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的是工部虧空了四百萬兩,沒說不能給宮裡修殿宇!”高啓華知道不能不反擊了,“陳大人,你要殺人,直接動手就是了,用不着這樣欲加之罪!”
陳於壁陰冷地笑了笑。老虎不發威你當老夫是病貓啊?平時老夫不願意跟你們這些小輩計較,對着罵人只能讓別人看自己的笑話!你也還真以爲能騎在咱頭上拉屎撒尿不成?別說老夫,趙志高趙大人更不是省油的燈!他還不是爲了大明才忍辱負重?要不是爲了朝廷能多一個做事的官員,過去那些言官們早就不知道被貶下去多少了!
“高大人!”這回是張位打斷了高啓華的話,“這是公議,誰也沒給你加罪,皇上更沒給你加罪!戶部提出疑問,工部能給出一個明確的說法就行,何罪之有?陳大人,照例結算的賬單跟實際的單子不符,戶部可以提出,您用不着生氣!”
這個話卻是沒法反駁,陳於壁擡眼瞅了瞅趙志高。趙志高嘴角上掛着一絲冷笑。他就看了看魏朝。
魏朝知道這會自己不說不行了:“張大人說的對,陳閣老,您就把這筆開支說說吧!”
陳於壁靠在了椅子上,兩眼深邃地望着高啓華道:“這件事情有什麼好說的?年初時候的開支說的是到雲貴山裡取木料,結果一勘察,山高林密沒有路,原本還想開一條出來,可沒想到播州出了亂子,楊應龍反了。大料又沒法運,這才改成了從南洋海面運來木料。一年的工期,突然又增加這麼大的難度,工部日夜趕辦,連大船都翻了好幾艘!後來錦衣衛的朱一刀朱千戶平定了播州,打通了道路,這才又從雲貴山中取的木料,要比從南洋運近得多,方便的多!還是趕在年底前把京師的幾處殿宇給搶修好了。爲了皇上,咱們什麼苦都能受,多花的這些銀子,你們爲什麼非要揪住不放?我大明朝誰不知道那朱千戶纔是弄銀子的鬼才?咱要是有他一分掙錢的本事,把那楠木傢俱也賣上幾套,又何愁之有?”
敢在內閣司禮監的國務財政會議上公開表揚朱一刀,陳於壁還是第一個。其實他也是被逼到了頭,早就知道,下面這些小輩們蠢蠢欲動,罵趙志高是軟蛋,自己跟張位是擺設。他們也不想想,若不是爲了穩定壓倒一切,他又怎麼會受這份鳥氣?那朱一刀攛掇着李化龍在播州搞什麼拍賣會,高價售賣楠木傢俱,內閣早就知道。不是不想說,而是想想都覺得憋屈的慌!他區區一個千戶都能想到這種辦法解決財政危機,自己堂堂一羣內閣閣員卻守着國庫哭窮。難怪皇上就當不知道這件事兒,這件事情內閣不管以什麼理由說事,只能凸顯出自己的無能!
“如果是這樣,這幾筆開支,戶部似乎應該簽字。”魏朝再度定了調子。
所有的目光又都望向了張位和高啓華。張位沉默着,高啓華也沉默着。
“張閣老和高大人不好說,我來說吧!”打破沉默的竟是站在末尾的吏部左侍郎沈一貫,陳於壁有些驚訝,這不是剛從南京調過來的禮部左侍郎麼?他是自己人,怎麼會爲高啓華說話?
“可以。”魏朝雖然也有些驚異,還是點了點頭。
“我只說吏部。”沈一貫的嗓音清亮簡潔,“去年一年的開支都用在了對地震死難官員的撫卹,和欠奉的官員身上。去年臘月的京師地震,官員死傷數百,好幾個衙門都死光了。這些人爲大明犧牲了自己的性命,若是不管實在是說不過去。光是對死難官員家屬的撫卹,就用去了五百萬兩銀子,又把欠奉已久的官員俸祿給補發下去了。今年有上任數十個新官員,他們的俸祿理所應當不能缺,可下面的縣學州學的缺員嚴重,還得補充教席。就這,從今年臘月開始,官員的俸祿,南京那邊的補賞又開始欠着,若是還是像去年那麼花錢,一年就把戶部庫存的銀子花光,今年朝廷就還得向百姓加重稅賦。來之前已經聽說,某些省份已經把稅賦徵收到了萬曆二十年!這樣下去,戶部這個家怎麼當?我以爲這不是張大人和高大人能承擔的事情。”
“那你的意思是讓誰來承擔?”陳於壁死死地盯着他,萬沒想到,這個白眼狼,明明是自己吏部下面的人,卻向着戶部說話!
