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秘書握着手機和傘這時候匆匆跑到他身邊,俯下身耳語了幾句。唐書記揚了眉,握住楚凱遞過去的手,豪氣地笑着用力握了一下,“我這裡還有事,不多聊了。七七,改天有空了來家裡吃飯。還有你這位朋友,可不能怠慢了他。年輕人,江城投資環境良好,十分歡迎你來幫忙發展。”
楚凱一徑保持矜持的話,忙說“哪裡、哪裡”。
直到對方一行人走遠,他轉身,捏了捏笑得發僵的下巴,“傅哥得早點來才行,這麼笑太折磨人了。”
宋安七沒說話,還回頭望着其中一個背影。
“你也在看他啊?”楚凱啪啪拍了兩下臉,警覺地問,“我也留意他好久了,那天那司機罵的就是他,叫陳強是吧?”
剛纔說話的時候,他眼神凝重一直看着他們兩,感覺挺不友善的。
宋安七抿了抿脣,又拉了他一下,走下臺階。
坐進車裡,她才平靜地對他解釋,“我爸曾經是他在圈子上的敵人。”剛纔周圍都是人,她不好說得太明。
陳強是被嚇到了,還是這幾年坐上高位心已經野了?剛纔他看她的眼神那麼明顯,稍微有心的人怕都能看出來不對勁,他竟然一點兒也沒遮掩。她爸是真的沒說錯。陳強這人太功利,執着於權力的後果是心虛和眼界更狹窄了。
楚凱猜到了七八分,滿意地笑了,“那今天收穫還挺大了。”
是挺大的,至少她們找到突破口了。
陸老爺子喪禮辦了七天,當天晚上陸子翊打來電話時,宋安七正坐在候機室,等待飛回去的航班。
傅明安父親生病住院了,她和楚凱連夜回去傅家,陪了三天。傅老爺病情好轉了一點的當天,傅明安吩咐他秘書訂了機票,親自開車送他們去機場,讓她安心回江城處理自己的事。
陸子翊聽到候機室提醒登機的聲音,聲音突地僵住了,有點急促地問她要去哪裡。
三言兩語給了他解釋一遍,並告訴他,她晚上就到江城了。陸子翊說好,他在機場等她。沒有詢問的意思,仍舊是一貫肯定的語氣。
宋安七無奈地加重了語氣,對他說真不用了,傅哥安排了人來機場接。再說回去已經是凌晨,就算談事情,也等她好好休息一晚。
那好吧。陸子翊電話裡是這麼說。
半夜下了飛機,走出候機室,宋安七一眼先看見那輛黑色的邁巴赫。X0222,白色的車牌號太刺眼了。
楚凱提着行李,面無表情看過去一眼,握住宋安七肩膀,頭也不回把人往朋友停在旁邊的車上帶。
上車前,宋安七悄悄往後瞥了一眼,他沒有下車。
車往一環路上開,繞了幾個彎,陸子翊那輛車沒有跟上來。
楚凱往後看了四五次,忍不住撓頭,自言自語地嘀咕,“奇了怪了,他來是幹嘛?就看看你有沒有回來?這說不過去,真要查,打去航空公司就調出來了。他到底在想什麼啊,是擔心有人跟你一起回來翻案麼?”想來想去,只有這個解釋才比較合理。
那天她在電話裡透了些口風,他絕對是猜到了,不然不會這麼緊張,連他都感受到了。
楚凱有點同情以前的宋安七了。那人心思太深了,連他都看不透,更別說是才二十出頭的她。
宋安七閉着眼,把頭擱在膝蓋上,疲倦地揉着太陽穴。每次飛航班,氣壓變化,下了飛機人就沒力氣。楚凱還在耳邊不停地說,吵得她頭更加疼,她推了他一下,軟軟地說,“別猜了,明天見面不就清楚。”
能猜得透,那就不是陸子翊了,何苦花些沒用的精力呢?
轎車在酒店門口停下,門童接過行李,楚凱拉着昏昏欲睡的宋安七走進去,交代朋友幫忙去checkin,他們先上樓。
繞過酒店樓下長長的走廊,到電梯前,楚凱突然捏了宋安七一下,悄悄說了句,“後面有人跟我們”
宋安七警醒地睜開眼,站好。楚凱轉過身,利落地伸出手,抓住往外跑的人。大手用力一握,痛得手下的人痛呼了一聲,是個女人的聲音。“跟着我們幹什麼?”楚凱把人扯到跟前。
“花枝?”宋安七瞪大了眼。
“七七……”唐花枝低低喚了聲。
她一頭長髮被楚凱抓散了,披頭散髮,狼狽地被楚凱揪着肩膀。
楚凱看見兩個人表情,啼笑皆非地問宋安七,“你們認識啊?”
宋安七點了下頭,楚凱鬆了手,瞪着花枝,臉色有點臭,“上次出租車上面是不是也是你?”
