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夜

短夜

在連降細雨的天氣裡,家中寂靜無聲,屋子裡的溼氣把所有聲音都吸收了。

秋葉並不討厭梅雨。

他和不論颳風下雨都要去上班的工薪階層不同,可以關在家裡工作,而且梅雨天氣比晴天更能沉住氣,工作效率高。

可是,今年的連續降雨卻使他有點厭煩。陰沉沉的天空不見太陽,身心似乎萎縮了。

秋葉之所以有這樣的心情,或許是受母親病倒的影響。母親雖然老了,但平時還是挺硬朗的。老人家突然住院,整個家感到巨大的壓力。

起初總認爲住上一兩個月的醫院,就會回來的,只要度過剛發作時的難關,慢慢會恢復健康。

然而母親的病情並不樂觀。醫生說:“腦血栓的範圍並不大,只要好好調養,很快就能恢復。”

因爲上了年紀,恢復得並不理想,還有關節炎和風溼也起了負面的作用。醫療心理指導說,如果本人缺乏配合治療的意志,周圍的人再着急也白搭。

從母親目前狀況來看,她不會委屈自己去接受嚴格的訓練,老是嘟囔:

“反正來日不會太長了。”

她有這樣的思想,即使周圍的人再想讓她接受訓練,她也不會配合。

當初以爲治療一個月,就能自己上廁所。誰知住了兩個月的醫院,還不能獨立行走。這樣下去,到了秋天也不能出院。

母親這個中心人物不在家,家裡漸漸沉寂了。具體也說不出什麼,總之家裡冷冷清清,沒有活力。

或許因爲母親不在家,秋葉難耐着梅雨帶來的寂寞,當然也不能排除霧子的原因。

霧子從美國回來後,將她全部精力投入到店裡去了。由於進了一大批貨,銷售額上去了。

她和秋葉之間雖然沒有什麼隔閡,但他們的感情比去美國前差遠了。

儘管說不清具體的細節,總之有所不同。

霧子從美國回來後,最顯著的變化是越來越精明瞭。

去美國前,霧子每天去店裡,晚上一直到深夜撥弄着計算器、記賬。那時的霧子很認真,一天到晚拼命幹,但仍然是外行。銷售額上不去,她就發牢騷。秋葉說別弄了,休息吧,她馬上就鑽被窩。她想做一個像樣的經營者,但本質上仍是一位大小姐的做法。

然而,從美國回來後,一下子變得十分嚴格。以前一遇見事兒,就向秋葉撒嬌、哭鼻子,現在則咬咬牙,自己想辦法。

從美國進貨總額爲40萬日元,她決定作爲借款記入賬本。

以前有點困難,就向秋葉哭訴,或者一筆糊塗賬掩蓋過去。

從秋葉的角度來說,糊塗賬就糊塗賬,自己不用負責,反而顯得輕鬆。記到賬裡,作爲借款處理,還說要全額歸還,當然也不錯。

此次去美國,加上旅費和旅館費,秋葉一共出資150萬日元,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感到相當拮据。

給店裡出資要有個限度,霧子能獨立覈算,那真是謝天謝地了。不過這樣做,未免有點見外。

個人和店鋪嚴格分開,感覺離店鋪遠了。

霧子能夠做到這程度很不容易了,越來越像個生意人,乾淨麻利,就連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嚴肅了,穿着也更加大膽了。

以前她常穿較柔和的女式套裝,最近滿不在乎地穿起秋葉最最討厭的超短裙和短褲。

“我真羨慕早晨在咖啡廳裡喝杯咖啡,穿着短褲、膠底鞋颯爽英姿地去上班的職業婦女。我不能半途而廢,今後要振作起來,好好地幹一場。”

霧子真的變了,但她並沒意識到因此又失去了什麼。秋葉也想開了,反正霧子比以前能幹了,同時也會出現與她性格不協調、不一致的現象。

女人越是熱衷於工作,就越來越不像男人所追求的女人。她的精力集中在工作上,她就會失去女人的依賴性,變得嚴肅、認真。

既要求她嚴肅,又要她對自己撒嬌,那是男人無理的要求。會工作的女性永遠是在能幹與撒嬌的夾縫中徘徊。

霧子說:“日本的所謂女強人,並不是真正的女強人,表面上似乎挺能幹,但免不了要向男人撒嬌,一旦遭受挫折,便結婚了事。而美國的女強人則不一樣,認爲工作是自己的驕傲。她們的腰板挺直,眼睛炯炯有神。”

