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乾爹!”隨着一聲刺耳的尖叫,一個身影跌跌撞撞地闖進了門,直奔臥房而去,剛進臥房的門,就跪在地上直衝着牀滑了過去。楊金山慢慢地撐起身子,裡面穿着一套白色的蟬翼睡衫,又在外面套了一件玄色帶暗花的絲袍,這才順着牀沿坐下來,冷冷地看着貿然衝進來的人。

魏德安渾身都在不住地顫抖着,雨水順着慘白的臉往下滴,兩眼驚恐不安,渾身上下都溼透了,不住地喘着氣,好不容易調勻了氣,這纔開口道:“乾爹!有人要害您!九個縣……九個大堰口全都垮了!有人……有人要害乾爹,害兒子啊!”

“誰要害你了?”楊金山的聲音出奇的平靜,魏德安沒聽出他情緒又任何的波動。

魏德安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緊接着道:“這……九個堰口都是,都是兒子去年監管修建的,固若金湯一般!整段大堤……九個大堰口全都裂了……不可能!這不可能!怎麼會每個大堰口都裂了?!這絕對……”

“這天下哪兒有固若金湯一般的河堤?哪兒有固若金湯一般的堰口?!”楊金山懶得再聽下去,出言打斷了他。

此言猶如晴天霹靂一般,驚的魏德安再也顧不得許多,蒙地擡起頭瞪大眼睛瞅着楊金山,這還是他心目中無所不能的乾爹麼?

“小點聲,我好睏呢……”一個苗條的女人突然從楊金山的大牀內側慵懶地坐起了身子,似乎是在炫耀自己曼妙身材一般地,極具誘惑地伸了個懶腰。

魏德安的眼睛再度直了,這不是寧娘是誰?

“寧娘,去把我的衣服拿來給他換上。”楊金山也扭過了腦袋,對她吩咐道。那個身影穿着比他身上還要輕薄的蟬翼紗衣輕飄飄地下了牀,也不看他們,徑直就走到大櫃前打開門,從中拿出一套衣服,往一旁的案几上一放,又鑽進了被窩。

“好看麼?”

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打斷了魏德安的夢想,把他給驚醒了過來,趕緊又低下腦袋做鵪鶉狀。

“還不起來,把你身上那層溼皮給撥了!換上乾淨的吧!”楊金山轉過了身子,走到案几旁把衣服給扔了過來,他自己卻坐到椅子上,把燈燭調大了點。

魏德安這會兒還是跪在地上不敢動:“乾爹,九個縣……九個縣哪……兒子的這顆腦袋,保,保不住了……”

“死不了你!起來!換了衣服就呆在織造局,那也不要去!”楊金山有些煩了,這個乾兒子別的都還好,就是太過膽小,不過膽小的人也有膽小的好處。

魏德安這才懵懵懂懂地站了起來,他這時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張口就冒失地問道:“乾爹知道這個事兒?”

“知道什麼?”楊金山的眼神突然變得彷彿要殺人一般,冷冽無比。魏德安不由自主地又打了個冷戰,自言自語道:“乾爹知道兒子怕冷,還是乾爹好啊……”

看着他那副模樣,楊金山臉上又突然陰轉晴了,笑道:“不知道就是你的福氣!我可告訴你,這有些事兒,不上秤可沒二兩,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咱們是宮裡的人,只管老祖宗交代下來的事兒,其他的一概不管。地方上的事兒,讓他們自個跟自個掐架去,這幾天河道衙門你也別去了,淹田死人跟你無關,你就在這呆着。”

話說到這份上了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天塌下來自有個高的頂,乾爹既然說沒事,那肯定就是沒事了!魏德安總算是能長出一口氣。這河道監管說穿了也就是個夜壺,平時一點用沒有,出了事就是頂罪的,看起來挺風光,可這麼些年卻也沒撈到幾兩銀子。不過有乾爹照應,這些年日子好過了許多,最起碼那些地方官員看見自己的時候好歹也能打聲招呼,以前就當沒遇見,那日子過的叫一個憋屈。他立刻接到:“那還得麻煩乾爹,儘快給兒子挪挪地兒纔是啊!”

楊金山拿起桌子上的茶壺給自己斟了一杯,照例還是舉在鼻子前閉着眼睛聞聞,卻不忙着急於品嚐:“已經報上去了,等着老祖宗的安排吧!”

