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有注意到,屋頂上被掀開的一塊磚瓦下面,有雙賊亮賊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下面,支楞着耳朵生怕漏過一句話。
“已經派人去各個堰口守着了?放水了嗎?”燈燭下錢寧正在批閱着什麼文書,頭也不擡地問道,他已經連續兩天沒怎麼閤眼了。這一段日子,新安江的雨下的很不正常,難道說都這個月份還要發大水麼,這馬上就年底了,若是現在出天災,明年過年老百姓的日子就難熬了。我大明還真是多災多難,自從前年京師大地震之後,各地頻發天災,山東大水,河南大旱,川貴的氣候也很反常,現在又輪到了浙江。不過還是皇上那句話說的好,多難興邦,只要大家能夠齊心協力地把傷害減到最低,儘自己最大的努力,就足夠了!
不過進來的人卻半天都沒說話,錢寧詫異地擡起頭,只見馬遠低着腦袋,手背在背後,好像在思考着什麼東西一樣。看見錢寧望着自己,馬遠驀地回過神來,張口答道:“去了,都去辦了!大人放心便是!”
錢寧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個馬遠,什麼都好,就是性子太傲,在自己的面前又太恭謙,是個有些極端的人物。可是這年頭,往往極端一些人反而容易出頭,不像自己這種四平八穩的個性,永遠都掩藏在茫茫官海之中。他扭了扭有些酸脹的脖子,舒服地伸了個懶腰:“背後拿的什麼東西?到了我這兒還藏着掖着!”
馬遠猶豫了半天,遲疑猶豫地把那兩支裝着山參的紅木盒拿到胸前,坑坑嗤嗤地道:“兩支山參……這是我自己買的兩支山參!知道大人從來不許我送東西,可是這些日子……又是改稻爲桑又是大雨傾盆,您操心的太累了!”
錢寧默默地看了他一陣,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他還真不會辦事,送東西哪有這麼開口的?可是自己平時確實這麼管制他,不讓他送東西。馬遠是個難得的人才,是個海瑞式的官員,對於這樣的晚輩是一定要儘量保護的,儘可能地不讓他牽涉到一些不必要的事情中去,不讓他給自己送禮,就是爲了這個目的,也不知道他心裡清楚不清楚?現在卻送來兩支山參,想來也確實是難爲他了,錢寧只好開口道:“放那吧!認真做事,比送我什麼都強!”
馬遠低着頭捧着紅木盒站在那,還是一動不動。
錢寧挑了挑燈燭裡的蕊,使房間裡黯淡了一些:“若是沒有什麼事情,就去堰口上再看看吧!我也該好好休息休息了!”
“……是。”他這才放下了紅木盒,臨出門的時候又看了錢寧一眼,張了張嘴,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大步走出門去。
看着他的身影,錢寧眼中有一絲閃光。也許自己在平時對他要求太過苛刻了吧,這麼個個性,以後若真有機會離開自己,怎麼做官,怎麼團結大多數人?做官確實要有底線,可並不意味着死板,很多事情,都要靈活來辦。就比如別人送東西來,你當面是一定不能表現出要的,讓他自己主動留下;若是辦事,就這麼做,若是不辦事,只需把那東西所需的銀兩送還給對方,他就知道什麼意思了。可依着馬遠的個性,他定然會讓對方下不來臺,結果反而得罪人。
也不知道這種保護是不是起了反效果?錢寧搖了搖有些痛的腦袋。
大雨連天般下成了一張大幕,遮蔽了大半個浙江,讓人煩躁的心情更加地不安起來。透過這大幕,可以看見新安江那滔滔的江水,正在拼命地拍打着去年才修好的建德縣河堤。咆哮的洪水一波接着一波的衝擊着,大堤上已經顯出了道道裂縫,但還是在頑強地抵抗着。
堰口的閘門還在緊閉着,但洪水卻透過閘門兩邊的堤口向大堤那邊擠了過去,獰笑着衝向農田——閘門的兩邊明顯有兩條大裂縫。
一道閃電於半空中轟然炸響,映亮了大堤上站着的軍士和兩個披着蓑衣的人,軍士們並沒有擡眼看閃電,卻是一眨不眨地望向那兩張被淋溼的臉。一個是馬遠,一個是知縣張良之!