霧子說得對,美國確有爲數不少的這樣的女強人。

如果這樣的女人整天在自己身邊轉悠,那會興味索然。

並不要求她出賣媚態,只是撒嬌,還是希望她不要失去女人應有的特徵。

世界上沒有保持女人特點的女強人。從這一點考慮,史子無疑是非常出色的女性。她既是一位能幹的自由撰稿人,又充分保持了女人的特性。從表面看,史子做什麼都滴水不漏,既聰明又溫柔。實際上,她相當歇斯底里,嫉妒心特強。只是不表露出來,而她的心底卻沸騰着女人的情感。

比如她知道秋葉另外有了女人,但從來不過問,也從不表示戀戀不捨。

秋葉曾經兩次邀請她出來玩,都被她拒絕了,第三次總算答應了,也只是在大白天花了30分鐘喝了杯咖啡而已。

霧子出國期間,史子曾答應“後天晚上如何?”看起來似乎回答得很乾脆,實際上不是這麼回事。從史子的態度來看,“你既然追求着一位年輕的女人,我和你之間的關係至多喝杯咖啡、聊聊天而已,不能再深入了。”

她的態度是如此頑固,這頑固說明她的嫉妒是十分深刻的。

其實她越頑固,越是顯得她有女人味兒。

與史子相比,霧子太想做一個女強人,美國的觀感激勵着她,拼命在學着做。霧子的幼稚使得她太拘泥於形式,而忽略了實質。想提高一步談何容易。令秋葉困惑的是,霧子的心境有了變化,從各個方面流露出來,特別缺乏一種通融性,隨着外形的變化,她的內心也在變。

從美國回來後,夜生活也變了,具體有些什麼變化,一時也說不清。在秋葉的愛撫下,霧子還是像以前那樣慢慢地進入高潮。這一點沒有變,只是在做愛前後有些變化。

以前,秋葉一有要求,霧子總是順從地接受。當她忙着弄賬時,只要秋葉摸摸她的背脊勸她:“來吧!來吧!”

她嘴裡雖說:“不行,不行,現在正是關鍵時刻……”但立刻收拾賬本,鑽進被窩。當秋葉看着電視,霧子便說:“稍等,馬上就完了。”主動跑過來握住秋葉的手。

可是最近變了,幾次招呼她,她都不屑一顧,繼續算她的賬。如果接受男人要求,那就沒法工作下去。秋葉要求她該有些靈活性。

“今天有空,可以。”“今天太忙,不行。”反正是工作優先。這樣回答,沒有什麼不對,但有時秋葉要求她把工作放一放,蹦到他懷裡來,那才過癮。從身後吻她的脖子,或摸摸她的腰部,她首先說:“你這個人,真拿你沒辦法……”接着慢慢地進入狀態。

女人的情緒用道理說不明白。只有掌握好火候,適當地引導,纔會有滿意的結果。

近來在做愛時,霧子總是若有所思,過分冷靜,秋葉正在勁頭上,而霧子的身子還沒燃燒起來。

這時候秋葉就停下來,一起仰面躺下,閉上眼睛。

從美國回來的那天,霧子在做愛時是睜着眼的。不知想起了什麼,眼睛盯住天花板看。當時,秋葉認爲剛回來,情緒不安定,精神恍惚,以後不時出現這樣的表情,秋葉真有點放心不下了。

從美國回來後,霧子微妙的變化究竟是什麼原因?

在紐約,也許她見到那些全身心投入工作的女強人,受了刺激。她開始意識到要好好工作,必須捨棄對男人的撒嬌。

僅僅這些嗎?

從美國回來後,霧子對工作的態度變了,同時對秋葉的態度也變了。

具體地說不清楚哪件事,但可以肯定,霧子決心不再依賴秋葉,什麼都想自己試着乾乾。秋葉自然不會反對,不依賴男人,自力更生有什麼不好。

然而這些表現影響了兩人之間的關係就不敢苟同了。當兩人上了牀,如果也摻雜這種感情,那太掃興了。

秋葉回想,在成田機場見到霧子時,她的態度有點不正常。十天沒見面了,霧子似乎有點倦意,話也很少。

兩人進了房間,給她脫衣服時,突然甩手不幹,弄得秋葉一時不知所措,後來又主動依偎在他身上。

“你生我的氣了嗎?”

