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爾袞死了這個消息,一點都沒有讓張啓陽感到驚訝,就好像這件事完全在他的預料當中,甚至缺乏應有的關注。
雖然清廷一再宣稱多爾袞是“暴卒而崩”,不僅張啓陽不相信,就連民間市井的升斗小民愚夫愚婦都不相信,一時間衆說紛紜謠言四起。
有人說多爾袞是在狩獵之時中了埋伏,被一對扮作盜賊的蒙面士兵當場格殺,身中幾十箭又被砍了幾十刀,最後用鏟子才把破碎的屍塊收拾起來。
還有人說是太后在慈寧宮中埋伏下刀斧手,然後深夜召多爾袞進宮議事,“摔杯爲號”喚出刀斧手,當場砍下了多爾袞的腦袋。
謠言這個東西本就不靠譜兒,而且越傳越誇張越來越邪乎,尤其是社稷到宮闈秘事朝廷爭鬥,更是引得老百姓們分外關注,成爲茶餘飯後的談資。
很多所謂的“知情人士”都言之鑿鑿,甚至有人說自己親眼看到了多爾袞的屍體,一個個說的有鼻子有眼兒,比真的還要真。
雖然這些傳言和事實相距甚遠差距極大,而且絕大部分謠言根本就經不起推敲,甚至不符合常理,但是老百姓卻津津樂道,總是在私下裡偷偷摸摸的談論着。
亂七八糟的謠言非常離譜,而起衍生出很多個“版本”,說法各有不同,觀點千差萬別,但有一點卻是所有造謠者和傳謠者的“共識”。
多爾袞之死一定和太后有關。
幾乎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布木布泰!
時至今日,張啓陽依舊用不慣毛筆,還是使用他最習慣使用的炭筆給金絲雀回信:“多爾袞之死,必是遭了僞清太后的毒手,你自行想辦法以此事爲基礎推波助瀾,掀起風潮擴大影響爲要。”
“另,劉乾龍之言行不必再報我知道。”
作爲張啓陽的“內務大總管”兼“貼身秘書”,金絲雀不僅僅只是負責彙總江南的消息,同時還把劉乾龍、葉黥、錢謙益等人的言行舉動事無鉅細的給張啓陽打“小報告”。
在金絲雀的報告中,着重提到了劉乾龍的言行。
“劉乾龍對朝廷不恭,言談之間不做任何掩飾,恐有趙普之心。”
劉乾龍這個老傢伙對大明朝沒有絲毫忠誠可言,對於張啓陽而言本就不是什麼秘密,金絲雀也是很清楚的。
之所以很鄭重的專門提起這個事兒,就是希望引起張啓陽的注意,因爲她覺得劉乾龍會打亂張啓陽的步驟和盤算。
不論張啓陽本人對大明朝有沒有忠誠之心,也不管他是不是想做大明朝的忠臣,至少現在還是一副“赤膽忠心”的樣子。
金絲雀最擔心的事情就是:劉乾龍會像當年的趙普那樣,強行給張啓陽披上一件龍袍,玩兒一出陳橋兵變的老舊戲碼。
劉乾龍到底有沒有這個心思?
張啓陽心中有數。
要是劉乾龍真這麼幹的話,一定會把張啓陽的全盤計劃打亂。
但劉乾龍終究不是趙普,陳橋兵變的大戲不是獨角戲,在沒有張啓陽支持或者默許的情況下,光憑老東西一個人,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也唱不起來。
張啓陽並不擔心會重演陳橋兵變的老套路,其實金絲雀也看清楚這一點,她是在提醒張啓陽,要他注意毅勇軍中,尤其是毅勇軍高層的內在思想變化。
雖然毅勇軍是張啓陽一手打造出來的,但是,現在的毅勇軍已不是當年的小吳莊民團時代那麼單純了,而是逐漸演變成爲一個越來越龐大的體系。
毅勇軍體系,又被很多人在暗地裡稱爲“張黨”,這個體系雖然還被李吳山牢牢的掌控着,但卻已經萌生出了“自我意識”。
在小吳莊民團時代,還可以說是爲形勢所迫,大家不得不抱成一團在亂世之中掙扎求存,不使勁掙扎不拼命踢打就活不下去。
現如今毅勇軍已經成了朝廷最倚重事實上也最能具戰鬥力的軍隊,擁有了自己的體系。
淮揚之戰就不用說了,恐怕洪承疇自己也清楚的知道這一戰不會有什麼懸念,只要碾壓過去就可以大獲全勝。
到時候江南的威脅徹底解除,不僅生存環境得到極大改善,還有光復故土的功勞,怎麼也得稍微喘口氣了吧?
