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位尷尬地輕咳了一聲,繼續問道:“新任的杭州知府是誰,定了沒有?這可是個關鍵的位置!”
沈一貫緊皺着眉頭道:“早就定了,還是陳於壁的門生,翰林院的編修於新武。”
“是他?”張位仔細地回想着,“可是上一課的探花,那個以心學後進自居的於新武?”
“就是他。”高啓華插話道,“用他,可見陳於壁也是費了不少的心思。這人寫了幾篇心學的文章,在朝野倒有些影響,而且一心治學,倒沒聽說他有過鑽營的劣跡。這一次‘以改兼振,兩難自解’的口號就是他提出來的。內閣議事的時候,陳於壁倒是把他捧上了天。可到底做事怎麼樣,誰也不知道。”
“錢寧沒了人支持他,又是這個人的杭州知府……浙江這回,就是不亂也得亂了……”張位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自己這邊太被動,太被動了!浙黨現在沒有什麼領頭的了,全看着趙志高陳於壁的眼色辦事,原本的幾個敢於直言的,都被陳於壁以各種理由給發配充軍,趙志高重用的人又都在浙江經營多年,想在他們這塊銅板之間**幾根針,難哪!
“淳安跟建德的知縣呢?”李化龍急切地問道,這兩個縣的主官纔是最關鍵的,那個於新武不過是個書生,到了浙江,沒幾個月的時間根本弄不清水有多深,或許可以利用他的一無所知吧!但最重要的是淳安和建德知縣必須敢於抗上才行,可是按察使司還有個何進賢……
“這兩個缺倒還是沒議,他們的意思,還不是讓何進賢跟於新武去挑人,可挑人也還是在陳於壁的門生中選。”沈一貫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屋頂的大梁,他一直在琢磨,是不是可以把這兩個縣爭取換上自己的人。
“難道就不能派個沒什麼背景又不跟他們一條線的官員過去麼?”高啓華看着沈一貫問道。
“派誰過去都沒用,按察使和管淳安建德的知府都是他們的人,錢寧沒了靠山,爭取兩個知縣有什麼用?”張位艱難地張開嘴道。
“有用!”李化龍的眼神突然冒出精光,“朱千戶的話很有些道理,怎麼說,直接管百姓的還是知縣。關鍵是這兩個人只是沒背景只怕還不夠,淳安全縣被淹,建德淹了半個,從上到下,那麼多雙眼睛全盯着賤買這些被淹的田。要救百姓,就必須得抗上!尤其是淳安這個知縣,這個時候去,就得有一條準備,把命舍在哪裡。”
“要找到這樣的人,難如登天吶……”張位長嘆一聲,“淳安當年曾是海瑞發家的地方,那裡的老百姓民風何其彪悍?我聽說,海瑞死的時候,淳安全縣百姓爲他披麻戴孝哭了整整四十九天,在當地爲他立了銅像跟衣冠冢。浙江官府從上到下愣是沒一個人敢說個不字,誰敢在這個時候觸犯衆怒?老百姓現在已經不相信任何派去的官員了,就算是找到了個敢抗上,能抗上的,這民心又該如何爭取?一個死人居然壓得活人擡不起頭,簡直就是千古奇談……”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無論派誰去,都要能面對老百姓的強烈反彈而百折不撓,可又有誰能在百姓的心中超越海老爺?自從海瑞死了後,家家戶戶每逢過年都要在自家的門上貼上他的畫像,求他保佑自己一輩子平安;每個新上任的知縣都要先在海老爺的廟裡恭恭敬敬地焚香祈禱,不然連縣衙的大門都進不去。
海瑞是中國歷史上最後一個以門神的形式,被百姓永遠銘記的人物。前有古人,後無來者!
“人選我這裡倒有一個,只是……”良久,李化龍才喃喃地自語道。
“在哪裡?現在就把他叫來!”張位一聽李化龍心中居然有合適的人選,趕緊追問道。
“哪有這麼現成的人就能叫來!這個人不是咱們的人……”說到這裡,李化龍偷看了一眼臉色已經變綠的張位,趕緊道:“不過此人一向以簡單著稱,他在衙門從來不跟着瞎攪和,而是踏踏實實地做自己的本分。去年也曾不斷地向皇上上書要求補缺,官員缺的實在是太多。也有人說他傻,可我覺得,他倒是可以獨當一面。”
“這人到底是誰啊?”高啓華也有些奇怪了。
“大人莫急,”李化龍笑了起來,“大人可還記得海瑞當年那篇《抑制豪強兼併土地》的文章?”
“可是‘母誕一子,必哺育使其活……民失其田,國必失其民,國失其民則未見有不大亂而尚能存者’那篇?”高啓華更加地摸不着頭腦了。這與他要推薦的人有關係嗎?