“我是想來看看到底是不是七七。”唐花枝囁嚅着,如同夢囈一般。
漣着水光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宋安七,看得很仔細,“七七、七七……是你對不對?”她伸手抱住宋安七,不安地摸了摸,驀然嚎啕大哭。
抱着哭得一塌糊塗的唐花枝,宋安七無奈彆扭地僵着身體,抽出溼紙巾塞進她緊拽着自己肩膀的手裡,嘆了口氣,“先上樓再說吧。”
成長,是時間流逝的一道必修課。
那些年,如同藤蔓一樣彼此糾纏生長、以爲漫長此生都會有對方做伴。沒有機會想過,有一天,她們也會像兩個冷靜內斂的成年人,端坐茶几兩邊。
“擦下臉吧。”把熱水燙過的毛巾送到唐花枝捏成一團的手上,宋安七推開單人沙發坐下。一邊調高室內溫度,傾身端起溫熱的伯爵茶,慢慢倒入牛奶裡,小湯匙攪勻了。端在嘴邊,要喝的時候頓住了,擡頭問,“要喝點嗎?”
唐花枝搖了搖低垂的頭,整個人陷在沙發裡,像是哭累了。
宋安七閒適倚着靠墊,含笑睇着她,神情輕淡,慢悠悠啜飲暖胃的熱奶茶。
“七七,你爲什麼沒有來找我?”唐花枝纖白的手指緊抓着熱氣騰騰的白毛巾,沒有動作。單是擡起眼皮直視過去,都顯得有些吃力。
“你也知道,我好幾年沒回來了,事情有點多,還沒來得及。”
宋安七端凝了幾秒唐花枝溼漉漉的臉,目光向下打量了她一遍。
素淨的臉未施粉黛,白白的。成人這麼久了減肥了好多次她的嬰兒肥還是沒減下來,飽滿得像顆才剝了殼的雞蛋。清爽的白色襯衣黑色修身西褲,有幾分事業女性的味道。
放在從前,宋安七絕想象不出來這樣簡單的唐花枝。她從小,最喜歡就是鮮豔繁複的物什,如燦爛的夏花,雍容的白雪,襯極了她要強的脾性。
眼下,她也成熟多了。
唐花枝訥訥看着她,嘴脣蠕動着說,“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原因,是我自作自受。”
宋安七聽不得她自暴自棄的語氣,放下瓷杯,起身過去。彎腰抽走被唐花枝捏成一團的毛巾,輕柔地擦乾淨她狼藉的臉,“花枝,不要妄自菲薄,這不像你了。”
“我早就不是我了。”唐花枝解開右手的袖口,遲疑了一下,捲起袖子。
她偏過頭,手腕翻過來,一道猙獰的疤赫然鑽進宋安七眼睛裡。
骨節突出的手腕,因爲常年不見陽光的緣故,被捂得蒼白。那道褐色的疤,顏色也更深,像條醜陋的蜈蚣,對比愈加鮮明。宋安七不自禁抿了抿脣,眼窩彷彿被刺了一下,無法控制地收縮。
冷卻的毛巾被無意識地握緊,溼淋淋的水順着巾角滴在她裙襬上,宋安七深深吸了口氣,“怎麼……回事?”
“那時候我對你說過,我不是故意要傷害你。因爲發生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我沒辦法處理,我更害怕把你牽扯進來。那時候,我以爲我殺人了……”
看了眼宋安七瞬間失色的臉,唐花枝苦笑。彎起嘴角,眼淚卻一下子掉了出來。她蜷縮起手指,扣緊宋安七冰涼的手。
那段日子,對她來說,幾乎是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
*是和宋安七第一次的爭吵。在醫院,宋安七撞破她和陳強的關係。那一天她們去了酒吧,兩個人都有點激動,口不擇言說了幾句不好聽的話。
她心煩意亂,糾結得難受。陳強是在她最脆弱的時候施以援手的人,他很成熟,把她照顧得很體貼。在陳強那裡,她找到丟了好多年的安全感。但也是這種成熟,讓她爲難。陳強已婚的身份,他年幼的兒子,她一直知道和他的關係不道德。可是她放不開,她太貪戀那種有人真心實意疼的感覺。
和宋安七吵完架的第二天,她收到簡寧結婚的喜帖。
就是在那一天,陳強又約她在一家民居幽會。她受不了這種偷偷摸摸的感覺,又恨透了自己第三者的可恥身份,埋怨陳強已婚了竟然還來招惹她。他們大吵了一架,陳強摔門而去。
之後整整一週的時間,她每天晚上泡在酒吧,喝得爛醉如泥,再自己一個人酒駕回家。
事發那天她感冒了,出門前被鄒榕硬逼着吃了顆感冒藥。撐到酒吧,她覺得有點暈,咬牙喝了幾杯,眼睛看東西就跟蒙了層塑料布,灰濛濛。她多年嗜酒,對自己酒量心中有數,明白自己是快要醉了,不能喝了。
喝完最後一杯,她開車回家。路上雨大,她幾次差點把車開進隔離帶。害怕出事,她挑了條偏僻的近路,就在拐出路口的時候一個人從人行道上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