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落魄、詠鷹。”令狐楚看了看詞題,隨後有些感慨地念了一句。廳堂上的氣氛陡然一轉,這時候又安靜下來。若是能夠細細體會,這安靜的背後又有些不同的含義。
“這是一首詞啊……”有人下意識地說了一句,聲音低低的,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另外的,也有人喃喃地呼應:“是啊。”
這個時候,很多人有些忘記眼下的處境,沉入到詞所營造出來的某種大氣之中。
廳堂之外,雨下了很久了,這時候開始接近尾聲,零落的雨點灑下,有些寥落或者清閒的氣息。偶有風吹拂進來,熄滅幾盞燈火,有下人隨後過去重新點燃,又拿了燈罩籠起來。廳堂的光線只是暗了片刻又重新亮起來,蒙上紗罩的燈火,讓整個廳堂多了幾分朦朧氣息。其實說來,這也和眼下衆人的情緒有些類似了。恍恍惚惚的,有些不真切。而這一切在程子善那裡又化爲更復雜的情緒在心頭壓住,隱隱得令呼吸有些不順暢起來。
男兒身手和誰賭,老來猛氣還軒舉,人間多少閒狐兔。月黑沙黃,此際偏思汝。月黑沙黃,此際偏思汝……令狐楚的聲音已經結束一段時間了,但他耳畔依舊有聲音在迴盪。一遍遍的。
怎麼會這麼好?怎能會……伴隨着的有他的疑惑、驚咳、惘然以及不可思議的情緒。到得最後,又全都化作一聲莫名的笑聲
“呵!”
這個時候,要尋找表達情緒的詞語實在有些不容易。他看着許宣在燈火中的側臉,那邊從容淡然地神色,也許是光線的緣故,落在程子善眼中有些扭曲。程子善在心頭默唸起準備好的詩句,潛意識裡大概是想做些比較的,只是記憶每到中點的時候就記起那句此“人間多少閒狐兔”。如此重複幾次。
豈有此理,這是一首詞,一首詞啊,怎麼可能會這麼好?他心口有些悶悶的,有些難以抑制地舉起拳頭敲打了一下桌面。原本他是期望藉着這樣的動作緩解心中的某種氣悶,但這時候他心神不寧得厲害,拳頭敲在桌角的地方,鑽心的痛楚從中指開始,很快蔓延到全身,令他的頭皮都微微發麻起來。
程子善的舉動引得他附近的人投去奇怪的目光,許宣朝他看看,迎着那邊充滿仇視的眼神,露出些許不解。
程子善這時候心中已經開始後悔了。自己不該讓那書生先一步的,不該的……自己的詩作是很好的,比自己在很多詩會上所見到的都要好很多,本來以爲十拿九穩的局面,自己會是那個拯救者的角色。一切的目光都會落在他身上,這他的機會,無論張先生在裡面扮演怎樣的角色,也無論他將承擔怎樣的後果,他都決定插手進去。
他會有空前龐大的收益,而程家三房也能通過這樣的機會,在徹底掌控住程家的局勢的。順帶的,他甚至已經做出決定,等到自己的聲望起來之後,再對許家進行一次反擊。只要自己放出那首詩,他近來所承擔的一切不利局面都將化解,他所承受的壓力都都將減到最低的程度。原本是這樣的。
但是許宣這首詞出來之後,他發現自己居然找不出否定的理由。如果許宣的詞只是大體相當或者的好得有限,他或許還有站起來比一比的勇氣。但這首詞好的實在有些離譜了,已經有了很明顯的具有某種大家氣象。這個時候具體的評價雖然還不曾做出來,但是,他確實也沒有將準備好的詩作拿出來的必要了。