“我沒有說讓誰承擔,”沈一貫朗朗而言,“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如果還像去年那樣不按預算開支,寅吃卯糧,則卯糧吃完後,真不知道我大明朝還有什麼可以吃!那京師衛所的朱千戶,其爲人我也覺得不齒。但此人甚是懂經濟之學,他在播州給李化龍想的那些點子,因實地而制宜,播州現在恢復的極快!觀他的那些做法,甚是有度!”
陳於壁僅僅同意他後面的話:“那你的意思就是去年爲河南修河堤,爲皇上修宮殿已經把我大明修的山窮水盡了?”
沈一貫一凜:“我沒有那樣說。”
陳於壁步步緊逼道:“那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那依陳大人的意思,今年是不是還要像去年那樣虧空?”高啓華接過了話頭。
“魏公公!奸臣已經出現了!高啓華是一個,沈一貫也是一個!”陳於壁衝着魏朝大吼道。
“奸字不敢當!若是說到佞臣,那陳大人您所說的應該是京師衛所的朱千戶吧?”高啓華巧妙地轉移了對象。
“不要扯別的!”陳於壁這會兒沒工夫去考慮朱一刀是怎麼得罪內閣的,他狠狠地拍了桌子:“依我看,你和某些人,就是前年臘月二十九馬毅誹謗朝廷的後臺!”
陳於壁的語氣愈發嚴厲起來:“馬毅一個欽天監管天象的官員,在誹謗朝廷時,爲什麼把前年朝廷的用度說的那麼清楚?當時我就納悶,現在終於明白了,就是在座的有些人把詳情告訴了他,是誰教唆的?怎麼,敢做不敢認?”
馬毅之死其實是司禮監的李蓮雄爲了陷害王安而故意設計的,借了王安的乾兒子.左臂右膀的王石手中的廷杖殺了他。誰也沒想到,都過去兩年的事情,竟然會被陳於壁現在拿出來,竟要藉此置人於死地!高啓華頓時有些後悔,他們還是小看了陳於壁!這隻老狐狸,之前的軟弱老實竟然全都是裝出來的!當時高啓華還在翰林院,而張位是內閣沒什麼大用的閣員而已,首輔還是申時行。
高啓華沒有接言,張位同樣也沒有接言。
大家的眼睛都偷偷地瞅着紗幔的後面。
就在這時,大門口負責守衛的狼羣狼行虎步地走進大殿,膝行到紗幔的裡面輕聲地說了句什麼,於是衆人就聽見了萬曆那高興的大笑聲。不管是什麼事情,定然是好事,不然皇上不會這麼高興。
“練得身型似鶴型,千柱松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天水在瓶!”萬曆走到了中間的御座前面,卻並沒有坐下,而是用手扶住了御座的把手,漠漠地望着下面的大臣們。
趙志高等人恭敬地跪下並且大聲山呼道:“臣等恭賀皇上!”
萬曆望向了趙志高:“趙閣老,陳於壁說誹謗朝廷的馬毅有後臺,而且後臺就在你的內閣裡,你說,誰是他的後臺?”
趙志高定了定神,皇上明明知道當時的內閣就根本不是他們這些人,卻仍然要這樣問,究竟是何意?於是他回道:“回皇上,這裡沒馬毅的後臺。”
萬曆的臉上看不出表情:“那他爲什麼能把朝廷的用度說的那麼清楚?”
趙志高俯身低下頭去:“朝廷無私帳。比如去年修新鄭,信陽的河道,都是明發上諭撥的銀子。”
萬曆追問道:“那宮裡幾座殿宇的費用他又怎麼會知道?”
趙志高突然覺得自己話說的非常到位:“那是因爲工部走的都是明帳。”
萬曆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下面跪着的人聽見趙志高這麼說也都鬆了一口氣。也只有當慣了首輔的趙志高才說的出這樣的話。萬曆接着道:“吵吧,接着吵吧!有些事情,不吵就說不明白,說不清楚!一吵了架不就什麼都明白了?朕剛纔唸的是唐朝李翱的《問道詩》,最喜歡的就是最後一句:雲在青天水在瓶。你們這些人有的是水,有的是雲,所做事情不同罷了,這裡沒有奸臣,只有忠臣!”
自從他通過飛天這種方式上朝了之後,能夠明顯地感覺到,羣臣百官對他的畏懼。以往是拼命地罵,以此來博名聲。可現在,誰都知道皇上有通天之能,再也不敢輕易地去罵了。而且也越來越把他放在眼裡,這在過去是根本不可想象的。趙志高等人的表現也出乎他的意料,不過萬曆自己也知道,包括陳於壁在內,這些都是屬老狐狸的,不把他給逼到頭,他是根本不會拿出自己的本事來。這樣纔好嘛,這樣纔像是內閣的閣員,大學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