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因泗水而得名。
泗水河形成的扇形沖積平原,帶來了肥沃的壤土,孕育出了“淮泗勝江南”的魚米之鄉,在哺育萬民的同時,也給這一帶的百姓代理了深沉的苦難。
從元代開始,黃河屢次“奪泗入淮”,澤國千里水患嚴重。
一直到了明初的洪武年間,肆虐的洪水纔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最主要的原因就在於這裡是老朱家的祖廬之地,是朱元璋家的祖墳所在之處。
爲了避免祖墳被淹,泗州的河工持續不斷的修建了四十多年,歷洪武、永樂兩朝,終於打造出大明朝歷史上最堅固的堤壩:唯一的一條全磚石結構河堤。
衆所周知,治理黃河的最根本手段是疏導而不是修建堤壩,冠絕宇內的堤壩並不能長久。
隨着大明朝的財政狀況越來越糟糕,治河修堤漸漸力不從心,黃河的河牀則越來越高,其高度逐漸超過了堤壩,後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從萬曆元年開始,一直到萬曆二十年,在二十年的時光當中,隨着黃河的泛濫,泗水河決口十八次,幾乎每一年都有嚴重的水災。
到了崇禎三年的時候,因爲黃河再次“奪泗改道”,爆發了一場駭人聽聞的大洪水。
滾滾河水直接越過城牆淹沒了城市,魚蝦遊於樹梢之間,舟船行走於屋頂之上,百姓傷亡不計其數。
相對於被對手攻破城池的恐懼而言,泗州的守軍更擔心對手掘開河堤玩一手“水淹七軍”,所以一定會沿河列陣,在保護城市本身的同時死死守住河堤。
如此一來,泗州的清軍就分成了兩個部分,一半人馬守城,另外一半則專門用來守河。
從河面上飄蕩過來的水汽讓皎潔的月光顯得有些朦朧,但卻更加溫柔。
篝火快要熄了,微弱的火苗彷彿風燭殘年的老人無力而又虛弱,灰白色的餘燼落的滿地都是。
倚着長矛打瞌睡的小兵趙苞被嗡嗡亂叫的大腳蚊子叮咬的難以入眠,看了看身邊那幾個正在呼呼大睡的同伴兒,有些不大情願的站起身,抱來了一大捆潮溼的艾草扔進火堆。
焚燒潮溼的艾草,不是爲了取暖,而是爲了驅散讓人惱火的大腳蚊子,順便驅一驅潮氣。
“又偷懶睡覺。”這個聲音就好像是尖銳的碎瓷劃過生鏽的鐵片子,刺耳的很,但卻非常熟悉。
說話的這個人穿了一件子鐵質的半身鎧,是個小小的哨總,一隻獨眼在繚繞的煙霧中閃閃發亮。
趙苞趕緊做出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拿起了腳邊兒的長矛,做出正在值守的模樣。
旁邊的那幾個老兵卻毫不在意,稍微睜了睜惺忪的睡眼,嘟嘟囔囔的笑罵着:“老獨眼兒,剛當了鳥毛的狗屁不是的哨總就開始拿大了?滾你孃的。老虎還有打盹兒的時候呢?都值守大半夜了,就讓親爹們眯一會兒眼還不行了?”
“老子是你親爹還差不多,每天都和你娘鑽一個被窩。”獨眼的老哨總笑罵着朝那幾個本應該值守但卻呼呼大睡的士兵們踢了幾腳:“得虧是老子來查哨,若是被八旗兵看到你們偷懶,少不得又要吃鞭子。”
被士兵們稱爲“老獨眼兒”的哨總,其實一點都不老,約莫四十來歲的樣子,或者更年輕一點也說不定。
大家之所以在他“獨眼兒”的綽號之前加一個“老”字,其實和年齡無關,而是因爲他真的姓老,這是個很罕見的姓氏。
老獨眼兒不久之前才提了個哨總,雖然職位卑微好歹也算是個軍官了。
但那些相熟已久的老兵們卻不拿他當軍官,依舊象以前那樣老子親孃的滿口粗言穢語。
軍伍當中多是粗鄙的漢子,隨口笑罵幾句也是常有的事情。
那些值守的老兵很不情願的爬起來,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呵欠,懶散的沿着河堤巡視了一圈兒,很快就又跑回來,聚坐在篝火之旁聊閒天兒。
“老獨眼兒,我聽說上面在和對面……”一個老兵朝着河對岸的毅勇軍軍營方向指了指:“在商量投降的事兒,到底有沒有這個風聲?”
“胡說八道什麼?”老獨眼兒哨總下意識的看了看身旁的新兵桑德子,滿臉嚴肅的說道:“當一天吃一天糧,別總是亂嚼舌頭根子說這些個沒有油鹽的淡話,若是被八旗兵聽了去,是要掉腦袋的。”
那個老兵笑嘻嘻的說道:“趙苞是我的族侄,不是外人。咱們幾十個人在一個鍋子攪馬勺都十幾年了,你要是聽到什麼風聲,就提前告訴兄弟們,免得耽誤了兄弟們的性命。”
值守的哨兵多是常年征戰經驗豐富的老兵,和老獨眼兒一起出生入死十多年,交情非同一般,要不然也不會直接問起這麼隱秘的問題。
既然這個新兵不是外人,老獨眼兒哨總也就放心了,一屁股坐在篝火旁邊的馬鞍子上,故意壓低了嗓音,用很神秘的語氣說道:“京裡出大事了,你們怕是還不知道吧?”
