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雲

峰雲

從落地窗向外望去,夏雲熠熠生輝。蔚藍的天空下白雲朵朵,似乎平淡無奇,仔細一看,雲彩不斷向下方延伸,它的後面又涌出新的雲朵。

永遠也看不夠這雲彩的涌動,看着看着秋葉產生一種錯覺,彷彿這是一幅電動畫卷。

他記得在某人家的客廳或者酒吧的店堂裡掛着一幅這樣的畫。那電動裝置能夠表現雲彩的涌動。還記得自己看着這樣的畫時,醉醺醺地說了一些不着邊際的話。

而眼前的夏雲的移動更加富於變化,從上方刮來的風,使畫面勾畫出各種各樣的圖案。

站在窗際眺望雲彩的涌動,秋葉的腦海裡涌現出霧子的身影。

下方籠罩着烏雲,衝破烏雲伸向天空的白雲就像是霧子站了起來。

看着雲彩的涌動,秋葉忽然想起今天是霧子的生日。

和霧子相識已經三年多了,這是第四個生日。二十三歲的霧子已經二十七歲了。約定今日見面,一起吃飯。

按照秋葉的想法,最好去山中湖度假,但霧子店裡業務太忙,走不開。

近來,面向年輕人的時裝正是旺季,店裡很忙,下午又增加了一位打工的姑娘。不過再忙,抽出兩三天時間不會有什麼影響。事實上,爲了進貨等原因停業兩三天也是常有的事,問題在於霧子沒有出去旅遊的意思。

山中湖只能擱在一邊,最後決定在霧子的生日夜共進晚餐。

到了昨夜,霧子忽然變卦,說生日晚宴改日再說。

“明天雜誌社的人來採訪,沒有法拒絕他們。”

目前對霧子來說,和朋友交往比與秋葉共進晚餐重要多了。

爲了祝賀霧子生日,今日秋葉給她買了一串鑲珍珠的金項鍊。

前些日子霧子說過一句:“最近流行珍珠項鍊。”秋葉一直記在心裡。

25萬日元也夠貴的,不過近來很少給她買禮物,秋葉狠了狠心買下了。

珍珠項鍊裝在禮品盒裡,還用緞帶打一個蝴蝶結。非常高雅的禮品準備好了,卻沒有機會交給她。秋葉沒有作聲,預先放出風聲,似乎在尋求同情,他不願意這樣寒磣。霧子當然不曉得秋葉這番心意。

“對不起,我本來沒有打算接待他們。可是‘Thanks’已訂下了地方,沒法推辭。”

“Thanks”是介紹霧子店鋪的雜誌。最近霧子常常深夜回來,就是和雜誌社的人打交道,其中有編輯、攝影記者,還有版面設計者,男男女女好幾位。秋葉沒見過他們。

“那麼改在明天吧!”

延期一天過生日,用不着大驚小怪,秋葉大大方方地做了讓步。

“這星期恐怕不行,接着還要商量時裝展覽的事,改在下星期二吧。”

看來最近任何行動只能照顧霧子的日程,秋葉雖有所不快,只得忍一忍,點了點頭。

“那好吧,我也不想爲難你,不過與人交往應適可而止。”秋葉再三叮囑後,問道:

“今晚上很晚回來嗎?”

“那不一定,那些人都是夜貓子。”

“他們是夜貓子,不用管他,你早點回來不就得了嗎?”

“可是,你打算爲我過生日,我怎麼能很晚回來呢?”

霧子的心早已飛到今夜的派對了。

“在什麼地方?”

“不太清楚,好像在赤阪一帶吧?”

到了關鍵問題,霧子就含糊其詞說不準。

伏案寫作不能持續太久。

年輕的時候,連續寫四五個小時沒問題。最近至多兩個小時,不光是腦子,就是背脊和腰部也受不了,老想躺一會兒。

傍晚,秋葉點上一支菸,喝着咖啡,向窗外眺望。

密佈的雲彩,到了傍晚漸漸散去,變成了一塊一塊的淡雲,在夕陽襯托下,顯得格外美麗。

帶着狗出去散步,是秋葉每天的必修課。秋葉脫掉在家穿的便服,換上西服褲,短袖襯衣,牽着珂羅出去了。來到代官山附近,他想給“安蒂克秋”打個電話。已經6點了,霧子可能已經外出了,她不在也不礙事。

以前,秋葉都是從店員的口中瞭解霧子的行蹤,現在一共有三位,最最乾脆的就數小西。

“近來有什麼樣的人給老闆打電話?”“誰跟她往來最密切?”“今天是什麼樣的人來接她的?”

要問的事很多,這一問不要緊,會被懷疑吃霧子的醋。打個電話問問她在不在,該不會見怪吧?可是沒想到是霧子來接的電話。

“怎麼回事?還沒有走嗎?”秋葉慌慌張張問道,吃驚的倒是霧子。

“我剛要走,有什麼事嗎?”

秋葉不知所措,一時找不到話茬。

“我在外面辦事兒。方便的話,晚上給我打個電話。”

“怎麼回事?有事嗎?”

“沒事兒,你隨便打個電話來總可以吧!”

“……”

“10點鐘左右我在家。”

霧子不吱聲,秋葉又叮囑了一句。

“可別忘了……”

“嗯。”

霧子含糊地應了一聲,掛斷了電話。

秋葉放下電話,走出公用電話亭,心裡不是個滋味。爲什麼想到要打電話呢?真沒出息。

自己無所事事,要她10點鐘打電話來,真莫名其妙。

霧子高高興興地去參加派對,該讓她自由些,打電話成了她額外的負擔。

說出去的話已收不回來。很明顯是自己的嫉妒心在作怪。他想象霧子接電話時一定皺着眉頭。何苦呢?

回到家,秋葉脫掉汗膩膩的襯衣,換上便服。心裡還是不痛快。

讓她10點鐘打電話來,要是真的來了電話,彷彿有什麼事似的。其實什麼事也沒有。至多問一問“在哪兒啊?什麼時候回來?”

如果真有話對霧子說,那明說就得了。

過生日和其他朋友出去玩,秋葉稍有不快,那乾脆下命令不要去了,或者說10點鐘一定回來。近來對霧子的態度表示不滿,那完全可以說“你別耍弄我!”,甚至揍她一拳亦無不可。

轉彎抹角,含糊其詞,反而會助長霧子的氣焰。讓女人鑽了空子,她會越來越傲慢。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確實如此。

秋葉懂得這個道理,但遇到情況,不由自主地繞圈子。其理由很多,但主要是年齡相差太大,結果適得其反。自卑感促使年長者必須考慮面子,要裝作從容不迫的姿態,而且必須符合自己的教養。

要拋棄理性和僞裝,打她一巴掌,“你瞧不起我是不是?”“我就是要你的身子!”堂堂正正向她挑戰。

不過,秋葉這個人拉不下臉來。即使這樣還得裝作通情達理,這是知識分子通病,一到出手時便半途而廢。

女人則完全不同,比起韜光養晦,女人倒主張簡潔明快。轉彎抹角地挖苦,不如直接命令,反而容易被女人接受。

到了夜裡,秋葉依然沒有情緒工作。預定的約會已被取消,這當口還是出去喝一杯能排解苦悶。可是又吩咐她10點鐘打電話來,這時出門可不大合適。秋葉後悔自己不該這麼多事,這一天的心情全賭在霧子的這個電話上:如果霧子按時來電話,說明霧子還很重視自己;假如不來電話,那說明霧子的心已離開了自己。

9點一過,秋葉躺在牀上,拿起一本書,一邊看電視一邊看書。快到10點時,又把電話放在牀頭,鈴一響隨手可以接。

10點,電視劇開始了,沒來電話。

說是10點,晚五六分鐘也是常事,再說一起喝酒,不可能特意站起來去打,也可能晚30分鐘。

秋葉自己安慰自己。10點30分了,依然沒來電話,忘了嗎?還是一開始就沒打算打。

秋葉焦躁不安,點燃一支菸,吞雲吐霧。電視屏幕上,體育新聞已播完,11時開始播新聞。

秋葉躺在牀上無所事事地等待電話。

11點半,秋葉有點不耐煩了,拿起書架上的威士忌,也不兌水就喝了起來。

上哪去了呢?在幹什麼?要是知道地點的話,立刻趕去訓她一頓。

秋葉坐立不安,站起來照照鏡子,臉醉醺醺的通紅,眼睛裡佈滿血絲。

“多難看,一副中年男人吃醋的模樣……”

秋葉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又倒了一杯威士忌,這時電話鈴響了。秋葉站着,等鈴聲響過三次纔拿起電話,突然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

“秋葉先生在嗎?”