天色已經全黑了下來,雨還在下着,從衙門檐下的燈籠光和大坪裡點點氣死風燈的光裡,影影綽綽地映射出下面站滿了人,都是府衙的衙役們,每人都仰頭看着這該死的賊老天,手裡牽着一匹煩躁不安的馬。
大門敞開着,一個也披着油衣的瘦長人影從其中走了出來,剛走到大門外面,一道閃電就從天空對着布政使司屋頂劈了下來!幸好之前聽從朱一刀的勸,從屋頂接了一根連接地面的銅管,這閃電在一瞬間化爲了無形,但還是讓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慘白!天氣竟然惡劣至此,從昨天開始,原本小雨綿綿突然又變成了暴雨傾盆,布政使司裡的每一個人心裡都在打着鼓,若是新安江出了什麼事情,就什麼都完了!
錢寧掀開了頭上的油衣頭罩,兩眼定定地望着老天,雨水讓他連眼睛都睜不開,可他還是不甘地努力想看清,天道打算何爲?
衙役的班頭走了過來,在他的頭頂上撐起了一把傘,他一把就把傘給打到了地上,大聲道:“河道監管幹什麼去了?!”
“去按察使衙門,杭州府衙門和織造局報險情去了!”班頭也大聲地回到。
“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小魏公公是怎麼說的?”錢寧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又大聲問道。這雨下的太大,不大聲還聽不清對方說的什麼!
“沒有用哇……九個縣!每個縣堰口的閘門都裂了大口子!沙包扔下去就被沖走啦!堵不住哇……”班頭把手攏在了錢寧的耳朵邊,生怕他聽不清楚。
錢寧渾身劇烈一震。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他已經無力阻止什麼了,天地不仁哪……
“大人!您說什麼?”班頭以爲他張着嘴在說什麼,趕緊大聲地回到。
錢寧從胸腔裡吼道:“去淳安,建德!”班頭趕緊讓衆人把轎子給擡過來,憤怒的錢寧再度吼道:“擡什麼轎子!牽馬?!”說着就大步走下臺階,向雨中走去,班頭慌了神,趕緊又讓下面把錢寧自己的馬牽來。
一匹黝黑鬃毛的馬嘶吼着踏破雨幕,對着錢寧飛奔而來,班頭則忙着幫他把油衣在胸前的扣帶繫好,緊接着把他掀掉的油衣帽子罩上,馬已經到了。
錢寧動作乾淨利落地騎上了馬,衆人也忙不迭地騎上馬向他靠攏。待衆人都圍攏過來後,他才衝着班頭吼道:“你立刻帶兩個人!去西市的雲幽客棧把李化龍請出來,讓他找到朱千戶!那朱千戶手中有皇上的腰牌,可以調動邊軍!想盡一切辦法,就算是磕頭也得讓他調一千邊軍趕往大堤!派兵分駐各個堰口搶險!然後叫他們二位到建德去見我!”
“大人!”班頭覺得無比委屈,“那李大人這會兒定然還在窯子裡爽着呢!朱千戶老早就去了蘇州遊玩,回不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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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寧肺都快氣炸了:“讓你去你就去!定然能在雲幽客棧找到他!找到了他就找到了朱千戶!剩下的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跟着他們一起,到建德來找我!”
爲了防止浙江的衆人起疑,李化龍早就躲在杭州最有名的雲幽客棧舒服去了,這裡人多眼雜,是最好的藏身之處,搭着的名義,可以做很多的事情。至於老朱,則在那天見了錢寧之後就跑去蘇州遊玩了。他真是去遊玩的,還沒去過蘇州園林呢!這次總算是有了機會,無論如何也要去見識見識!他就不信了,這個時候去蘇州園林,還會有人敢問他要票!老子這身錦衣衛的飛魚服就是票!
不過人在蘇州,杭州的消息卻是源源不斷地向他傳遞過來,留下的無數眼線早就把浙江的官員們給監控的死死的,反正錦衣衛監控官員也不是一天兩天,浙江官們也都疲沓了,只要每月把該給的孝敬給上,萬事大吉,嘛屁事沒有!可當老朱真的走進了蘇州城門後,卻傻了眼:這城內城外,到處都是私人園林,去看哪個好呢?蘇州知府一臉黑線地問他,這蘇州城大大小小一共三百多個園林,您老人家到底打算先去哪個?”
甭管去哪個,朱一刀都受到了極爲熱情的招待,每晚都是在酒池肉林中度過的。蘇州的園林還真不是蓋得,儘管數量衆多,可每個宅子的園林風格都不一樣!或許是因爲這種獨特濃厚的人文氣息,令他覺得心曠神怡,多而不俗,當真是猶如在夢境中一般!等到探子悄悄告訴他,新安江的堰口被按察使衙門的兵給控制了之後,才懶洋洋地回了一句:“釘死,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弄個活口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