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公,到了!”
濛濛細雨之中,一艘烏篷船靠在碼頭之上,輕輕一震之後,船伕繫繩在碼頭之上,然後抽出舢板搭在船身和岸邊,接着俯首躬身,向着船身裡輕聲道:“雨還在下,請大相公小心些。”
“嗯。”
船身裡頭,也是輕哼一聲,接着又是一陣搖晃,卻是打船艙中間鑽出一人來。
寧綢長袍,在盛夏時穿着十分合身,舒適,手中一柄摺扇,畫上秋景,彷彿扇上一扇,就能帶來些許秋意。
腰間繫帶上荷包掛件什麼的小東西掛了不少,再配上交腳紗帽,粉底官靴,人也是玉面朱脣,真真的十足世家出身的狀元郎模樣。
這麼一個人打從烏篷船裡出來,四周怕不有過百艘船,北邊下來南北上來的,實在不少,此時也是有不少人忍不住就打量這個俏面書生,一看之下,就有不少船孃看紅了臉……這個客人,實在是太俊俏了些。
被人這麼盯着看,顧杲卻是絲毫不覺得有什麼。
身爲顧亭林的後人,江南大世家的嫡脈子孫,又是少中秀才舉人的才子,東林復社的名士,這麼多身份在身上,在江南哪裡不是橫趟着走?
不要說被這麼點人圍着看,在南京時,他們一羣朋友河上游玩的時候,圍觀的人,何止是成千上萬!
他的臉上,就始終有一點子抹不去的傲氣,哪怕是此時坐着小船從江南趕到清江,一邊顛簸辛苦下來,也是始終抹殺不去。
“盛夏時節,偏有這連綿細雨,也真是怪了。”
站在船首嘀咕一句,顧杲便是舉足前行,在他身後,自有幾個貼身僕人緊隨而上,其中一個高大的壯漢早就撐開了碩大的油傘,此時忙跟上去,給顧杲擋住斜飄過來的細雨。
雖是在臉上做出漫不在意的模樣,不過顧杲也是深爲吃驚。清江這裡看來已經是恢復了當年的盛景,不僅如此,似乎還略有超出。
清江這裡的碼頭港口有好多處,光是這裡河灣一處就有數百艘船,其中不乏漕船規模的大船,南來北往又有不知道多少客商,就這麼一個地方,似乎就能聽到大明全國各地的方言。
川音楚語,閩聲粵言。
再加上三吳兩浙,他倒真弄不明白,清江這裡他曾經來過,也確實是南北通衢的重心,特別是漕運交集之處,戶部和工部都有分司在此,熱鬧繁盛不必多言,但到如此地步,似乎也是真的叫人難以想象。
他當然不明白,現在大元帥府手中有錢,全國各地的物資採買也是早就提上日程,這一部份,就是多了不少來送貨的船隻。
至於鹽引改票引,更是吸引了全國各地的鉅商前來,湖廣閩浙,最少有數百名身家足夠的大商趕來,到了這個時候,大大小小的商船,就有過千艘是爲了鹽票而來。
再加上南北正常的商業漕運,就算在這種戰亂之時,清江這裡還保持着難以想象的船隊規模也就不足爲怪了。
“見過朝宗兄,還有超宗兄,你也來了?咦,還有龔孝升!”
大元帥府的復社力量,其實最少在一半左右。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能用的青年才俊,不那麼死板的,能做些事的,多半也就是復社中的佼佼者了。
這個東林黨的外延此時要比東林黨要健康一些,其中也不乏一些確實憂國憂民,願意做一些濟民報國的事的青年士子。
象赫赫有名的四公子,還有曾經的歷界主盟者,某一方面具有特長者,現在也是被朱慈烺羅致的差不多了。
當然,象黃宗羲和顧杲這樣的死硬份子,皇太子也懶得去招攬。
就算勉強能致,在朱慈烺看來,他們也配?