霎時,秋葉懷疑自己的耳朵。

深更半夜,只有霧子會打電話來,卻是一個陌生的男人。

“我是秋葉……”

“我叫荻原,和霧子小姐在一起。”

電話是從酒吧或小酒店打來的,聽筒裡傳來搖滾樂和說話聲。

“您從哪兒打來的?”

“六本木的一家小酒店,霧子小姐今夜不回公寓了。”

“什麼?不回去了?”

“也可能在外面住兩三夜,請不要擔心。”

“在哪兒過夜?”

“不知道,我只是傳話而已。”

“你……你……”

電話快掛了,秋葉急忙喊道:

“霧子在不在你身旁?”

“在……”

“請你叫她聽電話。”

“霧子不想打電話,才叫我傳話的。”

“沒事兒,你叫她一下。”

秋葉身不由己地喊了起來,那年輕人嚇了一大跳,放下電話。過了兩分鐘,又聽到他的聲音。

“她還是不想接電話。”

“你們在六本木什麼小酒店?”

“霧子說不要告訴您,因爲我們快要離開這兒了。”

“上哪兒去?六本木還是赤阪?”

“叮”的一聲,電話掛斷了。

“喂……”

秋葉又喊了一聲。確認電話已掛斷,才放下聽筒。

“畜牲!”

深更半夜打電話說霧子今夜不回去了,這算什麼事?光顧自己玩,連地點也不告訴。

“這傢伙!”

秋葉“嘭”的一聲用拳頭敲了一下桌子,仔細一想,不能怪那個男人,一切都是霧子的責任。

約好打電話來,自己不出面,讓年輕的男子傳話,真豈有此理。

“這卑鄙的傢伙。”

秋葉對着牆壁放空炮。她居然公然宣佈不回來了,簡直是膽大包天。

秋葉抑制憤怒,往霧子的公寓和“安蒂克秋”打電話,當然不會有人接。

“畜牲!”

秋葉扣上電話,拿出筆記本,仔細查看,這兒有以前和霧子一起去過的六本木的酒吧的電話號碼。

他記得那酒吧叫“修米雷”,本子上卻沒有。

上哪兒去了呢?

他咂咂舌頭,給自己熟識的六本木的酒吧打了個電話。霧子當然不會在那兒。

打了個遍,最後給銀座的“魔吞”也打了電話,也不在。

秋葉無可奈何又給霧子的公寓和“安蒂克秋”打電話,依然沒人接。

“這混賬東西!”

秋葉喊了一聲,對着桌子發呆。

霧子說在外面過夜,這句話有相當分量。拿拳擊作比喻,以前只是擊中身體,而這一擊把對方打倒了。

秋葉捱了這一拳,大傷元氣,嘴裡嘟嘟囔囔。

“這下該怎麼辦?”

霧子爲什麼選中今夜不回來?而且自己不說,讓年輕人傳話。

肯定有相好的男人。還是喝醉了酒,乾脆不想回來了?

反正這不是單純地玩玩,說不定早就選定今日,是有計劃的行動。

看來,霧子要離開自己,另有他就。

如果要分手,何必採取這種卑鄙的態度?如果另有新歡,乾脆說明白不就得了嗎?

“弄不懂。”

秋葉抱住頭呻吟。忽然霧子那雪白的肉體在腦中復甦了,雖說她已二十七歲,可是霧子的身體還很嫩,乳房也不大,背部和腰部的曲線很美,一曬太陽,馬上就脫皮。霧子很少戶外活動,更怕去海邊。

她腋下和大腿內側的皮膚特別細嫩,白得青虛虛的。

這麼細嫩的身體可不能讓別的男人摟住。

想到這裡,秋葉的心跳加快了,喘不過氣來。他把被單蒙在頭上,接着又把被單踢掉,一骨碌爬了起來。

“畜牲!畜牲!”嘴裡嘟嘟囔囔,在房間裡轉來轉去。最後又拿起電話,給霧子的公寓打電話,還是沒有人接。

“隨你的便吧!”

秋葉沒好氣來了一句“即興臺詞”,端起沒喝完的威士忌一飲而盡,又躺倒在牀上。

反正是些沒才能的窮光蛋,和這些人混在一起早晚要倒黴,在秋葉眼前浮起霧子哭鼻子的嘴臉。

“到那時再來求我,也得照顧她……”

想象霧子不幸的身影,心情一陣子得到解脫。但這僅僅是一瞬間,立即又浮現出霧子和年輕人調情的場面。

“糟了,糟了!”

秋葉莫名其妙地喊了起來,又開始在屋裡走來走去。

陌生人見了這鏡頭,就像看到被困的野獸在鐵籠子裡亂轉。

最後秋葉精疲力盡,直到凌晨4點才入睡。在夢中,他見到霧子和其他男人鬼混,雖然沒有摟抱在一起,只見她和男人跨進臥室,這房間就像是霧子的公寓,裡邊則是裝飾得花裡胡哨的情人旅館。

“霧子……”

秋葉攆過去,霧子連頭也不回。瞧着自己那副寒磣的樣子,他被撇在一邊。等醒來是早晨8點。一想起昨夜的事,他急忙給霧子的公寓打電話,還是沒有人接。

“看來,霧子一夜未歸……”

秋葉頭痛得厲害,原因是昨夜喝多了。這一夜使他感到他和霧子之間已出現決定性的裂痕。秋葉最最難受的是沒有人可以商量。母親和昌代自然沒法啓齒,剩下就是史子和能村了。

此刻如果對史子說被霧子甩了,那會被笑掉大牙的。能村至多說一句,終於到了這一步。

歸根結底,只有自己硬着頭皮處理。怎麼辦好呢?毫無頭緒。

考慮來考慮去,只能給霧子的公寓打電話,還是沒有迴音。他忽然想到霧子會不會假裝不在家,故意不接電話,可是打這麼多電話過去,不像是在家。昨夜可能在外面和別的男人過夜。

過夜也罷,此刻是早晨,她總該去上班啊!

秋葉忍了又忍,到了中午給“安蒂克秋”打電話,店員說老闆沒來。

“老闆來電話了嗎?”

“沒有。”

按照平時的習慣,霧子再晚也得去店裡看一看。

一次一次打電話去,會被店員笑話。秋葉忍耐到下午2點,又打了一次,這回是小西接的電話,說老闆在。

秋葉喘了一口氣,請小西讓霧子接電話。一分鐘後,小西說:

“此刻她正忙着接待顧客騰不出手,問您有什麼事?”

“有什麼事?”這種問法把自己當外人看待,秋葉再也忍不住了,下了命令:

“你告訴她是我,有要緊事,讓她馬上來接。”

小西轉告了霧子。過了一分鐘,小西說:“老闆說,過一會兒她打過去。”

話說到這一步,電話非掛斷不行了。等了一會兒,還是沒來電話。再忙,也不至於忙得客人一個接一個地上門。等了一小時,秋葉再打電話過去,小西說老闆出去了。

“上哪兒去了?”

“說是洽談業務,今天不回來了。”

“剛纔她怎麼說的?”

“她說馬上打過去。您沒接到電話嗎?”

話只能到此爲止,再發脾氣,只能在小西面前暴露自己的醜態。

“算了……”

秋葉一橫心,掛斷了電話。

黃昏來臨,雲彩開始涌動。白天在蔚藍的天空中星星點點的浮雲,不知何時成了一團團積雨雲。

天氣預報說從傍晚到夜裡將有雷陣雨,這雲彩是它的前兆。秋葉眺望亂雲,想起了霧子的事。

從昨夜至今天,一天一個字也沒有寫。人雖然沒有出書房,卻在追趕霧子的蹤影。

月底前必須交稿,照目前情形,看來是寫不下去了。霧子一夜未歸,自己立刻失去集中力。他沒想到自己竟會如此軟弱,充其量是一個女人和其他男人逢場作戲一夜未歸,也不至於工作也幹下去了,真沒出息。

現實就是如此。後悔也沒有用了。

現在只有一個辦法,到霧子公寓去等她回家。

傍晚5時,秋葉給霧子公寓打電話,確認她不在家,他把三冊書和自己喜愛的幸運牌的香菸裝進了皮包。

不知要等到何時,霧子能不能回來?此刻說不準,反正她不露面,一直等下去。

開車去,沒地方停車,決定坐出租車去。

秋葉走出家門,朝四周巡視一番,珂羅向他叫了幾聲,他也顧不上逗它了。

傍晚交通正是高峰時刻,到處堵車,20分鐘纔到了霧子的公寓。秋葉也顧不得跟管理員打招呼,直奔電梯上了七樓,直接開門進去。

一進房間,門口放着霧子的一隻高跟鞋,屋子裡十分悶熱,喘不過氣來。客廳的窗戶掛着提花窗簾,收拾得一塵不染。當中的桌子上放着報紙和商業廣告。

“唔,她好像回來過……”

