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的權力導致,一黨獨大的結果就是權力失去制約。以前東林黨和閹黨抗衡的時候,張大少爺牽涉其中,被東林黨視爲仇敵故意刁難打壓,那時候張大少爺可是厭惡透了東林黨官員虛僞無能和假道學,可是到了魏忠賢下毒手把東林黨打趴下的時候,張大少爺才忽然發現,原來東林黨的存在,對大明朝廷來說,也未必全都是壞事。
讓張大少爺發出感慨的起因是在國子監,因爲在這個時代屬於半文盲又偏偏派去編撰《三朝要典》的關係,張大少爺對於手下官員交上來的書籍如看天書,只能一個勁的說好,至於上面寫些什麼,張大少爺卻全然不知,所以張大少爺就想到自己在國子監的朋友陸萬齡,想把他帶到翰林院裡幫自己審評一下書籍。誰曾想到得國子監找到陸萬齡一看,陸萬齡卻正在向一批衣着華貴的同僚監生收保護費——而且還是打着張大少爺的名號收保護費!
“你們幾個,孝敬探花郎的銀子,該拿出了吧?昨天我已經再三向你們提醒了,可別告訴我,你們給忘了!”因爲沒看到張大少爺悄悄從側面走來,陸萬齡臉上的表情便異常的囂張跋扈,獰笑着向面前十幾個監生說道:“探花郎他老人家說了,下個月初三他做大壽,你們聰明的話,每個人一百兩銀子孝敬上去,他保管你們平安無事!否則的話,他就要我這個好朋友,查查你們和東林奸黨有沒有牽連了。”十幾個監生欲哭無淚,只能乖乖掏出銀票,雙手捧到陸萬齡面前,點頭哈腰的請陸萬齡笑納。
“陸年兄,你在幹什麼?”張大少爺叫了一聲。聽到這聲音,陸萬齡臉上的猙獰表情馬上變成了滿臉堆笑,忙不迭的轉過身來向張大少爺點頭哈腰,“張年兄,你怎麼有空來這裡?來了怎麼也不提前打個招呼,小弟也好帶着國子監的所有監生列隊迎接啊。”而十幾個監生則個個面如土色,又是作俑又是鞠躬的向張大少爺行禮,連大氣都不敢喘上一口。
“各位年兄,你們如果有事就先走吧,我有點事要和陸年兄單獨談談。”張大少爺裝成沒看到剛纔發生的事一樣,向那十幾個監生揮了揮手,那十幾個監生如蒙大赦,趕緊道謝告辭。陸萬齡則湊上來諂媚的說道:“張年兄,這些人難得有福和你見上一面,你怎麼不向他們要點見面禮?這幾個傻蛋都是花銀子買來的監生,家裡有的是錢,孝敬年兄你也是應該的。”
“免了,我對銀子不感興趣。”張大少爺搖搖頭,把自己的來意對陸萬齡說了一下,陸萬齡則是欣喜若狂,驚喜叫道:“張年兄,你不是開玩笑吧?你想把我從國子監借調到翰林院,參加編撰《三朝要典》?張年兄,你可真是我陸萬齡的再生父母啊,你的提攜之恩,我陸萬齡一定沒齒難忘。”
張大少爺沒好氣的瞪一眼陸萬齡,哼道:“別說得那麼誇張,修書可是一件苦差事,我也是因爲忙不過來纔想到借調你,就是不知道葉廷秀葉大人答不答應。對了,葉大人現在在那裡,我這就去和他商量一下借調你的事情。”
事實上,國子監祭酒葉廷秀沒有不答應,也不敢不答應——魏忠賢的乾兒子張大少爺別說是來借一個監生,就是借他的國子監擺花酒,他也不敢不答應啊!所以張大少爺很順利的就把陸萬齡領回了翰林院,讓他充當自己的助手,幫忙審批書籍,不過張大少爺也害怕陸萬齡又在翰林院收保護費,敲詐自己手下這些窮得快要當褲子的窮京官,特別警告陸萬齡說,“你聽好了,《三朝要典》是九千歲點名編撰的書籍,絕對不許耽誤進度,我手下那些翰林整理出來的書籍,只要沒有紕漏、錯誤和犯禁文字,你就絕對不許故意刁難。事成之後,我也少不了你的好處。還有,我手下的都是窮官,你更不能打着我的名號向他們收銀子!”