“兒子明白,兒子明白!”這句話總算是答的有些響亮了,魏德安這才爬了起來,到椅子前如同珍寶一般地捧起了那套衣服,偷偷地深吸了一口氣,接着乾嚥了口唾沫,接着就動手把自己身上溼衣服的口子解開準備換上。

“這兒是你換衣服的地兒嗎?”身後再次傳來了冷冷的聲音,魏德安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也不知怎的,一聽到楊金山的聲音,他就心裡只發怵,乾爹越來越有上位者的派頭和氣勢了!楊金山其實完全是被逼的,當他趕赴江南織造局上任的那一天起,就對自己發誓,今後絕對不再讓別人掌握自己的命運!是人就一定會有弱點,有弱點就一定能被控制,他從今往後要把握別人的命運,絕不能讓信陽縣的事件再度重演!誰都有退路,唯獨太監沒有,因此這也是所有公公們最美好的願望:要做就做最有權勢的那個太監!

“兒子該死,兒子該死!”魏德安一把抓起案几上的衣服,抱在懷裡就往外走去,快走到門邊的時候又停住了,回頭看了一眼楊金山,又看看他的背後,悄聲道:“謝謝乾爹,謝謝乾孃!”

“去吧!”楊金山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一張碩大的圓桌,上面擺滿了各式菜餚,可坐在旁邊的幾個人卻都沒有動筷子的意思,顯然是在等着誰,沒多久的功夫,一個長隨疾步走了進來,在何進賢的耳邊說了幾句什麼。何進賢的眼中掠過一絲冷森,可也就是一瞬間,接着站了起來道:“楊公公不來了,我們給馬大人他們三個壓壓驚吧!”

接着狠狠地把酒杯頓在了桌子上:“他是掌旗的,這個時候要決斷大事,他不來,這算什麼?”

他的話立刻就在馬遠,常玉敏和張良才幾個人的身上起了反應,三個人的臉上明顯地青了起來,悶悶地站在那裡。

孫晉心裡有些疑惑,不過他知道這會兒不是問的時候,因此臉上的疑慮也不過是一閃即逝,望向了何進賢。

何進賢知道這會兒不是發怒的時候,立馬就調整了心態,端起桌子上的杯子道:“那咱們先議,議完了後再請楊公公拍板。馬大人,今天你是第一功臣,你坐首座!”

“什麼功臣,天字第一號罪人罷了!”馬遠的眼睛佈滿了紅絲,聲音也嘶啞的可怕,“到時候砍頭抄家,各位大人照看一下我的家人就行了。”說着他在左上首的位置上坐了下來,自顧自地斟滿了一大杯酒,仰脖就喝了下去。

常玉敏跟張良才兩人對看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神裡看出不小的凜然,跟着端起了手中的酒杯,不過還是一言不發。

何進賢看着馬遠把酒喝完,立刻又給他滿上了,然後看着衆人道:“大家都是爲朝廷做事,功過非常人而論之。改稻爲桑這件事,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用水去淹也不過是不得已而爲之,只要不餓死人,就什麼都好說!孫老闆,買田的糧食要加緊搶運,餓死一個人,都是天大的罪!”

孫晉肅然地端起手中的酒杯道:“各位大人儘管放心!有一分田就有一分糧!餓死了人,我抵命!”言罷一口就幹完了酒杯裡的酒。

馬遠這個時候心裡五味雜陳,這件事自己難道真的沒做錯嗎?如果錢大人知道,是自己帶着臬司衙門的兵扒開了大堤,放水淹了九縣上百萬畝的田,會不會砍了自己的腦袋?他看了看外面依然肆虐着的大雨,又看看桌子上的酒杯,再看看坐在桌子邊的幾個人,突然胸中有着一股說不出來的厭惡鄙夷。他端起酒杯站了起來:“到時候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談不上放心不放心,聽說錢大人已經去了大堤上,我要是還在這裡喝酒……未免也太沒有心肝肺了!告辭!”說罷一口乾了,轉身大踏步就往門外走去。

幾個人被他晾在那,面面相覷。常玉敏慢慢站起來,試探地望向何進賢:“我們……要不要也跟着一起過去?”

雨終於漸漸地停住,可波濤洶涌的新安江卻依然在咆哮着,黑沉沉的天色,反襯出大堤上無數星星點點的火光,在大自然的面前,是那樣的弱小,那樣的無力。在大堤上,無數的兵士還有無數的百姓,正扛着沙包,往巨大的湍流聲方向跑去!

和着濤聲,轟鳴的湍流聲是從堰口的閘門發出的。閘門兩側那兩道裂口已經有五尺來寬,江中的洪水正往這兩道決口裡衝擠,兩道洪流洶涌的衝過決口往裡面的農田和民居淹去!

幾隻火把下,錢寧跟朱一刀還有李化龍都站在決口邊上,面無表情地看着滔滔的洪水。李化龍看看洪水,看看朱一刀,眼睛都紅了。這個該死的朱一刀,他明明知道有人要扒開大堤,卻並不阻止!而是眼睜睜地看着下面的百姓跟農田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