當秋葉說他沒生氣時,她又說,“抱緊點……”

最近,那樣的激情絲毫沒有了,經常出現醒悟的表情或茫然的眼神,好像在考慮什麼問題。秋葉問她,她也不回答。

難道是受美國女強人的刺激纔出現這種變化?還是有別的什麼事?秋葉首先想到的是否有了別的男人?

在紐約見到的男人除了達彥和他的朋友們,還有一位是阿桂的朋友。這些人中他只認得達彥,可是達彥是可以信賴的,不會出問題。達彥雖然單身在國外生活,是他的外甥,秋葉瞭解他的性格,他怎麼會向霧子伸手呢?

除了達彥以外,無法想象達彥的朋友會同霧子親近。那位攝影記者,霧子似乎對他沒有好印象。跟霧子頻繁接觸的只有小西的姐姐,可她是女人。

“看來,她沒有其他可以親近的男人……”

秋葉自言自語,點燃了一支香菸,又產生了新的疑問。

她在紐約的所作所爲,自己又沒有親眼看見……

一旦出去旅行,任何人的心情都會得到解放。在國內尚且如此,到了國外更忘乎所以。

霧子在電話裡說,在看裸體舞時被男演員吻了一下,還覺得挺愉快。領她去的是達彥,達彥還領她去過酒吧。

想着,想着,天漸漸黑下來了。

“然而……”

秋葉嘟囔着把手中的菸頭掐滅了。

“真的放心不下,乾脆問問霧子不就得了嗎?”

逼她坦白,多麼乾脆利索,可是秋葉接着搖搖頭。

“還是不要亂來。”

霧子即使變了,但生活沒有任何障礙。想見她隨時可以見,想做愛就摟住她。

秋葉把霧子的事拋在一邊,面對書桌。

從去年春天開始寫作的《東西方文明論》漸漸進入了主要部分,現在是不是已進入主題尚無把握,但該寫的部分已經寫上。自己看看並不十分滿意。

是不是涉及的問題太廣了,再往下寫總是集中不起來。也不知是什麼原因,一趴到桌上,至多1小時,腦子裡又被別的問題佔了。其原因是不是由於霧子,他不想承認,但又不能否定。

此刻正在寫作,腦子裡卻又想起了霧子的事。這樣下去可不行,但是又抑制不住動搖的情緒。

妨礙工作的女人,令人作難;自己喜歡的女人,處理得當,會使情緒高漲,反而能促進工作。

目前秋葉和霧子的關係不能說不好,表面上說不出有什麼齟齬,但還不太融洽。

“可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秋葉訓斥自己,趴到桌上開始寫作,但思想集中不起來。這時,他想聽到霧子的聲音,讓自己心情舒暢起來。

此刻沒有什麼急事。過去工作一段時間,便給霧子打電話,當作一種“必修課”,待心情舒暢後再進行寫作。

屋子裡暗下來了,秋葉打開臺燈,拿起電話,撥通了“安蒂克秋”,小西接的電話。

“老闆在嗎?”

秋葉對這個稱呼老是不習慣,因爲霧子太年輕了,又不是夜總會、酒吧的女老闆。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稱呼。

“剛走了。”

“什麼時候回來?”

“今天不回來了。”

昨夜見霧子時,她沒提起過呀。這下秋葉又不知所措,放心不下了。

假如是體力勞動,大家一起動手幹,幹着活的功夫,就忘了時間。

可是趴在桌上寫作是個體勞動。一個人在房間裡苦思冥想,放下筆,誰也不會責怪你。這點自由更容易產生懷疑和妄想。

霧子上哪兒去了呢?

過去她外出時,一定打電話告訴秋葉什麼時候回來。

最近忙了,打電話的次數明顯減少了。可是到了外面,一定會來電話的。

今天什麼也沒交代就走了,而且不打算回來。

“什麼時候走的?”

“30分鐘前。”

“上哪兒去了,你不清楚嗎?”

“她沒有交代。”

秋葉想責備小西,應該問清楚她去哪兒。但訓斥她有什麼用?

“如果有消息,請她馬上給我打個電話。”

在年輕女性面前,秋葉還不想失態,就此掛了電話,但心情總是平靜不下來。

秋葉再點燃一支菸,趴到桌上,一看錶已經4點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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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點打烊,還有三個半小時。打烊前不回來,至少在外面待四個多小時。去見誰呢?一起吃飯嗎?

去吃飯,四個小時前就離開店鋪,那也太早些了吧?即使看電影也有些早,或許是出席什麼派對?這一切,霧子昨天隻字未提呀!