報紙是今天的,肯定是霧子從信箱中拿來放在這兒的。

說不定她在裡屋裡?拉開隔扇,窗上的窗簾放下了。

看來,霧子昨夜沒在這兒過夜,回來過一趟接着就走了。

秋葉打開窗戶,換換空氣,坐到沙發上。

拿着鑰匙開了人家的門溜了進來,等待着不知何時纔回來的女人。這個女人想從自己手中溜走,自己則拼命在追蹤她。

正經八百的男人不會做這樣的傻事。

假如現在撒手不管,再想抓住這個女人不可能了。然而偷偷地溜進人家的房間,心裡還是沉不住氣。

這裡跟自己家一樣非常熟悉。從陽臺上刮來陣陣輕風。走廊上人來人往,有說有笑。不知怎的嚇了一跳,平時根本不在乎,今天是偷着溜進來的,一種犯罪意識在作怪,神情特別緊張。

秋葉拉亮電燈,打開冰箱一看,只有雞蛋和奶酪,還有吃剩下的鹹菜,用食品保鮮膜蓋着。霧子胃口小,冰箱裡一般不放多餘的食品。

秋葉取出奶酪和冰塊,兌上白蘭地喝了起來。

昨夜等待霧子,幾乎喝了一整夜,今天又在這裡喝着酒等她。這算什麼事兒?自己也覺得太沒勁了。可是此刻除此以外,別無他途。

7點鐘了,開始直播職業棒球比賽。秋葉茫然若失地看了一小時電視。

電話鈴響了。

秋葉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電話鈴響了五下,掛斷了。

待屋子靜下來後,喘了口氣,30分鐘後電話鈴又響了。這回響了十下。

這是在別人家裡,不敢去接電話,但過後一想,接了電話,或許可打聽到霧子的行蹤。

喝着白蘭地,秋葉越來越大膽了。

9點鐘,棒球比賽直播結束。秋葉站起身來,上一趟廁所後,朝房間四周掃視了一番。

客廳北側貼牆放着餐具櫥和書櫥。除了書以外,還有一摞賬本。秋葉下意識地翻開賬本看看,其中夾着一些信件。除了廣告和明信片外,還有一封貼着外國郵票的信。秋葉翻過來一看,是從洛杉磯寄來的。署名(Tatsuhiko Muroi)。

拿着鑰匙開門進來,又隨便偷看人家的信,那是不允許的。他曉得這樣的規矩。但這封信是達彥寫來的,不能不讀了。

“對不起……”

秋葉自言自語地打開信封,信箋是無格的便箋,用橫寫方式。

從那以後,你一直很好嗎?

東京很熱吧!從日本回來後不久,紐約也熱得要命,近來稍涼快,還得忍受一陣子。

從日本回來才一個月,已經非常懷念日本了。對我來說,這樣的情緒還是初次。當然,原因歸結於你。箱根、六本木的酒吧,還有你的店,都是懷念的原因。

在日本待到假期的最後一天,回來後又像拉馬車的馬一樣幹活。明天去哥倫布市出差。

在國外工作有個幹頭,很有意思。可是此刻想盡早回到日本。

說實話,讓你一個人待在東京,真不太放心。前些日子見過那些傢伙,好像一個一個都盯住你。

對我來說紐約和東京的距離是無法拉近的,但思念你我絕不會亞於別人。

夏末秋初你能來美國嗎?秋冬時裝正好上市,也符合你的需要。我找了許多有名的時裝店等着你來,還準備一間漂亮的房間。這一回上佛羅里達看看如何?保證你會喜歡,還有極其羅曼蒂克的去處。

分別時跟你說的事,請你認真考慮一下。我是認真的,去日本時我沒向舅舅說清楚,此刻有點後悔了。

在一起時你是屬於我的,分了手,我突然感到不安。

你這個人真讓人捉摸不透,也是你的魅力之所在。

電話裡說話太煞風景了。還是寫信好。

今夜思念着你睡去。

霧子。

達彥

一日凌晨一時

讀着這封信,秋葉的腦子嗡嗡作響。拿着信箋的手在發抖,好似被人重擊了一下腦門,眼花目眩。

秋葉重新拿起信箋來讀,有好幾件事鮮明地印在腦海裡。

仔細一想,霧子去紐約可能會和達彥親近,這是合乎情理的。託達彥照顧她,趁機接近並喜歡她,這是常有的事。但無論如何沒想到兩人的關係已經深入到這一步。即使很親近,充其量不過在美國這段時間。

看了這封信這事情還不簡單哩。

首先使他吃驚的是達彥特地從美國趕來。4月底來過日本,春夏之交又來了一次。是公務還是度假?不太清楚。從達彥的年齡和地位,短時間往返紐約與東京兩次,這是無法想象的。

看來,其中有一次肯定是休假。更令秋葉吃驚的是,達彥去過“安蒂克秋”,和霧子一起到六本木酒吧喝酒作樂,還一起去過箱根。

從信封上的日期判斷,估計是在6月底7月初。還是梅雨季節,一看日曆,秋葉更加吃驚。

6月底,曾經一度抓不到霧子的行蹤。11點多了還不回來,秋葉曾經驅車去霧子公寓探視,霧子剛從外面回來,尚未更衣。

“啊,那時她正和達彥在一起……”

秋葉問她上哪兒去了,她說和雜誌社的人在一起。

當時,霧子心神不定。上牀後,秋葉要求與她做愛,被拒絕了。

“唔,正是那時節,達彥回日本來了……”

秋葉坐在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我可真笨!”

秋葉嘟嘟囔囔地自嘲道。

碗櫥上的座鐘敲了十下。

剛搬到這公寓時,偶爾在銀座的鐘錶店看到這音色優美的鬧鐘,因霧子喜歡就買下了。

那鐘聲似乎在催促他,把放在桌上的信又拿起來看看。這時,如果霧子回來,分明是在偷看她的私信。

秋葉把信箋裝回信封裡。忽然改變了主意,又重新讀了一遍。

毫無疑問,霧子和達彥的關係已相當深了。不僅如此,達彥還在認真考慮和霧子結婚。雖然沒有明說結婚,可是信中說:“請你認真考慮一下……”那還有錯嗎?更使他吃驚的是那句“我沒向舅舅說清楚,此刻有點後悔了”。

這個舅舅不是別人,就是秋葉。

由此可見,達彥至今並不是不曉得秋葉和霧子的關係。

假如沒看到這封信,達彥向他提出,“我想同霧子小姐結婚,請舅舅幫忙”的話該怎麼辦?

秋葉想想就覺得背脊發涼。九九歸一,問題出在將霧子介紹給達彥。當初該託付給其他人,或者一開始就向達彥坦白自己和霧子的關係。

假如霧子喜歡達彥,那一定會接受他的求婚,達彥比霧子大6歲,正合適。

從信上看,達彥較爲主動。帶霧子去箱根玩,又去“安蒂克秋”看看。霧子可能也喜歡他。達彥始料未及,受寵若驚。

其證據之一是:“分手後,突然感到不安。”“你這個人真讓人捉摸不透。”信上寫得清清楚楚。

說不定霧子昨夜沒回來,是和達彥在外面過夜。

難道霧子另有新歡?秋葉的腦子亂極了。不管是誰,他絕對不會放棄霧子。並不因爲達彥是親戚,就做出讓步。其他人則免開尊口,反正一律對待,想奪取霧子的人全是他的敵人。剛看到信時,腦子轟的一聲,即使達彥是自己的外甥,也不能允許。現在看來,達彥比霧子主動,不能全怪霧子。昨夜在外面過夜,今夜已到了半夜,還沒有回來,肯定和男人在一起。

達彥這個敵人暫且不去管他,新的敵人正在步步逼近。這個對手在東京,現在正和霧子在一起。秋葉最最不安的是,不瞭解對手的真相。

“既然這樣,就得徹底問明白……”

秋葉自言自語,但關鍵人物霧子不在場,說什麼也沒有用。

“究竟上哪兒去了?”

秋葉把夾信的賬本放回書櫥,踱到陽臺上向外眺望。

11點多了,從六本木到赤阪一帶成了霓虹燈的海洋,一片通紅。

“今夜還不打算回來嗎?”