隨後他很有站起來指責對方抄襲的衝動,明明是寫“白狗身上腫”的人,怎麼能寫出“人間多少閒狐兔”來?抄襲,一定是的。只是,隨後還殘存着的理智讓他將這種毫無意義的行爲剋制住。
程子善的情緒融入衆人此刻的情緒裡,如同融入浪潮的水滴,並沒有引起太大的波瀾。隨着時間的推移,衆人將許宣的詞反覆叨唸,這首醉落魄帶來的衝擊力不斷擴大。唐後主李煜所創造的詞牌,在大明朝這個詞已經走在末路上的時代裡,又一次放射出光彩來,在樣奇怪的氛圍裡,陡然間砸暈了很多的人。
劉守義沉默了很久,隨後才晃過神來。他在詩詞之道上也有過浸淫,雖說很大一部分是當做修身養性的風雅事情來對待,但是造詣還是有的。他也寫過詞,但是大都是很多非正式場合的娛樂之作,帶上很多脂粉氣息。眼下的一首醉落魄讓他感受到詞道在沉寂多年之後的某種新氣象來,即使放在很多高端的詩會現場,這手詞也是能夠壓住場面的。
當然,眼下橫豎也只是一首孤詞,也不可能作爲詞道振興的標誌。但是,那叫許宣的書生只是隨意地揮毫,便能做出這樣一首大氣的作品……若是他能夠順利成長起來的話,嘖……劉守義在心中暗自點點頭,他歸根到底也還是一個文人,對眼下的情況開始有些期待起來。
看來,今後要對這叫許宣的年輕人多投入關注。他這般想着。
令狐楚終於將目光從紙頁上移開,隨後目光往許宣的方向看了看。衆人的情緒也隨之被提起來。詞是好詞,但最終要做判斷的終究還是令狐楚,不少人於是帶着緊張的情緒開始期待。
令狐楚沒有再多說什麼,他將詩稿胡亂一團,從胸口的衣服塞進去。大刀被重新扛在肩頭,他最後環顧衆人一圈,慢慢朝廳堂之外退出去。在屋檐下的時候,人羣不由自主的讓出一條道來,不過這時候因爲人聚了很多,衆人擁在一起活動不開,到得最後只是讓出窄窄的一條。令狐楚過去時,離得近的人都紛紛朝後死命縮着身子,有些擔驚受怕的模樣。
令狐楚走在檐下,擡頭看看天色,這時候雨已經停了,他點點頭,朝夜色裡扎身進去。聲音隨後傳過來。
“寒山幾堵,風低削碎中原路。秋空一碧無今古,醉袒貂裘,略記尋呼處。男兒身手和誰賭。老來猛氣還軒舉。人間多少閒狐兔。月黑沙黃,此際偏思汝。哈哈哈……”
令狐楚離開之後,廳堂裡的氣氛沉默了一番,先前的壓抑情緒得到了釋放的機會,隨後轟然炸開來。嘈雜的議論聲隨處都可以聽到,有的在猜測着錢家因爲何事引了錦衣衛到場,有的在盤算着是不是告辭離去的事情。更多的,這時候稍稍鬆懈下來,進一步地對先前的一首詞做些談論。總之場面比較混亂。
裴青衣在上首的地方整理着酒盞杯盤之類的東西,許宣注意到,她右手的食指在桌角的地方有輕微的滑動。隨後,錢有也有意無意的用右手的食指在桌面上勾勾畫畫的。這樣的細節若不是留心的人,實在是容易忽略過去的。
看來,那邊二人正在私密地做着交流。許宣皺着眉頭,這時候當然也不可能知道具體是什麼。
“許公子,老夫楊守倫。”有人來到許宣身邊,朝他拱拱手:“今日之事,多謝了!不曾想到,許公子於詩詞之道居然如此精通。想來,先前‘白狗身上腫’的句子,當時遊戲之做了。”
“是啊,許公子,今夜幸虧有你啊!”
“醉落魄,這詞不得了!”
一時間,許宣所在的靠外的坐席,成了全場的焦點。從楊守倫開始,越來越多的人站起來,開始向他表示着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