“原來剛纔張年兄看到了啊。”陸萬齡有些尷尬,又拍着胸口保證絕對不會在翰林院來這一套。就在這時候,翰林院主官楊景辰忽然走了進來,哭喪着臉向張大少爺說道:“張大人,剛纔九千歲的人來傳話,命令我們翰林院的所有官員,每人寫一篇彈劾東林奸黨罪行的奏章遞交朝廷,彈劾得越重越好,但一個人都不能少。編檢廳有五十八名官員,加上你五十九人,五十九份奏章,煩勞你操心佈置一下。”
“彈劾東林奸黨的奏章?”張大少爺迅速明白過來——魏忠賢這是在打算製造把東林黨連根剷除的輿論啊。而陸萬齡則欣喜若狂,趕緊向楊景辰問道:“楊大人,那我也寫一篇行不行?我現在是翰林院借用監生,應該也有資格寫一篇吧?”
“你是張大人借來的,這要看張大人的意思。”楊景辰把皮球踢了出去。張大少爺則沒好氣的說道:“既然你想寫,你也寫好了,順便把我那份也寫了。”陸萬齡歡天喜地的答應,趕緊撲到自己的桌子面前,提起毛筆挖苦心思的構思起如何惡毒攻擊東林黨人來。楊景辰發現張大少爺臉色不對,便壯着膽子小聲問道:“張大人,怎麼了?你好象不太滿意九千歲的這個安排啊。”
張大少爺瞟了楊景辰一眼,又看看周圍無人注意,便低聲答道:“楊大人,你也知道,東林奸黨裡有一部分人確實可惡,也該殺,可也有一部分人名聲極好,在民間威望極高,九千歲勒令百官彈劾東林奸黨,我擔心會以點帶面,反倒起了反效果,讓民間輿論更加同情東林奸黨。”楊景辰默然無語,心中頗是同意張大少爺的看法。
張大少爺的話不幸言中,魏忠賢勒令百官彈劾東林黨官員的命令傳達至朝廷六部後,果然掀起了軒然大波——竟然有四十三名官員當場拒絕,還有一些官員當場辭官,藉以抗議魏忠賢的暴行;更有一部分人明面上不拒絕,暗底裡卻藉故報假,躲開魏忠賢的命令;再剩下的官員雖然委曲求全,但交上去的彈劾奏章也大都敷衍了事,草草行筆,毫無文采,更有個別不怕死的還在奏章裡直接爲左光斗等人喊冤叫屈,矛頭直指左光斗案的幕後主使魏忠賢。至於魏黨勢力薄弱的民間輿論,更是在暗地裡將楊璉、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和顧大章六人稱爲六君子,稱讚他們不畏強暴的高風亮節,東廠和鎮撫司雖緹騎四出,殘酷鎮壓,卻始終無法塞悠悠衆人之口,暗地裡還有人不斷爲六君子喊冤。
也活該張大少爺捱罵,就在朝廷六部和各司各署都不斷涌現出反抗魏忠賢的義士同時,他掌管的翰林院編檢廳卻表現得異常突出,五十八名剛剛受了魏忠賢‘大恩’的編檢廳翰林個個妙筆生花,引經據典的把東林黨罵得是狗血淋頭,文字花團似錦,華美異常;尤其是陸萬齡代替張大少爺所做那道奏章,那更是龍飛鳳舞、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簡直算得上是氣吞山河、排山倒海,直把東林黨種種罪行描繪得有聲有色,入木三分——沒辦法,陸萬齡的人品雖然有點抱歉,可他的監生是
貨真價實考來的,肚子裡的墨水確實不錯。結果翰林院編檢廳把奏章遞上去後,朝廷裡的大部分文武官員表面上不敢說什麼,背後卻把張大少爺的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正感覺有些騎虎難下的魏忠賢則欣喜若狂,不僅奏請明熹宗重獎編檢廳衆官,還把張大少爺的奏章當成範文當衆宣讀,又在三月二十九這天晚上主動把張大少爺叫到家裡,當着許多心腹走狗誇獎了張大少爺一番。
“小猴崽子,不枉咱家疼你一場,這次組織翰林院官員彈劾東林奸黨,幹得不錯。給朝廷百官做了典範,也給咱家爭了面子。”魏忠賢誇獎道:“好好幹,在翰林院幹幾個月,等到上面有位置空出來,咱家就保舉你接任。”
“孩兒多謝義父栽培。”張大少爺磕頭致謝,心裡卻情緒不高。旁邊楊六奇見魏忠賢心情高興,便乘機說道:“老泰山,張好古治下有方,文采風流,爲朝廷官員做了那麼大的表率,岳父大人是不是應該賞給他一點什麼?”