屈指一算,已經兩天不在家了。

今晨好像回來過,不像是出遠門。據那個打電話來的小夥子說,要在外面過兩三夜,可能就在東京的某旅館內。

在外面過夜,替換的內衣該怎麼辦?店裡的賬本和存摺都在家裡,即使說兩三天不回來,反正早晚得回來一趟。

“對,在她回來以前,房間裡的東西絕對不能走樣。”

這樣一來,工作只能退而求其次了,晚一兩天,不會受影響。根據情況,甚至可以停載一期。

目前,對秋葉來說,最最重要的是見到霧子,弄清事情的真僞,是真是假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

這樣拖拖拉拉下去,沒法工作。換句話,把事情弄清楚是工作的必要條件。

空調發出單調的聲響,在房間裡迴盪。

白蘭地已喝了大半瓶,菸灰缸裡塞滿了菸頭,嘴已發苦,明知不能再吸菸,卻又點燃了一支,一看座鐘已經12點了。

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如果現在離開這兒,那迄今所做的努力歸於泡影。

自己喜歡霧子,這話已經過去了。現在這個女人要從自己手中溜走,越是這樣,他的心更加執着。

“太骯髒了……”

秋葉身不由己地自言自語。

秋葉認爲自己是個比較淡然的男人,如果霧子提出要分手,他也會欣然同意。只要霧子不結婚,早晚就會落到別的男人手中,這是無可奈何的。

然而現實生活不會如此簡單。往後,雖然不至於動武,但肯定會有許多麻煩。

終於到了要和霧子分手的時候,不是傷害霧子,就是和對手幹一仗。

“千萬不要做出傻事來!”到了這把年紀,不想去幹那種莽撞的事。

深入一想,現在仍然對霧子有執着的愛情,證明自己還有旺盛的生命力。如果裝作一副通情達理的面孔,反而顯得自己不誠實。

“我要等下去。”

這樣一來,等於和霧子較勁。

“一直等下去,等到明天早晨,明天晚上。”

秋葉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從壁櫥中拿出被褥鋪上。這裡備有秋葉的睡衣和內衣,以後又買了睡袍。

只要秋葉一脫掉西裝,霧子就拿着睡衣或睡袍過來伺候。

此刻,房間裡只有自己一人,想換上睡衣,但不知放在哪裡。壁櫥裡只有被褥和牀單,沒找到睡衣,難道扔了嗎?不可能,再仔細找找,原來壓在厚被子下面了。

秋葉忽然覺得已被霧子拋棄,心裡一陣子彆扭,乾脆把睡衣穿上。

看着鋪在榻榻米上的被褥,想想自己孤零零地睡在這兒,頗爲煞風景,心裡不是個滋味。

猶豫了半天,秋葉拿起毛巾被和枕頭,躺到客廳的沙發上。這樣,霧子一進門,立刻就發現了。他拿起桌上的酒杯放到水槽上,拉滅電燈躺下,忽然想起放在門口的皮鞋。

深更半夜,霧子回來時,發現門口有雙男人的皮鞋,說不定立刻會逃走。

秋葉只得起來把皮鞋放到一進門的鞋箱裡,落實一下門有沒有關好,再躺到沙發上。

好了,就這樣躺着等她回來。秋葉在黑暗中閉上了眼睛,怎麼也睡不着。不多時,已到了午夜一點。

霧子在幹什麼呢?還在六本木、赤阪一帶轉悠,還是和什麼野男人躺在旅館的雙人牀了?越想越清醒,再也睡不着了。

無可奈何,秋葉又拿起酒杯,倒上白蘭地喝了一口,一下子嗆了嗓子,咳嗽了一陣。腦子亂哄哄的,他拿起毛巾被矇頭蓋上,閉上眼睛。

他真的有點累了,過了一會兒,似乎睡着了。沙發雖窄,但比較鬆軟,感覺不錯,只要大腿稍彎一下,比躺在牀上還舒服。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門口有響聲,秋葉立刻醒了。聽得鑰匙插進鑰匙孔的響聲,秋葉想:

“終於回來了。”

秋葉欠起上半身,全部神經集中在門口。

已經凌晨4點了,從窗簾的縫隙中透進來一絲白光。

是躺在沙發上不動呢,還是坐起來等她?反正過一兩分鐘,霧子就會露面。想來想去,還是躺着,把毛巾被蒙上,背對着桌子。

秋葉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只聽得門口處一陣子腳步聲。這時,他忽然想到,如果不是霧子,進來一個陌生的男人該怎麼辦?說不定霧子和野男人一起開門進來,千萬不能手忙腳亂。

聽得進來的人脫下皮鞋。幸好自己預先把皮鞋放進鞋箱,來人發現不了。

接着,從門口又傳來一陣子響聲,好像把皮鞋放進鞋箱裡。

門口與客廳之間有一道門簾,只要一進來,便能發現秋葉躺在沙發上。即使沒有發現,客廳裡的東西都動過了,不吃驚纔怪呢。

突然,隨着絆了一跤的聲音,接着一聲慘叫:

“啊——”

秋葉吃了一驚,推開毛巾被,那黑影一步一步走近來,定睛一看,沒錯,正是霧子。

秋葉慢慢地欠起身子,“是我……”

秋葉坐在沙發上,霧子彷彿嚇破了膽,背靠牆壁,朝這邊凝視。

從窗簾的縫隙中射進來的一絲白光,將霧子的全身照得輪廓分明。

或許是出於對突然闖入者的驚異,霧子手貼着牆壁,瞪圓了眼睛。

霧子穿着白襯衣和裙子,那枚別緻的胸針別在左胸上,整個一身白,就像牆上貼着一隻白蝴蝶。

“我一直在等你……”

“……”

“從昨天起打了好幾次電話,都沒人接。”

霧子這才恢復了平靜,捋一捋弄亂的頭髮,彎下腰撿起掉在地板上的手提包。

“從昨天傍晚一直等到現在。”

“……”

“和什麼人在旅館裡過夜?”

秋葉竭力保持平靜,但還是像責問的口吻。

“說說看。”

霧子不作回答,向門口移動。

“請等一下。”

秋葉看到霧子的肩膀抖動了一下。

“又和男人在一起?”

“……”

“別耍弄我,說吧!”

已經不容饒恕,霧子即使移向門口,秋葉也可一把把她抓回來。

“你的事兒,我全知道。”

秋葉像宣判死刑那樣,陰冷地說。

“和達彥在一起吧?”

霧子不由得吃了一驚,回過頭來看,白蝴蝶彷彿閃動了一下翅膀。

“……你和他一起去箱根度假,還領他去看了‘安蒂克秋’,我全知道。”

“……”

“那是過去的事,今夜又和別的男人過夜,是不是?”

霧子瞪大眼睛朝秋葉直視,秋葉一發不可收拾,繼續說道:

“看來,不論什麼男人,你都可以睡在一起。”

“不對。”霧子尖聲叫道,聲音響徹黎明前的房間。如此強硬的口吻,表示她的反抗。秋葉還是第一次聽到。

“你和達彥在一起,這話沒錯吧?今夜又和別的男人開房間是不是?”

“不對,我根本沒去旅館。”

“你撒謊!”

秋葉正想舉起手敲桌子,舉到半空中又放下了。

“昨夜,不,前天晚上有一個男人打電話來,說你在外面過夜。”

“可是,沒去開旅館。”

“那麼,上哪兒去了?是在男人的房間裡,還是在公園的長凳上?”

“……”

“怎麼啦?沒法說嗎?”

“在朋友家裡。”

“那還是在男人家裡咯。”

“不,在女朋友家。”

“你別把我當傻瓜!”

秋葉竭力控制激動的情緒,繼續說道:

“你別撒謊了,我全知道。什麼時候學會撒謊的?”

“我沒撒謊!”

“那麼你把那女朋友的名字告訴我,我立刻打電話去證實。”

秋葉意識到自己過了火,太沒有品位了。

“說吧!”

“你不相信就算了。”

霧子突然改變態度,以前從來沒有這樣撒野。

“連女朋友的名字都不想告訴我,叫我如何相信你?”

“可是這是真的。”

“撒謊!”

“真的!”

霧子突然蹲下,雙手捂住臉,就像白蝴蝶被打落在地板上。

“喂,怎麼啦?”

