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玉釗停頓了很久回頭盯着寶如一笑:“結果我從春天等到夏天直到秋天落雪時她也沒有回來。後來有人告訴我雪山之所以叫雪山就是因爲那上面的雪永遠都不會融化。那時候我才知道,她永遠不會回來了。”
寶如想來想去,有些明白了:“我小時候常見她出府原來是去找你的。這麼說,你們終歸還是見面了,你是不是討厭她有了我就不疼你了所以小時候纔對我那麼兇對不對?”
大約正戳中短處,尹玉釗良久不語又是一笑:“恰是。好容易你們一府亡覆她若到涼州便是自由身回到西海我們會有一份很安穩的日子過,可有人偏偏不肯放過那樣一個弱女子非得要殺了她。”
寶如一直覺得殺同羅綺的那個人會是季明德,也許正是因此尹玉釗知道她愛季明德所以不肯一次說出來,要一遍遍加深她對同羅綺的影響,可怎麼辦呢,她打定主意此生要跟季明德走下去,就不會讓尹玉釗把那個謎底揭出來。
眼看明德門在望,寶如大鬆一口氣,打着簾子笑道:“我會永遠叫你做舅舅的。若你喜歡,我回去試試,也做一模一樣的蜜棗給你吃。只求你不要跟着尹繼業爲虎作倀,你沒了姐姐,還有我這個外甥女,對不對?”
策馬一點點靠近,抹額隨風飄揚,有那麼一瞬間,尹玉釗的脣幾乎擦到寶如的耳朵:“也會讓我睡在你身上?”
揚手就是一個耳光,寶如冷冷道:“侍衛長,我是有家的婦人,這種玩笑勸你以後還是少開。季明德是永昌道上最狠的土匪,最喜歡的就是拿人下油鍋,若你不想被炸成個大麻花,以後就管好自己的嘴巴。”
尹玉釗抹了把臉,牽脣一笑,苦豆兒的匕首已經逼了出來,一主一僕,在馬車裡冷冷瞪着他,如臨大敵。
他還想多說一句,城門內涌出一羣挎刀的侍衛,將馬車團團圍住,十幾個人,由李代瑁的僚臣帶領,逼刀亦將尹玉釗圍住。
“是誰在草堂寺鬧事?”人羣散開一條路,縱馬而來的是李代瑁,紵絲質的簡式公服,連硬襆都不帶,最簡便的騎馬遠行裝束。
遠遠見是尹玉釗,他一字一頓道:“尹二,若不想當侍衛長,想去天牢裡混口清閒飯,於本王打個招呼就是,找死也不是這麼個找法,榮親王府的人,你也敢欺。”
尹玉釗先抽佩刀,再自靴中抽匕首,並腰間林林總總的暗器,一樣樣扔落馬下,這才下馬,屈半膝跪在李代瑁的馬前。
李代瑁策馬繞着尹玉釗兜了個圈了,掃了眼馬車,吩咐僚臣:“將馬車趕入城內,戒嚴出條巷子來,本王要問話。”
苦豆兒一柄匕首還未收鞘,低聲道:“嫂子,奴婢覺得尹玉釗此人不可信,前些天他還曾掐過你,到如今你脖子上的淤青都未散。王爺肯定要問草堂寺的事,不如一口咬在他身上,除了他這個後患,否則萬一改日他起了惡念要殺你,或者……”
寶如搖頭:“一碼歸一碼,今天畢竟是他救了咱們,咱們不能誣賴他,王爺有問,照實回稟即可。”
天太熱,她本來是解了衣釦的。脖子上叫尹玉釗掐出來的淤青如今漸退,可惡的是,拇指掐過的地方往外浮着紅,簡直就像兩枚吻痕。若叫李代瑁看到,兒子都不在,他會不會想,這幌子是誰種的?
寶如剛將兩枚水晶鎖釦扣在衣衽上,李代瑁的僚臣已經在簾外叫她了。
安義坊與城牆之間,兩側皆是高牆的窄巷,李代瑁的貼身侍衛們臨時拉起坊禁,圍出條將近一里長的空巷來,尹玉釗半屈膝,就在他腳邊跪着。
見寶如走來,李代瑁道:“尹二說,赴草堂寺生亂的,是他哥哥尹玉良,可是如此?”