“不錯,咱家是該賞這個猴崽子一點什麼。”魏忠賢果然心情甚好,笑着問道:“小猴崽子,咱家知道你不缺銀子,就不賞你銀子了,說吧,你喜歡其他的什麼,咱家賞給你。”
“張好古,還不快跪謝你的義父?想要什麼,快向你的義父開口吧。”楊六奇向張大少爺使個眼色,心說你不是想救熊廷弼嗎?乘現在可以開口了,王化貞那老小子的家裡人到現在還沒把銀子送來,老泰山快要發飆了,現在可是好機會。誰知張大少爺跪在那裡,一動不動,就象是沒聽到他和魏忠賢的話一樣——事實上也正是如此,張大少爺現在正發愁自己在閹黨越陷越深,心道:“太陽他娘,千秋萬代的罵名老子不怕,可要不了幾年崇禎繼位,老子這個魏忠賢鐵桿粉絲還不得人頭落地啊?不行,老子得想個辦法甩掉這個罵名。”
“小猴崽子,在想什麼呢?咱家和你說話呢,聽到沒有?”魏忠賢不高興的喝道。張大少爺打了機靈,這纔回過神來,趕緊磕頭說道:“回稟乾爹,孩兒去想了一件大事,所以沒有留心乾爹的話,孩兒罪該萬死!”
“你在想什麼大事?”魏忠賢更不高興的問道。張大少爺答道:“孩兒在想,要用什麼辦法,才能讓天下人都知道乾爹你剿滅東林亂黨,乃是出自爲國爲民的一片赤誠?要用什麼樣的辦法,才能讓乾爹逮捕的那些東林亂黨,背上千秋萬代的罵名,讓他們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哦,原來你想的是這些事啊。”魏忠賢轉怒爲喜,笑道:“不過你還用得想嗎?你寫的那篇奏章,還有你手下那些翰林官員寫的那些彈劾東林奸黨的奏章,不就是讓東林奸黨背上千秋萬世的罵名嗎?”
“乾爹,孩兒認爲不夠,而且是遠遠不夠。”張大少爺沉聲說道:“乾爹,請恕孩兒說一句肺腑之言——你手裡有刀,東林奸黨手裡則有筆!乾爹你能用刀天下的文人士林每人寫一篇揭露東林奸黨的文章,卻無法讓他們在背後用筆爲東林奸黨說好話!昨天掛官歸隱的四十三名官員,就是明證!乾爹,你請不要忘了,東林奸黨出自東林書院,他們的門生學子遍天下,江南士林,十之八九出自他們門下,我們可以把他們的書院燒掉,把他們的禁書焚燬,卻不可能把他們每一個人提筆的手都砍斷,也不可能把他們每一個人說話的嘴堵上!”