霧子的肩膀不住地抖動,女人自知理虧,只有哭鼻子來求得解脫,縮起手腳蜷成一團。

此時要與她做愛,就全盤皆輸了。

此刻秋葉佔着優勢,一摟住她便成了對等地位,只好原諒了事。

既然要追根問底,就不要被眼淚所迷惑,必須徹底問個清楚。然而對正在哭鼻子的女人,再問下去也不會見效,女人以眼淚作爲外殼,像貝類一樣躲在貝殼裡保護自己。

追問不會見效,那乾脆摟住她。

這唐突的舉動,說明秋葉的慾火正在上升。

霧子突然在秋葉面前哭鼻子,點燃了秋葉的慾火。這幾天來,他一直如飢似渴地希望得到霧子。爲了轉換一下情緒,秋葉端起白蘭地,一飲而盡。

“喂!”

秋葉稍稍溫柔地喊了她一聲,走近她。

外面天大亮了,陽臺上傳來小鳥的叫聲。從窗簾的縫隙中射進來的白光照在座鐘上,已經4點半了。

“起來吧!”

秋葉喊着把手搭在霧子肩膀上,一股酒味刺激了她。

“您喝多了。”

“……”

“真的和女朋友在一起嗎?”

霧子眼眶裡噙着淚水,點點頭。

要問的問題有的是,昨夜在哪兒喝的酒?在哪兒過的夜?和達彥的關係怎麼樣了?

可是,此刻與其問這些瑣事,不如先摟住她再說。

“別這樣蹲着!”

秋葉雙手摟住霧子的肩膀。

“起來吧!”

秋葉一使勁,霧子踉蹌了一下,站了起來。

“裡邊已鋪好被子了,休息吧!”

秋葉摟着她邁開了步子,霧子意外地順從了他。

臥室裡鋪好了被子,秋葉不願意自己一個人睡。

“坐下!”秋葉摟住霧子的肩膀,霧子便順從地坐在被子上。

“你一直喝着酒,喝累了吧?”

從前天到昨天一直喝着酒。此刻不論她的話是真是假,秋葉也只能相信她。

“脫衣服吧!”

霧子坐着不動。

“不脫衣服怎麼睡?”

秋葉伸手過去給她解釦子,霧子合攏胳臂,拒絕了他。

“不脫衣服睡,衣服上會起皺褶的。”秋葉繼續伸手過去解她的扣子,霧子拂掉他的手站起身來。

“喂!喂!你怎麼啦?”

已經到了這一步,不能再讓她逃脫。秋葉從她身後一把摟住她。霧子拼命地搖搖頭。

“撒手!”

“不想讓我摟嗎?”

“今天,您回去!”

“甭想……”

“我不能再讓您嫌棄我。”

霎時,秋葉的胳臂好似抽盡了力氣,再逼她,只會讓她討厭,不會有好結果。霧子趁秋葉鬆勁之時,儘快地站了起來,盯住秋葉看。

“這兒是我的家。”

“什麼?”

秋葉又火了。

在外面逛蕩了兩天,這纔回家,忽然對自己下逐客令,還說這兒是她的家。

別胡扯了,租房子雖然用的霧子的名義,但房租卻是秋葉付的。屋裡所有的傢俱,哪一樣不是秋葉出錢買的。

“今天我不會放過你的!”

“不!”

這下成了正面衝突,霧子悲鳴起來。

鄰居聽到吵架聲或許會被吵醒的,然而秋葉此刻是一匹野獸,幾天沒有吃餌食了,那飢餓的眼色盯住霧子雪白的皮膚。

不管霧子又哭又叫、甩手跺腳,秋葉不理睬她,繼續發起衝鋒。此刻他顧不上什麼高檔的襯衣和裙子,抓到什麼就扯什麼。

再讓她逃脫,那麼霧子將會永遠離開自己。

此刻秋葉和霧子已面臨最後的決鬥,他不僅要霧子的肉體,也要維持自己的自尊心。一定要把她弄到手。

霧子似乎已理解他的心情。

兩人纏在一起。突然霧子說道:

“等一下。”

和剛纔的粗聲粗氣不同,平靜多了。秋葉的手腕隨着抽盡了力氣。

“離得稍遠些。”

霧子說罷,嘆了一口氣。

秋葉看她的衣服已解開了釦子,裙子也鬆開了。

額前的頭髮亂了,秋葉發現她襯衣領口的扣子掉了。

秋葉無意向她道歉,他以爲是霧子反抗造成的。霧子何必要反抗,早早順從,也不會弄成這樣子。

坐在被子上的霧子,忽然站了起來。

“上哪兒去?”

“去弄點水。”

秋葉以爲她要逃走,可是這副打扮也出不去啊!

說過信任她,那就得等她。聽得水龍頭響,不一會兒,霧子回來了。

秋葉坐在被子上,霧子瞧了瞧他,站在隔扇跟前。不一會兒,她終於下了決心,轉過身來脫掉了襯衣。

按照老習慣,脫下的衣服隨手疊得整整齊齊的,放在牀頭旁邊。

霧子的身上只剩下乳罩和短褲,仰面躺下。

“來吧!”

“什麼?”

秋葉反問道。霧子不作回答,閉上眼睛,將自己那雪白的身軀擺在牀上。

是爭吵累了呢,還是改變了態度?反正霧子終於將身體獻出來了。

眼看着久已盼望的軀體,秋葉一時不知所措。

剛纔如此頑強抵抗的對手突然脫掉衣服,還說“來吧”,把身子展示在秋葉的面前。

爲什麼突然改變了態度而獻出了身子?剛纔那頑固勁兒到哪兒去了?

秋葉斜着眼睛看她臉上的表情,確認她已閉上眼睛。伸手過去握住她的肩膀。

這樣的姿勢,該如何將她摟起來,或者說一聲,“那就不客氣了”。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這豈不太可笑了?到如今,再說我愛你,反而顯得誇張和多餘。

考慮再三,秋葉默默地將左手伸到霧子的脖子下面,輕輕地將她上半身抱了起來。

霧子不表示反抗,默默地接受秋葉的擁抱,既不積極,也不消極,任對方撫摸。

在晨曦的照射下,霧子淡紅色的乳罩和她的皮膚一樣。

秋葉伸手去摸她的乳房,另一隻手伸到後面去解乳罩的搭扣。可是怎麼也解不開,不是以前那種式樣,解了兩次沒解開。他暫且放下,去脫她的短褲,一直脫到腳後跟。下半身已赤裸,再去解乳罩,還是解不開。難道是縫住的嗎?秋葉一籌莫展,忽聽得霧子一聲喊:

“豎着解!”

“什麼?”

秋葉一時聽不懂她的話,再看看自己的手勢,橫着撥弄,所以解不開,啊,豎着解?這下才明白過來,向下一拉,乳罩一下子就鬆開了。

秋葉好似自己幹了錯事,一時不敢去摸她的乳房。

霧子見秋葉解了半天,弄得怪難受的,沒把乳罩解開,心裡着急才喊了起來。像下命令似的使秋葉清醒過來。

說實話,秋葉的氣勢被她的一聲吼叫所嚇倒了,好不容易纔有了的情緒又受到了挫折。

再說,霧子今天也太堂堂正正了。與其說她已允許秋葉碰她,不如說在表示,你愛怎麼着就怎麼着吧。

霧子處於如此消極的精神狀態,要通過愛撫和挑逗,很難把她燃燒起來。本來霧子就不願意,正因爲秋葉強烈地要求,才逼得她豁出去了。與其說出於愛,還不如說她有點累了。

處在這樣的狀態,再要求女人溫柔,那也太貪婪了。

秋葉忽然覺得,眼前的裸體不是霧子而是另一個人,彷彿一個陌生的女人,突然出現在他眼前。

“喂……”

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

此刻什麼都是多餘的,首先把霧子抱得緊緊的。霧子打算接受自己,自己也希望得到霧子的肉體。

秋葉暗自思忖,再一次俯視躺在被子上的霧子。

霧子如此大膽暴露自己的身子,還是第一次。她那大大方方的姿態,雖然缺少情緒,但一絲不掛的裸體活像一座雕像。

“這樣白嫩的身子怎能讓別的男人接觸……”

想到這裡,一瞬間,秋葉的慾火迅速上升。

一陣激動後,秋葉像一頭雄獅醒過來了。

至於做愛,秋葉有秋葉的方式。

此刻秋葉正沿着過去的道路,一步一步向前進,過去的記憶又在腦海中復甦了。

秋葉有充分的自信,霧子只要接受自己的愛撫,不管她腦子怎麼想,身體的反應是最最實際的。多年來的經驗,只要一接觸到肉體,一切不快都會煙消雲散。

秋葉使出了渾身解數,想讓霧子興奮起來。然而霧子竟然沒有一點反應,從她那溫和的、聽任擺佈的表情看,她沒有反抗的意思,慾火不會再旺了。

秋葉忽然想到,是不是沒有抓住要害?擡起臉來,看了霧子一眼,只見她睜着眼睛往上看。

“喂!”