今天突然外出,一定有人約她出去,可是她沒回家來換衣服。秋葉給霧子的公寓打了個電話,霧子不在公寓裡。

“她到底在哪兒轉悠呢?”

秋葉嘟嘟囔囔,放下電話,心情更加不穩了。過了30分鐘,又給霧子的公寓打電話,還是不在。

“爲什麼她默不作聲出去?”

秋葉真的生氣了。爲了這點小事放下工作,自己也太沒出息了。

梅雨季節的黃昏來得格外早,霧子依然沒來電話。每隔30分鐘給公寓和店裡各打一次電話,依然不知霧子的去向。

7點昌代來通知吃晚飯,秋葉草草吃完。母親住院後,家裡只有自己一個人吃飯。母親在家時,嘮嘮叨叨,還覺得煩得慌,母親不在家了,特別想她老人家。

吃完晚飯,回到樓上書房,心裡老是放心不下霧子,一時難以伏案寫作。

過了9點、10點,依然沒有消息。再往公寓裡打電話,還是沒人接。

準是和什麼人一起看電影、共進晚餐了。

秋葉考慮有可能和霧子一起去的人:首先浮現在腦海裡的是霧子在千葉時的好朋友朋代,還有在銀座酒吧的同事,最近好像和她們沒有什麼來往;還有開店時來幫忙出主意的夫人們。假如和那些夫人們在一起,肯定會打電話來的。

“再不,就是男性朋友了……”

秋葉所能想到的只有阿桂了,霧子曾經和他去橫濱吃過飯,此人不可掉以輕心。說到去橫濱,還有在霧子生日時一起跳舞的那個青年。

“難道霧子會和那些人搞在一起?”

秋葉想來想去,心情依舊不能平靜。

“真是人心難測,一回到家,一定訓她一頓……”

秋葉叉起胳臂沉思,這時下起雨來了。

晚飯時聽天氣預報,颱風已接近日本。小雨是它的前奏,半夜或許會下大雨。

“這樣的天氣在外頭逛……”

秋葉既生氣又擔心。過了11點再也沉不住氣了。弄不好在路上遇上了事故。交通事故?或者被人盯了梢,綁架走了?

平時也想到過這樣的遭遇,那畢竟是想象,此刻越想越覺得是真事。

“這樣可不行……”

11點半秋葉再給公寓打電話,還是不在家。他站起身來,換上衣服,拿上車鑰匙,走到樓下,昌代正在看電視。

“都這麼晚了還出門嗎?”

“剛纔有朋友來電話,我可能回來得晚些,你不用等我,先休息吧!”

“下雨了。”

下雨也罷,下刀子也罷,這時非去她的公寓看看不可,否則難以入睡。

梅雨天下雨一點也不奇怪。但雨下得太大了,說明臺風已接近日本。

氣象異常證明地球某個角落發生異變,以前有過這樣的事例。有時從梅雨會聯想到什麼不吉利的事情。

今天的雨下得格外大,平時澀谷車站前車流如潮,此刻很少有過往車輛。空蕩蕩的馬路上只有霓虹燈在閃爍。

人們預見到大雨即將來臨,早早回家了。

擋風玻璃上淌着雨水,秋葉打開雨刷。

“簡直是讓人操心的貨!”

秋葉嘟囔了一聲,忽然發現在滂沱大雨中駕着車的自己是多麼孤單。

“這是什麼事兒?”

與其說埋怨霧子,不如說對半夜三更去找女人的自己的嘲弄。

待汽車駛過惠比壽,接近廣尾時,秋葉的腦中又產生新的不安。

“弄不好,霧子會不會倒在公寓裡?”

平時霧子外出特別引人注目,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跟她打招呼,一直盯梢盯到公寓附近,再上樓強行推銷什麼商品。霧子一時疏忽大意,被他們闖進門來施以非禮。難以想象的遭遇,說不定已經發生了。

如果遇上這樣糟糕的事,那該怎麼辦?

