一把扔到了地上,拉着他的胳膊就往大堂拖去。
“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是個女子,如此沒有教養,我還有什麼臉面去衙門……”秦密很是無奈,可他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寶貝的跟什麼似得,哪裡又捨得打她?
“知道了知道了!女兒一天到晚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還不夠有教養麼?您看看那哪些王公貴戚的女子們,哪個不是成天在外遛鳥打牌啊?”秦霄不滿地嘟囔着,不管不顧地把他給拖到了飯桌上。前一陣子皇上總算是允許補進官員,可緊接着一系列的麻煩就來了——國庫虧空的大,實在是不能下發俸祿了,於是秦密每日的工作就是接待那些不斷**的各級官員,不管對方說話如何難聽他都得陪着笑臉,誰讓他是個有職無權的主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