秋葉喊了一聲,又縮了回去。

是拒絕燃燒呢,還是不想燃燒,或者說燃燒不起來?總之,霧子此刻的表情與做愛無關。

很明顯,現在躺在身邊的霧子,不是原來的霧子了。

然而,此刻絕不能收兵,一撤退將前功盡棄了。

秋葉閉上眼睛,一舉向霧子發起進攻,成敗就在這一遭……

做愛已經結束,但沒有達到預期目標,總感到有所不足。

在掃興之餘,秋葉嘟囔道:

“這……”

話說到一半,又咽了回去,爲什麼會半途而廢?還在半年前,到了這關頭,雙方都欣喜若狂,霧子更是流露出既喜歡又陶醉的表情。而此刻似一潭死水。

“爲什麼?”

秋葉想問個明白。爲什麼燃燒不起來?爲什麼做愛瞪着大眼,你在想什麼?

然而,即使問她,霧子也不會回答他,即使回答也不是真話。

“你,還是……另外有相好的?”秋葉仰望着天花板問道。

這樣的陰冷狀態,並不單單因爲身體不適,沒有情緒。

“除了達彥以外,是不是還有別人?”

“……”

“昨夜是不是和那人過夜?”

“我沒和男人在一起。”

“別撒謊了,說實話吧!”

做愛以後,秋葉心情發生了變化,處於虛脫狀態。

“你即使有男人,我也不會生氣的。”

“……”

“這男人是哪兒的?”

秋葉繼續追問。霧子輕聲地嘟囔道:

“我在史子那兒。”

秋葉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聽錯了。

“在Fumiko那兒?”究竟是誰呢?

是文子,還是史子?

可是,霧子並不認識史子啊,肯定是另一個Fumiko。

“她姓什麼?”

“田部唄。”

“什麼?”

秋葉身不由己地從被窩中蹦了起來。

“田部”,那隻能是史子,因爲姓田部的人太少了。

秋葉回過頭一看,只見霧子已鑽出被窩,在屋角里穿內衣。她背向着秋葉,一件一件將衣服穿好,扣上鈕釦。

在晨曦的照射下,霧子的動作像是皮影戲。

秋葉邊看邊想,霧子和史子在河口湖的旅館中見過一面,只不過擦肩而過,霧子不會知道史子的家和工作單位。

“難道是你在河口湖見過的那一位?”

“……”

“她叫史子?”

“是的。”

霧子背對着他,撩了撩頭髮,從臥室走了出去。秋葉獨個兒在臥室裡叉起了胳臂。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霧子只見過史子一面,便跑到人家裡過夜,爲什麼?而且這個女人過去和秋葉有過關係。

秋葉越發弄不明白了,趕忙起來穿上睡衣踱到客廳。

霧子拉開窗簾,從陽臺射進來一縷陽光。

秋葉坐在沙發上,隨手拿過一牀毛巾被蓋在膝蓋上。對面的椅子上放着霧子的手提包。

碗櫥上的座鐘正指到5點半。

沒見霧子的身影。浴室裡傳來水聲,可能在沖淋浴。

秋葉坐在沙發上,點燃了一支菸。

“弄不懂……”

這樣看來,史子一定多次找過霧子。

陽光照得秋葉頭暈目眩,午夜1點多才睡覺,霧子回來是凌晨4點,只睡了不到兩小時,而且還和霧子拌嘴,最後還做愛。秋葉也想洗個澡,休息一下。

做愛後,霧子立刻沖淋浴,把做愛時留下的污垢全部沖洗掉。

此刻已無法拘泥這樣的瑣事,首先要打聽到有關史子的事。

前天夜裡霧子沒回來,是去了史子家,簡直沒法讓人相信。這怎麼可能呢?秋葉穩住神,點上第二支香菸,這時霧子從浴室裡出來了。卸了妝,皮膚顯得有點蒼白,但更加清秀了。

“喝點什麼?”

“咖啡……”

在晨曦下的照射下,霧子穿着白色的睡衣,站在水龍頭旁煮咖啡。

秋葉想起以前曾見過這樣的情景,溫馨、祥和,充滿幸福的家庭氣氛。至少見了這對男女,絲毫不會有不幸的陰影。

“剛纔那件事……”秋葉一

臉鬱悶的表情,問道,“真的是在河口湖見到的那個人嗎?”

霧子不作回答,背朝着他點點頭。

“可是,你和她只見過一面……”

“……”

“她又不認識你。”

霧子站在一旁,從茶具架上取出咖啡杯和湯匙。她那伸得長長的脖頸格外的白嫩。

“怎麼一下子就親熱起來呢?”

霧子不說話,往咖啡裡放上砂糖後,拿到桌子上,準備和秋葉對飲。

“這事兒太奇妙了。”

“是奇妙。”

霧子好像在說別人的事,把牛奶加到咖啡裡。

“世上哪有這樣荒唐的事兒?”

“是不是她對我這個人感興趣?”

“那麼,你呢?”

“我對她也有興趣。”

霧子的話似乎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你是不是在取笑我?”

“不,我怎麼會取笑您呢?”

史子對霧子感興趣,霧子對史子也感興趣,僅僅這點理由,跑到人家裡過夜,也太不合常情了。

“可是,這事兒挺怪……”

秋葉點燃一支菸,掩飾自己波動的情緒。

“這麼說來,以前她到你店裡去過,我親眼見的,她是你們的常客嗎?”

“就算是吧。”

“你開店時,是不是也向她諮詢過,同她商量過?”

“和她商量?”霧子慢吞吞地點點頭,“我們本來就認識嘛。”

霧子的回答使秋葉不得要領,不知哪句是真話。

“那時候,你請來的人都是些美學沙龍的成員?”

“是的。”

“那時她也來了。”

“是的,後來在其他場合也見過她。”

“在什麼地方?”

“那是在河口湖旅館見到她以後的事。”

秋葉把香菸頭掐滅在菸灰缸裡。

如果霧子說的是真話,那麼霧子和史子三年前就認識了。

“真的嗎?”秋葉搖搖頭,“不可能,撒謊也得適可而止嘛。”

“您不信就算了。”

霧子站起身來,從冰箱裡拿出兩罐麥芽茶倒在杯子裡端了過來。

秋葉當然沒有興致喝。

“那麼,以後爲什麼要常見她。”

“在山中湖別墅也見過她。”

“在山中湖?”

“是的,那天你有事出去了,她來找過你。”

“沒聽說過。”

“她說偶爾走過這兒,隨便進來看看,叫我不要告訴您。”

這些話,秋葉都是第一次聽說。

“你不會開玩笑吧?”

“到了這份上,我不會撒謊。”

霧子說三年前就認識史子,秋葉簡直不敢相信。可是聽霧子一說,不像是撒謊,霧子不會無中生有。

“弄不懂……”

秋葉的腦袋搖來晃去。

兩個女人竟然揹着自己偷偷相會,彷彿自己上了圈套,心裡不是個滋味。

“無法相信。”

秋葉受了如此大的衝擊,霧子卻坦然處之,而且輕鬆自如地喝着麥芽茶。

秋葉瞅着她的側臉,突然改變了主意。既然這樣,自己也得表個態,喝了一口冰涼的茶,沉住氣了。

“田部君和我不是一般的關係。”

秋葉一本正經地用田部君來稱呼史子。霧子點點頭。

“我知道。”

“是她說的嗎?”

“不,是我猜的。”

“爲什麼?”

“在河口湖旅館見面時,我立刻猜到了。”

“所以你纔去接近她,是不是?”

“我瞭解後才接近她。”

“你瞭解她?”

“我對她有興趣。”

三年前在河口湖旅館見面時的鏡頭忽然在秋葉的腦中復甦。他和霧子在餐廳裡吃飯,當時霧子已經覺察出來了?

“以後經常見面,是嗎?”

“真正親近是在美學沙龍以後。”

“是偶然的嗎?”

“那次她說受朋友邀請纔來的。”

“那麼,不是偶然的咯?”

霧子歪着腦袋,不作回答。

“在那兒提到我了嗎?”

“不,沒提起您。”

“那麼,都說些什麼?”

“說些美容、時裝和店裡的事,她的觀點非常新潮。”

“那麼,你開店也是她建議的嗎?”

