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櫻在許宣對面的地方,大眼睛裡不可置信的神色從之前許宣起身過去寫詩開始就一直不曾消失。不過起初的驚訝和疑惑,更多的是針對他寫詩的勇氣,隨後等令狐楚將那首叫醉落魄的詞念出來之後,這種驚訝和疑惑又被推到另外一個極端。
先前寫詩,許宣最初的目的不過是要吸引令狐楚的注意。在他記憶裡,後世的一些詩詞作品如今拿出來,也只是一個回憶和選擇的過程,說是舉手之勞也不爲過的。而到的這時候,面對不斷過來道謝的衆人,他才覺得有些麻煩。
人羣過來,面上都是和善的笑容,朝他拱拱手說句感謝的話。有上了年紀的老商賈,輩分在那裡,就擺出長輩的姿態關切的詢問一番他的情況,隨後在他的肩頭鼓勵地拍上一拍。無論這些人眼下是什麼目的,許宣也不好拒絕,於是站起身子,一一做了回禮,口中說着“哪裡哪裡”之類的話。另外的,便是他自己也知道,有了今天的事情,衆人擺出這種態度來也算是承了他的情,今後若他要做什麼事情,至少在尋常層面上,會吃得開了。他想着這些,面色便也有幾分認真。
程子善在不遠的地方看着一切的發生,心中滋味複雜到某個最高點。嘈雜的話語聲,帶着某種輕鬆的氣氛,人羣隱隱綽綽,在他的視線裡化作某種緩慢或是快進的畫面,他看到自己的父親也混在表達感謝的人羣裡。良久,他將雙目緊緊閉起來,某種使人沮喪到極點的畫面才與他隔離開來。隨後睜開的時候,他看着許宣,雙目中露出兇戾的目光,這目光持續了片刻,才慢慢散去。
上首的地方,一些徽州商界真正的大人物們只是靜靜的看着,他們的身份比較高,這時候也不置於要和衆人搶着去表達感謝。但是,無論如何,許宣今日的出手也被他們記下了,心中也在思量怎樣表示的事情。
之前事件的進程之中,錢有表現的比較低調,橫豎看不出一個主人家的氣場來。當然,這些在衆人眼中也是正常的,尋常人遇見錦衣衛大抵都會是這般姿態。這時候,錢有似乎也恢復過來。不管怎麼樣,這麼多人在場呢。他收拾了情緒,等衆人去往許宣那邊隨後又歸了位之後,他以主人的身份發表了一番感激的言辭。隨後劉守義從詞作的角度,給了這首醉落魄一番比較高的評價,當然也引得衆人一致的贊同。
黃於升搖搖頭,“嘖嘖”地感嘆了一下。他先前對許宣能不能寫詩有過不看好的猜測的,但結果和他想的太不一樣了。這一首詞出來,怕是今晚開始就要傳出去了罷。到得明天的時候,應該就會傳開,很多詩會文會大概會拿這首詩來說事。他這般想着,又覺得有些好笑。先前的一首“白狗身上腫”的詩作恐怕又會被人拿來對比一番,不過,這樣或許也讓閒人們有了更有趣的議論題材了。他擡起頭的時候,和范陽的目光微微接觸,隨後知道那邊也是在想着這些。他和許宣是有交情的,這時候自然也替許宣高興起來。
宴會的氣氛在最高潮的時候被攪亂,這個時候事情雖告一段落,但先前破壞掉的某種觥籌交錯的氛圍,也沒有再接續的可能了。衆人在坐落在各自的座位上,其實都有些心照不宣地在等着某個散去的信號。這個時候,其實一刻都不想再呆了。
許宣依舊和左右笑談一番,不過眼下能聽進去笑話的人其實已經不多,大都是皮笑肉不笑的,他說了一陣,覺得有些無趣,便也不再多說。周圍衆人不時會朝他投來一些關注的目光,除了讓他稍稍覺得有些拘束之外,便也沒有其他的了。倒是其間侍女打扮的裴青衣過來替他斟了酒,這倒讓他緊張了一番。對方靠近的時候,他甚至覺得有點冷。隨後冷冽的身影沒有多停留,又去往另外一邊。這杯酒,他終究還是沒有喝,倒不是害怕對方下毒之類的,而是,他的腹中已經有些裝不下了。劉守義關於文會館的事情沒有再拿出來討論,當然,錢有萬商大會的提議也沒有再說,看情形,應該被攪黃掉了。