“瞧你這絮絮叨叨的娘兒們嘴臉,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京城裡邊哪天不出大事?”
對於這些遠在泗州征戰的新附軍而言,京城比另外一個世界還要遙遠,根本就懶得關心。
“多爾袞死了!”
聽到這句話,對京城的消息毫不關心的老兵們頓時就警醒起來,紛紛圍攏過來七嘴八舌的議論着:“多爾袞死了?真的麼?”
老獨眼兒哨總說道:“千真萬確。”
“怎麼死的?”
“據說是外出狩獵的時候從馬上跌落,一下子就給跌死了。”
“狗屁!”老兵們完全不相信這個說法,而是言之鑿鑿的說道:“我敢拿這個月的餉錢和你打賭,多爾袞一定不是好死,定然是被太后給殺了。”
“嗯,肯定是這樣!跌死了?糊弄鬼呢吧?連鬼都不信。一定是給太后給”那個老兵橫掌在刀,在自己的脖子裡虛虛一劃,做出個殺人的姿勢。
其他的老兵紛紛點頭,附和了這個說法,並且引申開來:“太后和攝政王的事兒亂着呢。多爾袞想掌權,太后爲了兒子的皇位,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平日裡,還能相安無事,好的都能鑽一個被窩了,一旦撕破了臉皮,就要了姘頭的命,可真是”
“多爾袞鑽太后的被窩?你看見了?”
“雖然我沒有看見,男女之間還能有什麼好事不成?”
宮闈裡頭的花邊新聞從來就是底層小人物最津津樂道的事情,而且多爾袞和太后之間的“緋聞”早已有了些捕風捉影的傳言。
自打《永福秘事》這本書橫空出世之後,頓時轟傳天下,弄的沸沸揚揚婦孺皆知。
這些個大頭兵們,一個個的臉上全都帶着曖昧的壞笑,說的興高采烈吐沫星子四下飛濺,按照自己的設想說着攝政王和太后勾搭成奸的種種細節,不懷好意的猜測着順治小皇帝到底是誰的種兒。
連千里之外的底層士兵都不相信多爾袞是跌死的,阿濟格、豪格等清廷會作何感想這還用說嗎?
“阿濟格已經過了黃河,正不顧一切的往京城趕。豪格到了山西,也在望京城方向跑,這大清眼瞅着就要亂起來了。”
多爾袞死的不明不白,阿濟格當然會藉機鬧事,毫不理會朝廷的旨意,打着“爲攝政王服喪”的幌子,分明就是想回去接替攝政王的位子,成爲第二個多爾袞。
從來就和多爾袞不對付的豪格自然不會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自己給自己找了個“進京輔政”的藉口,也要帶着兵回去。
兩大主力全到往回跑,這淮揚之地的局面也就可想而知了。
南邊的史德威已經打紅了眼,一定要手刃洪承疇,揚州軍和佟圖賴的漢軍這一對老對頭已激戰四日,打的驚天動地難分難解。
西線戰場上的毅勇軍銳不可當,兩日下徐州,一戰就擊殺了近兩千泗州守軍,打的四周清軍魂飛膽落,不得不把鑲紅旗的兩千多辮子兵調上來穩一穩局面。
剛剛增援上來不久的新附軍夾在當中,早已有了自己的盤算,竟然秘密派遣使者和毅勇軍“和談”。
在大兵壓境的情況下,所謂的“和談”,當然就是投降。
這種事情,泗州守軍早已輕車熟路,當初多鐸洶洶而來的時候他們就不戰而降了,這一次只不過是故技重施而已。
反正已經投降過一回,再投降回去也算不了什麼。
之所以遲遲沒有談出一個準備的結果,就是因爲雙方的價碼還沒有談攏。
但是,對於底層的士兵而言,這是一個天大的秘密。
“老獨眼兒,到底有沒有投降這回事兒?你就痛痛快快的給兄弟們一個準信不行嗎?”
“投降?投什麼降?胡說八道!”老獨眼非常嚴肅的否認了這個事情,緊接着又對自己手下這些心腹小聲說道:“是戰是和又豈是咱們爺們兒這樣的小角色能夠知道的?只是兄弟們一定要多留幾個心眼兒,到時候別犯傻,耽誤了自家吃飯的傢伙那就是蠢蛋兒了。”
這句話一說出口,那些個奸猾似鬼的老**子頓時心領神會:向毅勇軍投降這事千真萬確,至少老獨眼兒已經聽到了一些風聲,要不然不會說出這樣的話語。
“再有兩天就要輪崗了吧?”老獨眼兒哨總說道:“別總是想那些有的沒的,更不許胡說八道,好好的守完你們的哨,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胡亂走動,明白了沒有?”
這樣的話語,或許趙苞還不能完全領會,但那些老兵油子們卻心中雪亮。
這句話透露出來的意思就是:投降的事兒就在這兩天之內了,在這兩天的時間裡,這一波人絕對不接受任何調動,只服從老獨眼兒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