“是的,她表示非常贊成。”

見霧子得意洋洋的表情,秋葉背脊一陣發冷。

和霧子如此親密地來往,史子竟然什麼也不說,不知她是怎麼想的。

突然秋葉想起了一個詞兒“酷究”。在法國戴綠帽子的丈夫叫“酷究”,此刻秋葉的心情與此相似。

當然,目前的場合,不是妻子,而是現在的情人被原來的情人發現了。那與“酷究”大不一樣,那該稱呼什麼?只能叫傻瓜了。

然而,被女人欺騙,這是相同的。

這兩位女人,竟然揹着秋葉偷偷相會,商量事兒。

秋葉一個勁兒以爲霧子和男人在一起,還表示十分大方,想想自己簡直是世界上頭號大傻瓜。

“真讓我吃一驚。”

秋葉此刻只能嘆氣,自己竟然被兩個女人玩得團團轉,除了“投降”以外,別無他途。

“那麼你開這家‘安蒂克’也是她出的主意咯?”

“那倒沒有,她只說過,女人還是應該有自己的工作。”

“她知道不知道我和你的關係?”

“當然知道。她也到這兒來過。”

“來過這兒?”秋葉慌忙地朝四周掃視。

“爲什麼上這兒來?”

“她開車送我來的,順便進來看一看。”

秋葉此刻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

“她的知識太豐富了,腦子又聰明,跟她說話總也說不夠。”

“你去美國的事也跟她商量了?”

“去美國是我自己決定的,她只說既然去一趟,要好好看看,別急着回來。”

霧子從美國回來,發生許多變化,原來是受了史子的影響。

想到這兒,秋葉不禁喊了起來。

“這是真的?”

史子和霧子如此親近,難道有什麼打算不成?她應該知道自己和霧子的關係,爲什麼偏偏去接近霧子?

不單單爲了霧子是年輕的朋友才接近她吧?史子是有意識地去接近秋葉的情人。

聽了霧子的敘述,還不十分清楚,如果史子真是有意識地接近她,事情就嚴重了。

“我再問你……”秋葉端起涼茶一飲而盡,頭腦完全清醒了。

“你和她,誰先主動?”

“沒有誰先主動,自然而然就接近了,反正一樣。”

“那是你主動咯。”

“那當然咯,出於好奇心嘛。”

秋葉以前曾聽說過這樣的故事:一個妻子,明知道自己男人外面有情婦,卻主動和那位情婦接近。

此刻自己就像那個男人,具體情況稍有不同,但非常相似。

霧子關注史子,史子對霧子也有好奇心,結果兩人就湊在一起了。

“你和她的年齡相差很大。”

“我比她小17歲。”

“年齡差那麼多,有共同的話題嗎?”

“這跟年齡沒有關係,她的魅力是無法比擬的。我甚至想你被她奪走,我也心甘情願。”

“喂,喂,你說什麼?”

現在秋葉真想知道史子接近霧子的真實意圖。

“她有沒有問起我們倆的事?”

“那倒沒有。”

“那麼她一定感興趣咯?”

“有一點,不過後來我們成了朋友,再也不提了。”

“或許我想得有點過頭,她和你接近是不是爲了破壞我們之間的關係?”

“不,她不是這樣的人。”

霧子堅決否認。秋葉的腦子混亂極了。

起初,秋葉住在這裡打算追問她這幾天的行蹤,突然出現了史子的名字,話題全變了。

問題在於霧子自身的心情。

她和史子來往不是一個問題,問題是她現在到底喜歡誰?不將它弄明白,事態不會有進展。

秋葉拿起昨夜喝剩下的白蘭地倒進杯子裡,不加水便喝了起來。

“好,現在回到原來的話題,你和達彥有沒有關係?”

“……”

“在紐約,你們倆很不錯吧?”

霧子不作回答,坐在椅子上低下了頭。

“你不用隱瞞,有沒有關係?說實話!”

“對不起。”

霧子把頭低得更低了。

“還是啊……”

昨夜讀了達彥的信,心裡亂極了,全身發熱。

“你這個臭婊子!”秋葉真想罵出口,打她三記耳光,揪住她的頭髮在房間裡轉,即使這樣也不解恨。可是心裡早已拿定主意,千萬不能亂來。

霧子既已說了對不起,秋葉反而一時找不到話頭,拿起白蘭地喝了一口,等待着熱乎乎的感覺從喉頭穿過,嘟囔道:

“還是和他有事啊。”

秋葉站着,俯視低着頭的霧子雪白的脖頸。過去他多麼愛看她那雪白的皮膚,此刻反而憎恨起來。

“你這叛徒……”

秋葉一聲喊,一直控制的憤怒終於爆發了。

“我看錯人了,你讓我出錢去美國,倒和年輕的小夥子睡在一起。”

“……”

“誰年輕你就喜歡誰,誰要娶你,你就跟誰結婚,你就是這樣的女人。”

“不對。”

“別撒謊了,我全知道,你不是在美國答應和達彥結婚了嗎?達彥信以爲真,跑回日本來了。”

“別說啦!”

“爲什麼不說,我不想再受騙了,我不再聽你的謊言。”

“不!”

“什麼?”

“我沒有答應和達彥結婚。”

“是不是還有別的男人?和達彥是鬧着玩?還有那個裝飾匠?夜裡打電話來的那一位?”

“我不結婚。”

“不結婚,那幹什麼?”

“我要自己一個人生活。”

霧子說着說着掉下了眼淚。

霎時秋葉彷彿見到令他懷念的情景。從她的眼神裡看出她是在說真話。

他想起和霧子初次見面時,那時眼神和此刻一模一樣。

“真的不結婚?”秋葉問道。

霧子眨眨眼睛,點點頭。

“你說的是真話?”

“真的。”

秋葉喝了一口白蘭地,和霧子面對面在沙發上坐下。

聽到她被達彥擁抱,自己興奮過頭了。

“原來是這樣……”

秋葉努力鎮靜下來,嘟囔了一句,但立刻又感到無法理解。

既已將身體獻給了達彥,之後達彥向她求婚,爲什麼不答應和他結婚?霧子說她想一個人生活,難道是搪塞一下,最後還是要結婚的?

“對不起,你不在家時,我看了達彥的來信。”

霧子好像早已料到,用手絹擦擦眼淚,表情沒有變化。

“你喜歡他,所以將身子獻給了他,是不是?”

“……”

“因爲喜歡他,所以又在日本見面?”

“也許是,可是……”

“可是……可是什麼?”

“不知道。”

“你已經獻身於他,還不知道是不是喜歡他,是這樣嗎?”

秋葉說罷,意識到自己又激動起來,將視線移向灑滿陽光的陽臺,問道:

“爲什麼不結婚?他的家境不錯,本人也挺帥……”

“我寫了一封信,斷然回絕了他。”

“什麼?”

“一開始我就沒打算和他結婚。”

“那麼,店還是要開下去咯?”

“你讓我開,我就開唄。”

“那當然,你願意幹就幹下去嘛。”

剛纔似乎已離他遠去的霧子,此刻好像又回來了。秋葉嘆了口氣說:

“這是你的店。”

“以後我把錢還您。”

“……”

“請讓我一點一點還您。”

霧子眼眶裡的淚水已經幹了,此刻的眼神好像在表現新的意志,直盯盯地瞅着秋葉。

秋葉又弄不懂了。

達彥如此愛她,她卻不想和他結婚,店還想開下去,借給“安蒂克秋”的錢,她還要還清,這是怎麼回事?

“一開始就是你的店,錢不用還。”

“那不行,我不願意老是依賴您。”

“這我知道,你不結婚咯?”

霧子既然願意一個人生活,借給店裡的錢不用急着還清,秋葉不想那麼小氣。

“你不用擔心。”

秋葉點燃一支菸,霧子改變了坐的姿勢說道:

“那好,以後我說的話,您得認真地聽着。”

“當然,你的事我都認真聽。”

“我要搬家。”

“什麼?”

秋葉將吸了一半的香菸掐滅在菸灰缸裡。

“到月底,我就搬家。”

“你上哪兒去?”

“另外再找房子。”

“還是和男人在一起,是不是?”

“不,我是一個人。”

“既然一個人,那何必搬家,到店裡上班,這兒最最方便。”說到這裡,秋葉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你討厭我,要從我手掌中逃出去,和別的男人玩。”

“不。”

“不用糊弄我,說實話。”

“那好,我說實話。”

霧子低着頭,撩一撩頭髮,從正面凝視秋葉。

“老大,我喜歡您。”

“老大”——這個稱呼好久沒聽見了。

“我太任性了,因爲您寬宏大量,我纔有今天,我感謝您。”

霧子直盯盯地看着他,秋葉反而不好意思了。

“您得相信我。”

“可是……”

“我想改變一下生活。”

“生活?”