雨終於停了下來,先前在廳堂前聚集的人羣散去,下人們帶着複雜的心情戰戰兢兢的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去,很多地方有家丁們不斷來回走動巡視着,看來今夜的錢府要加強戒備了。不過偶爾有被雨淋溼的夜鳥撲棱翅膀飛過去的時候,也會引得他們緊張一番,倒也有些草木皆兵的感覺。
早就失去宴會氣氛的廳堂裡,商賈們終於開始散場。劉守義和張元等老者走在後面,商賈們和他們告辭之後,雖然還是顧忌着主人家的臉面,不好真的做出一鬨而散的事情來,但是朝廳堂外走動的時候,也免不了加快一下步伐,將原本三步的距離,並做兩步來走。
許宣走在人羣中,有人從他身邊走過,會同走幾步說兩句話,然後超過去。也有什麼也不說的人,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而錢府的門前,早已得到命令的轎伕們已經將轎子準備好,等着各自的老爺們坐上去之後,隨後一頂頂五顏六色地沿着城市作爲脈絡的街道,朝四面八方散過去。
錢有將劉守義等人送到正門的屋檐下,石階被水溼潤,隱隱照出屋檐下大紅燈籠的影子,潤澤的光芒。
“錢老闆,好自爲之吧。”劉守義只是簡單地說了一句,便走下石階,油紙傘被他合起來,在手裡拿着。隨後他拒絕掉張元等人邀他一同乘轎的請求,漫步朝街角轉過去。
錢有在屋檐下,表情複雜地望着劉守義隱沒在黑暗裡的背影。燈籠的火光照在他的臉上,表情古怪。看來,劉守義已經知道些事情了……錢有在屋檐下站了站,隨後轉身朝門內走去,背影在燈火夜色裡恍恍惚惚,有些寥落的模樣。
秋夜雨後,溫度降得很厲害。錢家的某處院子裡。
“不是隻有穆雲槐麼?爲什麼又(一秒記住??看最快更新)出來一個錦衣衛百戶?叫令狐楚的……什麼來頭?”
“不清楚他的資料,不過隨後會查的,錢老闆,你放心便是了。”說話的聲音帶着冷漠的味道,是女子的。
“失誤啊,絕對是失誤!還好先前在廳堂之上你沒有亂來。這傢伙不按常理出牌的,哼!什麼寫詩,屁……才一露面便把自己擺在最顯眼之處,老夫看他就是想以這種方式,叫我等投鼠忌器啊。”
“……”
“裴青衣,劉守義肯定也知道什麼了。你就承認了罷,老夫是叫你們給拉下水了。你們保證過的,事成之後,保我不死的。”
“……”
“你們……你們到底行不行啊?這事情,老夫越來越覺得有些玄虛,你們到底哪裡來的情報?汪公寶藏……呃……”
錢有說到這裡,聲音戛然止住。他覺得脖子有些冰涼,於是稍稍將頭低下來,隨後便見到了燈火中的一絲寒芒——一柄短匕不知道什麼時候靜靜的停在那裡,而短匕的一端,已經沒入血肉了。
怎麼……感覺不到痛?
錢有有些疑惑,眼睛眨了眨,纔將事情想明白了些。
“你……你們啊……”他費力伸手朝前探了探,似乎想抓住什麼,但是那邊侍女打扮的女子面孔變得有些陌生。他有些感嘆地說了一句。
隨後利刃從血肉中抽出來,錢有終於感覺痛楚了,不過黑暗也隨之而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桂樹指頭風吹着水滴落下來。
……
亥時末的時候,錢家有出恭的侍女看見桂樹下躺着的身影,身影的臉頰上某種悔憾和錯愕的神情依稀可辨。
“啊!!!”
尖叫聲響起來,夜鳥驚飛。淒厲地呼救聲吸引了錢家的家丁過來看了看,隨後驚駭聲響成一片。越來越多的人過來了。有家丁的燈籠不小心掉在地上,被匆忙而慌亂的腳步踏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