既然多爾袞已經死了,清廷內部肯定會爆發一場大的內亂,一定會走下坡路,光復北都中興大明也不是多麼遙遠的事情。
但朝廷所能夠給出的東西卻十分有限,這就有些沒有意思了。
你張啓陽願意做大明朝的“嶽武穆”,你張啓陽想成爲流芳千古的大忠臣,可兄弟們沒有你那麼高的覺悟。
大家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這麼拼死拼活的廝殺,還不就是圖個榮華富貴嗎?
朝廷給不了的東西,你張啓陽不能不給,因爲我們都是你的人吶。
南征北戰東擋西殺,圖的就是個升官發財封妻廕子,只要你給了我們這些個東西,你就是想黃袍加身也一定會往死裡支持。
若是你張啓陽不想更進一步的話,我們就把你擡到更高的臺階上去。
這樣的思想,在毅勇軍內部不是沒有,也不是剛剛開始萌發,而是早已有之,並且大有市場。
自從攻佔了徐州之後,張啓陽的攻勢就出現了明顯的緩和,雖然一直保持着強大的軍事壓力,卻沒有繼續強行攻打下一個目標:泗州。
作爲揚州的門戶,泗州的戰略地位舉足輕重。
取徐州而下泗州,直接進逼揚州,當年的多鐸就是走的這條路線。
就好像當年的多鐸南下之時泗州不戰而降一樣,現在的泗州守將又故技重施,既然在暗地裡派遣使者來和張啓陽談條件。
兩個晝夜攻下徐州,閃電一般的攻取速度讓清軍極爲恐慌,只需要看一看徐州那殘破的城牆就可以明白毅勇軍的攻堅能力到底有多麼強悍了。
眼瞅着這淮揚的局面一日不如一日,多爾袞又死了個不明不白,煌煌“我大清”說不準哪天就會分崩離析,誰還會死咬着洪承疇的屎餅子?
只要條件談妥,泗州就會集體“反正”,重新豎起大明的旗號,這只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
“再有兩天時間,若泗州還要推三阻四,我就要強行攻打了!”
雖然泗州已成爲案板上的肉,但張啓陽卻不想浪費太多時間,更不可能允許泗州的清軍反反覆覆的要條件。
只要打通了泗州通道,洪承疇就是徹底歇菜了,要是他精明一點,就會馬上跑路,若是他死守的話,恐怕連洪承疇自己都很清楚死守揚州會是什麼樣的下場!
“抽調的丁壯已經到了。”大軍作戰,一定需要海量的輔助人員,在當地臨時抽調丁壯也是常有的事情,而這個事兒通常是由地方官負責。
作爲徐州知府,剛剛上任不久的李杉李大人確實盡職盡責,不管是後勤保障還是運送通暢,都做的很不錯,始終抱着“爲打勝仗不惜一切”的想法,和毅勇軍的合作相當愉快。
“咱們的這個探花郎還算是有些本事,至少不是誇誇其談空口大言的花架子,他做的很不錯。”
畢竟李杉是朝廷的人,不在毅勇軍體系之內,張啓陽原本是想當面誇獎他幾句,到時候軍功簿子上稍微提一下他的名字,好讓他能撈到一點實實在在的功勞。
想不到的是,當張啓陽看到這位探花郎知府的時候,卻發現他鼻青臉腫滿臉是血,一看就剛剛捱過一頓胖揍的狼狽模樣。
“這是怎麼回事兒?”
“是下官不小心從馬上跌下來,給跌傷了。”李杉支支吾吾的說道:“下官不擅騎乘,馬匹又劣,不小心給跌了一下。”
騎馬跌傷的?
北邊的多爾袞騎馬跌死了,怎麼你也跌了一下?
這樣的傷勢,明顯就是被人打的,一眼就能看的分明,絕無可能是落馬所至。
“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在張啓陽的追問之下,這位探花知府才語焉不詳的說出了實情。
李杉被打了,而且打的不輕,打人者就是毅勇軍的士兵。
當衆毆打朝廷命官,這可不是什麼小事兒,張啓陽繼續追問:“哪個打的你?”
雖然捱了一頓打,但到底是誰打了他,他卻說不出具體的名字來,只知道是辛字營的一個隊官。
對於李吳山來說,這事極其簡單,馬上把辛字營的營官湯江流喊了過來。
是誰負責接洽丁壯事宜,一問便知。
很快,那個毆打李杉的隊官就過來了。
“你打了李知府?”面對張啓陽的質詢,那個隊官直截了當的承認了:“回大帥,是我打的。”
“爲何要毆打李知府?”