寶如和苦豆兒齊齊點頭。
大夏天的,她穿着件高衽褙子,還是夾衣,熱出滿鼻尖的汗來。李代瑁於是不着痕跡往後挪了兩步,挪入城牆側的暗影之中。
寶如和苦豆兒多跟一步,跟進了陰涼處。
“尹玉良可有動過你?”李代瑁氣的兩鬢青筋直跳,昨夜才生的青須滿頰,仍盯着尹玉釗,話卻是問寶如。
畢竟兒媳婦,不好盯着她看,他身邊也無丫頭,連個婆子也沒有,便她有傷,也無人能去檢視。
寶如連忙搖頭:“不曾。”
李代瑁前後踱了兩步,停在尹玉釗身邊,忽而踏過去一腳,尹玉釗那身白袍上瞬時一個腳印。
“前日你曾說,自己是君子,是歹竹上生出來的好筍,叫本王信你一回,於是本王爲了補償王府之失,特贈你佩刀入皇城之權。”李代瑁冷笑道:“結果今天你就給老子玩陰招?尹二,你如今的職位,是本王愛惜你的人才而給予,並非因爲你老子的淫威,若不想幹,立刻給老子滾蛋。”
尹玉釗立刻跪的挺直:“微臣與此事全然無涉,恰是因爲聽說尊府二少奶奶有險,微臣纔會前去救急,事前未曾通報於王爺,還請王爺恕罪。無論今日之事,還是王府之事,微臣不會報給齊國公,也不會叫中書省那幫人知道。”
尹繼業帶兵在外,朝中的消息,除了從尹玉釗處得知,便是中書省。
宰相謝振軒,三十出頭,年青有爲有去歲探花,原本是李代瑁提起來的。
但李代瑁爲人公正,剛直,提起來的也都是與他一般,性子公正剛肅,不偏不倚的人。這種人大多死心眼兒,認死理。
如今,宰相謝振軒隱隱有倒戈的風向,從他那兒,長安的事情也可能漏到尹繼業那兒去,尹玉釗在此提一句,便是怕萬一尹繼業聽到尹玉卿被囚禁的事,李代瑁要剝他的皮,尹繼業也要。
寶如幼時見過幾回尹繼業馴尹玉釗。
尹二此人,恰似只烏龜,能屈能伸,動不動就親吻老爹的靴面,阿帕叫的連天響,一個西海湖畔的野孩子,全憑做小伏低裝孫子,竟叫他爬上齊國府的世子之位,還是大內禁軍侍衛長。
但天神打架凡人遭殃,他今天在李代瑁面前表忠心,若叫擁兵自重的尹繼業知道,不定得怎樣揍他了。
一隻烙餅兩面煎,反過來受罪,反過去還是他受罪。
寶如上前一步道:“父親,果真是尹侍衛長救了媳婦和苦豆兒。您是第一輔政大臣,決計不會僭賞濫刑,賞罰不分,對不對?”
僭賞濫刑?
她還知道這個典故。
李代瑁總算眉眼稍霽,親手扶起尹玉釗,帶他往後走了兩步,眸色沉沉盯着他:“你知道的,本王向來護短。”
“微臣用鐵矢,射穿了尹玉良的腳。”尹玉釗不知道此舉能不能令李代瑁滿意。
“不夠,打折他一條腿才行,但此事不能伸張,否則有損我們王府的聲譽。”李代瑁伸手,撫過他踢出來的那枚腳印,再道:“你覺得此事只是尹大那個雜碎一人行事,還是幕後另有其人?”
能於三言兩語間便獲得李代瑁的信任,尹玉釗不着痕的媚上功夫,天下難得。
尹玉釗道:“我大嫂阮芷的妹妹阮晴,叫他逼勒,亦牽扯其中。”
要挾女人來做惡事,簡直卑鄙之極。
“那就打折他兩條腿,也不能讓他死,讓他給我拖着兩條廢腿過殘生,若有事,老子替你頂着。”李代瑁吼道。
目送尹玉釗離開,李代瑁忽而轉身,恰寶如熱的受不了,背靠城牆,正在仰着脖子吸涼氣。玉白的脖頸上,隱隱露出指腹大一點紅痕,像個吻痕,更像個掐痕。
李代瑁閉了閉眼,指着苦豆兒道:“丫頭,解開你家少奶奶的衣衽。”
真真怕什麼就來什麼,寶如厲眼制止了苦豆兒,一把捂上脖子道:“父親,因天太熱,媳婦昨夜貪吃了些涼食,今日便生了些紅斑,此時身體不大舒服,我也該回去了。”
解釋,再提醒,他這樣做是不對的。
“解開!”李代瑁厲聲道。
苦豆兒不解,寶如亦緊攥着衣衽,相恃半天,李代瑁再度投來目光:“是尹玉良掐的?”
他已經可以想象出,尹玉良逼迫於寶如,寶如奮力反抗,最後叫尹玉良掐着脖子無望掙扎的樣子。
時時準備要提刀殺自己的孽障兒子在外剛剛打了勝仗,讓他看到一絲勝利的曙光,讓他覺得自己可以鬥得過先帝二十年伺養起來的尹繼業那隻猛虎。
他承諾過,要替季明德照顧好妻子的,這時候若叫季明德知道寶如在長安受了險,以他那個性子,會不會仗都不打,直接提着砍刀趕回來?
再不必寶如多言,李代瑁招了僚臣過來,道:“撥些人,護送二少奶奶回府,沿途警醒些,不得有任何閃失。”
目送他消失在城牆側,苦豆兒道:“咱家王爺,這是把您脖子上的掐痕,當成尹大公子乾的了。”
寶如目送公公離去,回頭與苦豆兒相視一笑:“管他了,尹玉良那廝,也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