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他還沒說話,陳於壁憤怒地搶先開了口:“你們一個是戶部尚書,一個是戶部侍郎,待在這個位子上稱你們戶部有什麼錯?吏部和工部當然不是我陳於壁的衙門,但兩部的開支都是內閣擬的票!幹不了或者不願意幹可以說,以不簽字要挾朝廷,耽誤朝廷的大事,你們知道是什麼後果!”

陳於壁一向被稱之爲老好人,在內閣是大家公認的可有可無的人物。還是那句話,佛也有火,尤其是現在當着皇上的面被下面治自己的難堪,他就是再怎麼老好人也難免會發飆。

“無非是罷官撤職。”高啓華今天竟然毫不相讓,“昨天看了你送來的票擬,我和張大人都有了這個念頭,戶部這個差事我們幹不了了,你陳於壁認爲誰幹合適,就讓誰幹好了。”

“你……”陳於壁氣得火冒三丈,擡起手竟然想拍桌子。

“陳大人!”沒等他發作,趙志高立刻開口了:“這是御前會議。”

萬曆正要翻開賬冊的手又停住了,兩眼斜望着紗幔。

“在座的諸位都是大明的臣子,”趙志高強壓住火氣,沉聲道,“御前議事,要讓人說話。張大人,戶部爲什麼不在內閣的票擬上簽字,你們有什麼難處,儘管說出來。”

萬曆繼續專注地聽着。

“我也提個醒,”魏朝終於開了口,“議事就議事,不要動不動就扯到什麼罷官撤職。誰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這桿秤在皇上的手裡。希望大家心裡明白。”

“好,那我就說數字吧!”高啓華冷冷地翻開了手中的賬冊。

“去年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全年的稅銀加上提前徵收的共爲四千五百七十二萬八千兩,去年年初各項開支預算爲三千九百九十萬兩。可是,昨天各部報來的賬單共耗銀五千三百萬兩!收支兩抵,去年一年的虧空竟達七百二十七萬二千兩!如果和去年年初的開支預算覈對,去年一年的超支則在一千六百萬兩以上!”

高啓華的聲音不斷地從外面傳進來,萬曆輕輕地合上了賬冊,隨手扔在了面前的紫檀木案几上,然後把頭徹底躺在躺椅的枕頭上,慢慢地閉上了雙眼。

“這些超支裡面,兵部佔了三百萬兩,其餘一千三百萬兩都是工部和吏部的超支!可我們爲什麼在兵部的賬單上籤了字?原因是兵部超支的這三百萬兩,也讓工部給用了。一句話,去年這一千六百多萬兩的超支,全都是吏部和工部的超支!”說道這裡,高啓華又拿出了內閣票擬的賬單,“先說記在兵部頭上的三百萬兩虧空吧,這三百萬兩兵部並未開支,卻擬了票讓我們簽字,陳於壁陳大人,陳閣老!你說這個字,讓我們怎麼籤?”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望向了陳於壁。

“擬票的時候你們戶部兩個堂官都在!”陳於壁喘着粗氣,指着他倆人道,“當時你們都見過這張票擬,那個時候有話不說,現在卻把帳記在工部的頭上!張大人,你們到底想幹什麼?”他死死地盯住了張位。沒有他的默認和支持,高啓華一個戶部侍郎又怎麼敢在御前會議上對他陳於壁開炮?

張位睜開眼睛瞅着他:“看過不等於覈實,昨晚,我們找兵部一覈實,才發現這筆開支有出入,這個事,餘斌,你來說吧!”

“是。”內閣閣員兼兵部侍郎餘斌開了口。

“兵部去年的開支在臘月就覈實完畢交給了戶部。當時我們的開支是完全按年初的預算,並未超支,但昨天戶部通知我去核實票擬,稱兵部超支了三百萬。我去看了,這三百萬是記在兵部平叛播州的時候用的,而且明確記載是專門用於各路大軍的給養和俸祿以及損耗。實際上我兵部並未從戶部要銀子,平叛播州的銀子都是皇上從自己內帑拿出來的。”

“這個事怎麼說?”魏朝的眼睛不看向任何人,卻直勾勾地盯着面前案几上的朱墨盒。

“這件事你們發不了難!”陳於壁先盯了一眼高啓華和張位,然後轉向了魏朝,“確實當時調用了三百萬兩,主要是爲了供給十幾萬大軍在播州前線的給養。畢竟當時情況緊急,誰也不知道該打多久,可後來京師衛所的朱一刀巧妙地解決了難題,這三百萬兩爲修宮中幾個大殿購買運送木料用了一百萬兩;其餘二百萬讓市舶司給借用了。這件事情市舶司應該向宮裡稟告了。”