“我不願意老是重複同樣的爭執。”

女人是個矛盾的產物。被達彥擁抱過了,卻不想結婚;說喜歡秋葉、感謝秋葉,卻又想搬家離開他;店要繼續開下去,錢要陸續歸還。

究竟爲什麼?卻無法明確回答。不想說細節,一下就得出結論。

當然,霧子應該有她自己的想法。想改變一下生活,那是其中之一,秋葉似懂非懂,暫且不去多想了。

男人,有時也想改變一下生活,但不會180度大轉彎。

既喜歡他又想和他分手,既感謝他又對他冷淡,這些矛盾的想法,女人是常有的。男人則不習慣這樣多變。

“反正我弄不懂。”

如果她說,我要和達彥結婚,我們分手吧,那倒可以理解。

“爲什麼不和達彥結婚?”

“……”

“他是認真的,真想和你結婚。”

“現在我根本不考慮結婚,我要工作。”

“你總不能老是一個人生活。”

“是嗎?”

“當然因人而異。”

“我不認爲結婚是最好的生活方式。”

霧子小時候失去父親,以後母親再嫁;史子有了一個孩子,卻離了婚;自己也在婚姻問題上也碰了壁。霧子盡遇見在婚姻問題上失敗的人,不能不受影響。

“然而,並不是所有的人都不幸。”

“幸福不幸福,那是另一回事,我只想一個人自由自在地生活。”

“自由自在?”

霧子還是第一次說到“自由”,秋葉終於慢慢地理解她的心情。

勉勉強強地結了婚,關在家庭的小圈子裡,不如出去工作更有魅力。

這樣的想法對秋葉來說,無疑是合適的。霧子不希望同年輕的男子結婚,就像目前這樣待在秋葉身邊,也不是不可能的。如果她要求自由,那反而難辦了。

霧子所期望的自由究竟是什麼?只是想出去工作呢,還是身心都想從男人手裡得到解放?如果是後者,要再這樣控制她,那就很難了。

“可是,要一個人獨立生活不是那麼容易的。”秋葉勸解道,“特別是女人。”

“想幹,一定能幹下去,我還有這爿店。”

她說的是實話,“安蒂克秋”從今年起已有盈餘了,足夠霧子一個人的生活費用,但房租還得秋葉付。假如要負擔房租,那麼照目前這樣豪華生活是不可能了。

“你說要自由,是不是打算還清開店的資金?”

“目前還辦不到。”

出了錢讓她開店,結果把霧子放跑了,這事兒太具有諷刺意義了。

“我理解你的心情,不用爲了節省開支而搬家,要自由,保持現狀不是也可以嘛。”

“這樣,我太任性了。”

“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多少回來晚一點也不是不可以嘛。”

目前,秋葉只能順從霧子的意志,某種程度的妥協也是必要的,這樣才能留住她。

“你不用着急嘛,再考慮一下如何?”

“我已經決定了。”

“所謂決定只是你自己一個人的決定,不這樣做,是否還對不住其他人?”

“那倒不會。照現在這樣下去,拖拖拉拉反而越來越沒勁了。”

對秋葉來說,保持現狀最好。而對霧子來說,則只會浪費時間,沒有意義。

“還是不行嗎?”

“對不起。”

說到這裡,霧子低下頭,不再說話了。

此刻秋葉覺得坐在跟前的霧子換了一個人。

過去霧子只要一低頭,秋葉說什麼就聽什麼,秋葉下命令,“不要這樣做”,她便乖乖地聽他的。

可是現在霧子不這麼聽話了。她緊閉着嘴脣,睜着眼睛,凝視桌子上的某一點。

霧子這樣的表情很難改變。一個多月前,夜晚回來,問她去哪兒,也像現在這樣的表情不作回答。

表面上似乎挺柔弱,但它的底下或許存在着突然爆發的危機。

秋葉仔細一想,這輩子盡遇上些這樣外柔內剛的女人。史子是這樣的人,霧子亦是如此,兩人非常相似。換句話說,他喜歡這樣的女人。其結果適得其反,過去所喜歡的現在成了頑固不化、難以對付的對手。

“弄不懂……”

秋葉的腦袋搖來晃去,此刻屋子裡沐浴在明媚的陽光下。

“我真沒想到你會如此任性。”

“……”

“我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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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葉大喝一聲,霧子仍然低着頭,沒有反應。

“可以休息了吧?”

“現在?”

“我困了。”

霧子從黎明時刻回來,還沒有合過眼。秋葉打量着她的面孔,在陽光下顯得格外蒼白,眼圈都黑了。

“求您了,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說實話她要求秋葉離開這房間。要我走也罷,只求一句溫柔的話——秋葉想。

“你讓我快走,是不是?”

他要求霧子說句溫柔的話,態度卻是嚴厲的。

“你乾脆說,我討厭你,你快走不就得了嗎?”

“不對。”

“可是你的表情已經告訴我了。”

“你弄不懂,可以去問史子小姐。”

“問她?”

“是的,她會詳細說明的。”

說罷,霧子捂住疲憊不堪的臉,倒在椅子上。

秋葉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上,只見她身子深深埋在椅子裡,雙手捂住臉,看不清她的表情。從指縫中瞅見她的額頭和耳朵根十分蒼白。

霧子一累常常會貧血,此刻正頭暈目眩。

秋葉瞅着在陽光照射下的霧子似乎已垮掉的身子,他忽然覺得此刻正在睡夢中。

昨夜發生的一切全是夢,一開始兩人就這樣對坐着。

霧子喝醉酒回來也罷,將身子獻給達彥也罷,要求個人自由也罷,都是一場夢,現在纔回到現實中。

“喂……”

在迷惘中,秋葉一陣子衝動,又喊了霧子一聲。

“剛纔你說的這些話全是謊言吧?”

秋葉平靜地問她,霧子輕輕地點點頭。

秋葉拿起桌上的香菸銜上一支。他想,馬上就走呢,還是再待一會兒?一時拿不定主意。可是霧子已說明,她要一個人待一會兒。這樣拖拖拉拉賴着不走,不會改善狀況。

還是照霧子說的話去做,先回去以後另找機會。

霧子要離開,那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至少到月底,反正有的是機會。首先自己拿着鑰匙,想見她的話,也可像昨夜一樣進來。

“喂……”秋葉這才明確表態,“我回去!”

霧子仍然捂住臉,輕輕地點點頭。

秋葉對在晨曦照射下的霧子白淨的臉,仍戀戀不捨。哪怕在她的腦門上吻一下,也就滿足了。

“再見……”

秋葉說到一半,又咽了回去,說聲再見,那就是承認自己的完全失敗。

自己沒有什麼事對不住她,何必要謝罪。

秋葉自言自語地再一次瞅了霧子一眼,向門口走去。

以前兩人有過爭執後,秋葉表示要走,霧子必定攆上來,“您生氣了嗎?別走嘛!”

事到如今,別指望她會留住自己,至少也得把自己送到門口。

然而霧子根本不想站起來。

秋葉穿上皮鞋,從門簾縫中瞧見霧子仍然捂着臉坐在椅子上。

“我走了。”

秋葉說罷開開門,一聲鈍音從他身後傳來,眼前是公寓寬寬的走廊。

從昨日下午5點多來到,半天時間過去了。秋葉深深地吸了口氣,向電梯口走去。

此刻是7點,還不到上班的時間,走廊上靜悄悄的,有幾家門上插着晨報。

站在電梯口等待電梯上到7樓,秋葉還在等待霧子攆來。

忽然聽到高跟皮鞋聲,秋葉想會不會是霧子攆上來向自己說聲對不起。

結果還是自己的幻覺,這時電梯門開了。

秋葉又朝霧子的房門掃了一眼,對自己的軟弱生氣了。

男子漢應該剛強地毅然離開,可自己卻對一個女人戀戀不捨,情緒沮喪。世界上有的是女人,何必如此沒有一點志氣?

秋葉忽然想起一首流行歌曲《瀟灑地分手》。

一位中年歌手唱道:“瀟灑地分手吧,何必沮喪……”

然而,在現實生活中沒有這樣瀟灑的場面。逢場作戲的戀愛另當別論,全身心投入的愛戀,是做不到歌詞中所描寫的那樣。

“愛上了他,又傷害了他”,可是沒有這樣的歌詞。如果不傷害他,分了手,成了陌路人,或許能唱出情緒來亦未可知。

秋葉不着邊際地遐想,下了電梯,走出了公寓。

夏日的晨空上,小小的卷積雲中透着光束。預告今天一天將是炎熱的天氣。

秋葉走出去幾步,回過頭來看看剛離開的公寓。貼着白色瓷磚的七樓上的右端是霧子的房間,白色的沙窗簾依然沒有拉開。他便向大街快步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