“此人在海瑞這篇的最後加了一句話,這句話又被錢寧在上次的奏疏裡引用過,”李化龍突然提高了聲音背道:“是以失田則無民,無民則亡國!”
“好!”沈一貫拍案叫絕!
“寫得好!加這句話的人是誰?他現在在哪裡?”張位回味了片刻,也不禁極爲滿意,能寫出這種話的人,絕對差不到哪裡去,只是李化龍爲何說他不是自己的人?
“此人便是當年張居正最爲得意的門生,可後來又與他決裂,被下放到河南省汝陽府信陽縣當知縣,現在吏部擔任主事的秦密!”李化龍終於說出了這個人的名字。其實他跟這個人素昧平生,並不知道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只是幾年前震驚整個大明的汝陽府官員倒賣糧食一案中,他起到了關鍵的作用,後來又升任到吏部當了主事。這個案子李化龍也曾跟李成樑私下裡討論過,李成樑卻對身爲知縣卻敢於把縣丞給送上斷頭臺的秦密非常感興趣,在他看來,能夠隱忍數年厚積薄發最終把當地整個貪腐勢力連根拔起,並且牢牢樹立自己的地位,這絕對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而且根據李化龍的判斷,他既然當初能夠在張居正風頭最盛的時候,同張居正決裂,這從另外一個角度也說明了此人是很有魄力的。要知道張居正任首輔的日子裡,罷黜了不知道多少跟他不同政見的官員!又有誰膽敢跟他對抗?更何況還是他最得意的弟子!讓這麼個人到淳安去當知縣,恐怕是最合適不過的了——連自己的恩師都能決裂,還有什麼是不能抗上的?錢寧跟他比起來還是有些差距的,畢竟陳於壁無法跟張居正當年相提並論。
“這就好辦!”沈一貫興奮了起來,“大人,此人絕對是把寶劍,有他去淳安,姑且不說能救萬民於水火,至少可以跟陳於壁的人拼殺一陣!大人可立刻跟吏部說一聲,調秦密去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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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恐怕沒有那麼容易。”李化龍卻輕飄飄地潑來一瓢冷水。
張位跟沈一貫不禁一怔,連高啓華也站了起來,想仔細聽聽,到底是難在什麼上面。
沈一貫連忙問道:“有什麼難處?莫非他不願意去?”
“正是。”李化龍環視着衆人道,“他現在是吏部主事,正六品;而淳安知縣卻不過七品的官,他好不容易纔從信陽知縣的位置上調了上去,又如何肯下來?還有,據屬下所知,此人自從與張居正決裂之後性情大變,再也沒有往日的衝勁和激情,現在年歲又大了,就是當時在信陽縣大動干戈,也是因爲縣丞逼人太甚讓他無法呆下去,才迫不得已出手。而且一出手就是殺招!想必他早已對官場爭鬥厭倦至極。如今若是想勸他聽咱們的,到淳安再當知縣去……”
“我想起來了!”沈一貫仔細地回憶着,“當年此人似乎有一首言豪情壯志的詩,被張居正大加讚賞,評價極高!也曾被多人推崇,好像是……‘丈夫隻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一萬年來誰著實?八千里外覓封侯!’,此詩當真是道盡了男兒的壯志雄心,只是可惜,他意氣太盛,竟然與張居正決裂……我想,此人的心中定然還是有着壯志未酬的心願的,以他的才情,又怎麼會甘於現在做一個小小的主事?不過是暫時地被壓抑在了胸中。畢竟當年張居正的手段太狠,自己的得意門生與自己決裂,居然不顧他的考慮,把他發配到信陽縣那麼個小地方去當知縣!這不是毀人前途麼?”
“對!”高啓華也深思着開了口,“他現在默默無聞應該是因爲被打壓了這麼多年,張居正又死了這麼多年,再也不復當初那種抱負了。可是如果局勢需要,他應該還是會出來儘自己的一份力。沈兄剛纔不也說了麼,那句‘失田則無民,無民則亡國’的話是他說的,就說明此人還是心懷天下的,只是沒有機會讓他再拼搏一次而已。張大人,如若要勸的他去淳安,務必還是得您親自去說!”
“看來也只能我親自給他寫封信了……”張位狠狠地點了點頭,這麼個人物是必須要用的,哪怕他不肯站到自己這邊,若是真能一心爲民,倒也無所謂了。關鍵是浙江的百姓,他們實在是太需要一個有魄力有能力的官員了!秦密既然在信陽縣當了這麼多年的知縣,想必基層的這些事情他肯定了然於胸瞭如指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