張大少爺的這番話,確確實實打到了魏忠賢的心坎上,也確確實實打到了所有在場魏忠賢心腹最狗的心坎上——自古閹黨難善終!這個道理,即便是文盲的魏忠賢,也心知肚明。
沉默許久後,魏忠賢點了點頭,頗有些感傷的說道:“猴崽子,你說得對,咱家是能堵住他們的嘴一時,卻不可能堵住他們的嘴一世。咱家的年紀也不小了,又那麼操勞國事,指不定那天就會追隨先帝而去,到那時候,咱家的後人再想堵住他們的嘴,封住他們的筆,就沒那麼容易了。”
“乾爹,你九千九百九十九歲。”張大少爺厚顏無恥的說道。魏忠賢一揮手,笑罵道:“小猴崽子,又來這一套,你乾爹心裡清楚,人那有能活到九千九百九十九歲?九千歲都難!”說罷,魏忠賢又沉聲問道:“小猴崽子,那你說說,咱家要怎麼做,才能讓天下的讀書人永遠閉嘴?”
“乾爹,這個孩兒還沒有想出辦法。”張大少爺搖頭,又趕緊補充道:“不過乾爹放心,孩兒正在想,一定會有一個主意讓乾爹滿意。”
“那好,你想出了主意,隨時可以來見咱家。”魏忠賢擺手,嘆氣道:“下去吧,今天江南織造太監李實遣使來報,江南又有兩個縣發生了刁民驅逐礦監稅使的暴亂,咱家今天晚上,又沒辦法睡覺了。”說罷,魏忠賢神色頹唐,頭一次在張大少爺面前流露出了疲倦神情,也讓張大少爺頭一次對魏忠賢生出一點憐憫,心道:“這個魏大爺孃,雖然心腸狠毒了一些,可現在皇帝根本不管事,他一個不識字的老太監,能把一個危機四伏的國家朝廷維持住,沒有讓國家崩潰,也確實夠累的。”
“乾爹,你保重,那孩兒告退了。”張大少爺又磕了一個頭,起身告退。臨出門的時候,魏忠賢忽然叫住張大少爺,“猴崽子,你這幾天也小心一些,你新宅子裡是不是有一個叫康小三的傭人?最好把他給攆出去,那小子最近和姚宗文家裡的管家來往密切,小心點沒大錯。”張大少爺心中一凜,趕緊又向魏忠賢道謝,這才躬身告退。
張大少爺說想辦法幫魏忠賢在六君子案上擺脫罵名,這話倒真不是搪塞——畢竟張大少爺在六君子案上和魏忠賢是一根稻草上的螞蚱,還得利用六君子案救熊廷弼的命,所以張大少爺無論是於情於理,都得絞盡腦汁的幫魏忠賢想這個辦法。而張大少爺也真不愧是張大少爺,面對如此複雜棘手的形勢,張大少爺從不能入手處入手,反覆琢磨了兩天一夜後,一個天衣無縫的計劃便逐漸張大少爺在腦海中形成,這個計劃不僅能幫張大少爺和魏忠賢在六君子案上擺脫罵名,還能幫助熊廷弼逃脫牢獄,更能對得起張大少爺那點所已經剩不多的良心,甚至還對得起即將被張大少爺陷害的東林黨六君子……
“哈哈,老子還真是天才,這樣的主意想得出來!”四月初一的早上,已經一夜沒有閤眼的張大少爺光着屁股從牀上跳起來,手舞足蹈的大喊大叫,慶祝自己琢磨出了一箭三雕、甚至一箭四雕的完美妙計。就在這時候,張石頭也從門外鑽了進來,看着張大少爺在房間裡光着屁股跳芭蕾,張石頭先是一楞,然後才又好氣又好笑的說道:“少爺,你想打五禽戲的話,最好穿上衣服再打,小心彆着了涼。還有,楊六奇楊大官人派人送來了一封信,說是你的。”
“楊六奇給我寫信?什麼意思?”張大少爺也是一楞,趕緊從張石頭手裡搶過書信打開一看,卻見信上只有五個字——可以動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