“有這回事嗎?”魏朝把目光望向了下首的幾個司禮監太監。

“是有這麼回事。”魏朝下首的大太監答道,“當時市舶司是爲了運送絲綢,茶葉還有瓷器,去往波斯,印度等地,換取白銀。可能夠用於週轉的銀兩太少,借用了二百萬兩。後來因爲海面上倭寇鬧事,這批貨就轉道京杭運河轉到京裡來了。”

魏朝點了點頭:“這就說清楚了。一百萬兩是爲了修葺宮裡的大殿購買運送木料,二百萬兩是市舶司爲了給朝廷調運貨物。帳雖然都算在兵部的頭上,錢卻還是用在正途。陳大人,你們工部把一百萬還給兵部吧。市舶司這邊我也打個招呼,缺銀子就問司禮監要,不要佔用別部的銀子。這三百萬兩都會還給兵部,這些開支記在兵部的賬上也就名正言順了。”

高啓華拿着那張三百萬兩的票擬僵在了那裡。

所有的人頓時都靜了下來,彷彿是在等着什麼。

萬曆睜開眼睛,兩隻手指拈起了銅杵,猶豫了一下,還是敲響了銅磬。宮裡的開支還是太大了,如果不是朱一刀抄了播州那些土司的家,三番兩次的往內帑送銀子,恐怕戶部的負擔還要加重。這些個大臣,爭權奪利倒是一把好手,怎麼掙銀子就這麼笨呢?抄家確實不是什麼好活,但只要內帑的銀子充足,各部又能說明國庫的銀子都花到哪裡去了,他就懶得去操這些閒心。什麼都要朕操心,那還要你們這些大臣幹什麼?

聽着紗幔裡那餘音繚繞的銅磬聲兒,魏朝提高了聲音大聲宣佈道:“這三百萬兩銀子的票擬戶部可以簽字了!”

首先是陳於壁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用袖口沾了沾頭上的汗。然後用目光斜瞟了一眼高啓華。哼,你們這些人,整來整去不就是想把老夫給弄下去麼?老夫都不管這些事情這麼久了,竟然還是打着鬼主意!把老夫給弄下去你們能有什麼好處?就憑你高啓華年紀輕輕地也想進內閣當大學士?皇上雖然兩年沒上朝,可心裡還是有數的!

高啓華顯然是心氣難平,拿着那張票擬還是僵在那裡。

“簽字吧!”張位主動地從高啓華手中拿過那張票擬,恭恭敬敬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遞給高啓華。在高啓華接過票擬的時候,張位的手有意頓了一下。

高啓華知道這是在提醒自己,因此竭力調勻心態,但簽字時手仍然有些顫抖,以至於“華”字的最後一豎點的有些重了,顯得粗黑一些。

魏朝再次提高聲調宣佈:“批紅!”

站在司禮監這張大案末尾的大太監立刻走到高啓華案前,拿着那張票擬小碎步走了過來,雙手遞給魏朝。他拿起案上的硃筆毫不猶豫地在票擬上批了紅。

“還有那幾張票擬你們沒有簽字?”魏朝批完了紅再問這句話的時候,語氣裡已經顯露出一絲陰冷。

“一筆是河南的修河公款,”高啓華絲毫不掩飾心中的不平,“修新鄭的黃河工部年初報的是二百萬兩,這回結賬是三百七十萬兩;修汝寧府的淮河年初報的是一百萬兩,結賬時是一百六十八萬兩。超支的虧空一共是二百三十萬兩。”

陳於壁冷哼了一聲道:“河南乃是中原產糧大省,戰略地位何其重要!修河超支的公款,河道衙門有詳細賬目可查,況且河道監管都是宮裡派去的公公,你不簽字,不止是對着我們工部來的吧?”

“還有哪些沒簽字?”不待高啓華分辨,魏朝便搶着問道,絲毫不給他解釋的機會。

“還有宮裡修殿宇的木料貨款,和去年臘月京師地震時內廷許給百姓的撫卹,年初工部預算是三百萬兩,這次結賬高達七百萬兩,虧空四百萬兩!”高啓華的臉憋的通紅。

“高啓華,算來算去看來你是打算算到皇上的頭上了?!”陳於壁已經無法再容忍下去了。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生!宮裡的事情你也膽敢插嘴?皇上的用度還要不要也給你報一遍?內帑有多少存銀也給你報一遍?這些連他們這些內閣大學士也不敢輕易地過問,皇上自有內帑,但他若是想從從國庫裡拿銀子,誰敢說個不字?這天下都是他們朱家的,銀子當然也是朱家的!而且據聽說,那個出了名的佞臣朱一刀,在播州之役中還想方設法地給皇上的內帑送銀子,補銀子,還不用經過戶部,而且給李化龍支了招,讓播州在去年提前徵收稅賦的活動中表現極爲良好!看看人家,儘管揹着佞臣的罵名,但弄銀子確實是有着真才實學,別說是皇上,若是他能在工部,自己也喜歡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