再過二十年,黃宗羲在思想界還算一把涮子,不過爲人偏執,史料採集上也是十分偏頗,其中有很多事幹脆就是胡編亂造。
此人和他的徒弟萬斯同編造的歷史之多,簡直令人髮指。象福王的身份是明擺的事,結果萬斯同等人修清史時,把那些言不及義的野史傳聞都加進去,甚至故意歪曲事實。
現在這個時候,黃宗羲編造的朱慈烺的劣跡也很不少了,什麼馭下殘苛,酗酒使氣等等,編派的活靈活現,這種行徑十分可惡,只是做的十分隱秘,慢慢流傳,連朱慈烺也沒有辦法。
做這等下流行徑,也是叫朱慈烺對這個後來的大儒大思想家,十分鄙夷。
好在復社之中,也有不少能做實事的人。
餘懷等人,在軍務處贊襄文字,兢兢業業。方以智妙筆生花,淮上情形,特別是厘金一事能在江南和東林黨鬥輿論鬥了個旗鼓相當,這個反水的東林後進立的功勞着實不小。
當然,方以智也是顧忌其父現在亦在大元帥府治下,若有不協,恐怕還要連累老父。
不然的話,就厘金一事反水,他就會有滅頂之災。最少,東林復社內,他恐難立足了。有老父在前方的顧忌,最少可以做一番解釋,至於社中同志能有多大程度的諒解,那就只能見仁見智。
還有陳名夏,鄭元勳等人,現在儼然已經是太子身邊的左膀右臂,得力之處,也委實不小。
就連後投靠的龔鼎孳和候方域這兩個,前者是新成立不久的財稅司的司正,後者執掌文教司,軍中教育,也是做的有生有色。
從四月到七月,一切變化,也就不過百餘日而已。
顧杲此行,其實別有懷抱,私下求見的,是私交還算過的去的候方域和鄭元勳。前者私交好,後者從來急人之難,能在復社主盟,就是靠的一身正氣和過人的能力,還有喜歡助人結下的上佳人緣。
不料除了陳名夏外,復社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倒全部齊集在這小小的碼頭上,而且人人都是玉帶緋袍……司正一職,太子已經提請皇帝允准,提了三級,現在已經是正三品的高官,多少人進士及第,辛辛苦苦最少二十年纔能有的地位,眼前這些人,投效太子不到四個月,已經是輕輕鬆鬆的到手了。
將來還有國戰大事,關係到大明天下的生死存亡,朱慈烺倒不怕現在酬功太過,將來難以爲繼。
他的這些部下,不分文武,將來封公封侯的,怕也不在少數。
當然,以後的事,除了他這個皇太子外,這些官員將佐們哪裡能清楚?大明重文官世家,爵不輕賜已經有一百多年,李成樑那樣的功勞,也就封一個伯爵還不準世襲,戚繼光立下潑天大的功勞,連一個伯爵也沒撈着,就是幾個錦衣衛的世職罷了。
眼下衆人已經是緋袍玉帶,再往上也就是加官勳階,想再升到正二品的尚書一級,恐怕最少還有十幾年的光景可熬,所以此時各人臉上都是志得意滿,十分興頭。
相形之下,顧杲這個世家子弟還是一介白丁,站在一羣緋袍官員羣中,開始的熱絡一去,氣氛就是尷尬起來。
“咳,顧子方你來的真巧,咱們今天真正有口福。”
在場的,哪一個不是七竅玲瓏心?氣氛一不對,候方域便上前一步,笑嘻嘻的道:“剛得了一頭,你來的真巧!”
是長江特產,肉肥而嫩,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珍饈,就算顧杲是無錫人,從小到大,也沒吃過幾回。
當下也鼓起興頭來,笑道:“如此,還真是叫弟來着了。”
“走走,快些走。”龔鼎孳也向來是狂放不羈的脾氣,公務上,他是十分用心,平時卻是十分狂狷,這會子拉住顧杲胳膊,大步向前,只道:“快些兒,小心陳名夏他們聞到了味道,竄過來搶吃的。對了,陳百史說,公務繁忙,不及遠迎,今天晚上到你房中見面賠罪。他這個軍政司雖然是正三品,皇太子還特賜了太子少保給他,論起來,算是咱們的班首……你不要怪他。”
“小弟豈敢?”
顧杲此來,一則是自己要有事求人,二來也是身上擔了一些擔子,所以底氣不足,根本不敢覆在南京時的狂放,所以戰戰兢兢,聽着龔鼎孳的話,連忙擺手搖頭,只道:“百史兄這麼說,實在是太客氣了,弟承擔不起。”
“瞎,這麼客氣做什麼,”顧杲如此,衆人心裡也是暗笑,當下都不說話,只龔鼎孳腳在泥地裡一跺,大聲道:“趕緊上馬,吃去要緊。”
……
……
一羣復社才子,又是緋袍大官,在河邊鬧了這麼一出,整個碼頭上都是看呆了。這年頭,只要常出外的人,就算是商人也好歹知道一些東林復社的名頭,適才幾個,又有不少人認得是太子跟前得力的大官,名聲也響亮,於是等衆人一走,整個河邊,到處都是議論的聲響。
人羣之中,也有一個三十左右的青年,脣上留一字硬須,中等個頭,微微發福,船是從北邊過來,在顧家的船後不久,河邊情形,他也是看的清楚,此時臉上只是帶着不屑的冷笑,等顧杲等人走後,他便下意識的摸一下脣間鬍鬚,然後自己撐開一柄油紙傘,迅速消失在無邊無際的雨幕之中。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