“大帥,他送來的丁壯數目不對。”
丁壯數目這種事情,真的不能較真兒,因爲丁壯不可能一下子全都送過來,需要分批分次慢慢徵調才行。
但那個隊官卻嚴格按照人員名單,一定要求李杉交出足夠數量的丁壯。
這種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事兒根本就說不清楚,最後就只能通過最簡單最直接的手法來解決問題了:把李杉暴揍一頓,讓他知道軍務之嚴,長一長記性。
其實,捱揍的不光是李杉本人,還有隨行的幾十個官差,全都捱了打。
當衆毆打朝廷命官,無論哪朝哪代都是大罪,更何況是在重文輕武的大明朝?
“參與毆打者還有誰?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到軍法處去領軍棍。”
“只是我一個人打的,不管其他兄弟是事,大帥責罰我一個人好了。”
毅勇軍內部,本就有各種各樣是私人關係,或者是同宗或者是同族,還有很多同鄉,彼此之間多有關照。
出了這種事兒,這個隊官根本就不是說出其他的“兇手”,而是想自己把責任扛下來。
這樣的江湖義氣讓張啓陽很生氣,正要發怒之際,反而是探花知府李杉主動爲打人者開脫:“大帥息怒,此事不能全怪這位兄弟。罪責在我,就算他一時情急,亦情有可原。大戰在即之際,切勿動軍法。還望大帥看在下官的面子上,給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只要能多殺一兩個辮子兵,下官的這點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麼?”
身爲頂頭上司的湯江流趁機說情,先是裝模作樣的訓斥了自己手下那個膽大妄爲的隊官,又讓他當面向李知府賠情請罪。
既然李知府都已經這麼說了,張啓陽也不好再過分追究,讓那個隊官自己去領五十軍官,也就算了。
這本就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處理過後也就算是過去了。
當天晚上,張啓陽尋營的時候,又剛巧不巧的看到了那個毆打李知府的隊官。
隊官雖然剛剛受過五十軍棍,卻一點都不象受過刑的樣子。
對於這種情形,張啓陽心中雪亮:軍法處徇私了。
同樣是五十軍棍,若是狠狠的打下來,足夠受刑者躺半個月的。
若是有意徇私,其實就和撓癢癢差不多。
對於軍法處而言,李杉不是毅勇軍的人,打了也就打了,輕描淡寫的訓斥幾句,再裝模作樣的處分一下,做做樣子有個交代也就可以了。
怎麼會真的下狠手處分自己的兵?
那個剛剛受過軍棍的隊官全都沒有所謂的處分當回事,正在得意洋洋的吹噓着:“這江山還不是咱們毅勇軍打下來的?若是沒有咱們兄弟南征北戰東擋西殺,皇帝的龍椅就坐不穩。一個狗屁浪蕩的知府算個鳥?老子想打就打,他敢多放一個屁。”
這種說法得到了旁邊那些個大旗軍的附和:“咱們是張大帥的兵,只服大帥的管。別人鳥毛都算不得一根,敢在咱們面前充大老爺,打掉龜兒子的狗牙!”
“哈哈,哈哈……”
鬨堂大笑聲中,態度愈發有恃無恐,真的有了幾分驕兵悍將的意思!
張啓陽微微皺眉,卻什麼都沒有說,不動聲色的離開了。
“張大帥的兵就只服張大帥的管,別人都是狗屁。”這是幾乎所有毅勇軍將士的真實想法。
對於這種狀況,張啓陽也很無奈,他知道所謂的處分根本就是治標不治本,這種狀況是幾乎所有老式軍隊的通病。
將團體利益置於最高程度,除了服從“自己人”的約束之外,幾乎可以肆無忌憚,而且不對除“主公”以外的任何人負責,根本就沒有民族的概念,也沒有爲民族“流盡最後一滴血”的覺悟。
上一次劉大牛等人私分了天文數字的錢財,這一次又弄了這麼一出鬧劇,這樣的事情對於老式軍隊而言其實最正常不過了。
很多將帥,尤其是那些具有軍閥屬性的統帥,還會在暗地裡推波助瀾,助長這種風氣。
這種狀況,愈發堅定了張啓陽的想法:毅勇軍的基本成員原本就一羣握鋤頭把子的鄉民,不指望他們有多高的思想覺悟,必須進行徹底的思想改造,覺醒他們的民族意識,才能擺脫舊式軍隊的桎梏,成爲真正屬於這個民族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