這對霧子無疑是生死攸關的事,對秋葉來說,也是左右一生的巨大事件。

此刻開門進去,秋葉是第一個發現者,而且還拿着房門鑰匙,首先會被懷疑。說明情況後會究明真相,自己是霧子的情侶。把前後經緯說清,那報紙、雜誌說不定會大登特登,鬧得滿城風雨。

“可不能馬馬虎虎進她的屋子……”

一陣感到膽怯。不一會兒在雨中看到了霧子的公寓。他把車停在門口,向電梯口走去,心想自己是不是太冒失了。

這才能證明自己是真正愛她……

放心不下冒雨趕來,如果不承認自己的誠意,那也太沒良心了。

傳達室的窗簾拉上了,電梯口周圍沒有人影。秋葉穩定一下自己的情緒。上了7樓,走廊上寂靜無聲。秋葉走到右側最裡首的房門前。

一個半月前,霧子去紐約時,秋葉曾單獨來過這兒。或許因爲是深夜,精神有些緊張。

秋葉朝四周掃了一眼,確認沒有人,按了一下門鈴。以前先聽得有人答應,接着霧子就來開門。常常不問是誰,門就開了。秋葉曾經叮囑過她:“往後得問清楚是誰再開門。”

“沒事兒,我從門鏡早就看清了。”

有時秋葉用手指從門外把門鏡堵上,霧子就不知所措了。

從今夜的狀況來看,她確實不在家。

秋葉又按了幾下門鈴,依然沒有人答應,這才把鑰匙插進鎖孔裡。

進了門便是起居室,秋葉再往裡進,一下子不禁喊出聲來。

“呃——”

只見霧子坐在靠裡首的沙發上。在這一瞬間,秋葉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20分鐘前,打電話來確實沒人接他才趕來的。按了兩次門鈴,無人答應,方纔自己開門進來,沒想到霧子卻坐在沙發上。

“怎麼啦?”

秋葉吃驚之餘,不禁喊了起來。沒想到霧子反

問道:

“您怎麼啦?”

從霧子的角度來說,事前沒有聯絡,深更半夜突然闖進屋來的秋葉纔是不可思議的。

“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不久……”

霧子穿着長裙子和毛衣,那是外出剛回來的裝束。

“傍晚我給你打了好幾次電話。”

“……”

秋葉用手帕擦了擦淋溼了的頭髮。

“你上哪兒去了?”

霧子不作回答,朝水龍頭走去。餐桌上放着剛開始煮的咖啡壺。

“你不是4點鐘出去的嗎?”

霧子依然不作回答,把咖啡杯和湯匙放到餐桌上。

最近流行大領口的女衫,都能扯到肩口,霧子穿上這衣服後顯得格外豔麗。

“爲什麼不打電話來?”

秋葉又一次問道。霧子的臉不衝着他答道:

“我又不是孩子,什麼事情都得打電話給你。對不?”

“什麼?”秋葉說到一半,把話嚥下去了。秋葉想發作,一想又不是來吵架的,便抑制了憤怒,說道:“可是,過去你一直是來電話的。”

“……”

“下着這麼大的雨,過了11點還不回來,怎能讓我放心,是不是?”

霧子端着一杯牛奶咖啡,回到沙發上坐下。

“和誰在一起。”

“熟人唄!”

“這我知道。”

“前些日子來採訪過的雜誌社的記者。”

霧子伸手把咖啡杯放在小茶几上,秋葉發現她的手指塗的是綠色指甲油。說實話,秋葉對霧子近來的裝束、髮型很不喜歡。

以前霧子總是穿白襯衣、緊身裙,或穿套裝,整個形象溫柔、大方,髮型也是普通的披肩發。可是從美國回來後突然改變了裝束,穿起超短裙、五顏六色的毛衣。霧子自以爲時髦,可是秋葉以爲那是邋遢,像個“洋討飯的”。

頭髮剪短些並不難看,可是前額用髮膠固定住,成了一撮鬈毛,活像個賣藝人。秋葉看不下去,曾經提醒過她:

“趕時髦等於宣佈自己內心生活太貧乏了。”

霧子聽了默不作聲,是不是聽明白了不得而知,但沒有改正的意思。其實霧子在店裡也不穿奇裝異服。高級“安蒂克”非常注意整個形象,不能穿T恤衫、短裙,總是穿一套正經八百的套裝。下了班則是另一回事,預備好替換的衣服,下班時在試衣間裡換上。

從美國回來,起初還怕秋葉看不慣,近來則肆無忌憚地穿起各色各樣的奇裝異服。秋葉認爲這是剛從美國回來的一時現象,不便多嘴多舌。可是塗綠色指甲油還是第一次發現。

“這算什麼?”

秋葉指了指她的手,霧子則慢吞吞地伸過手來。

“爲什麼塗這樣的顏色?”

“近來什麼顏色都有。”

“手指甲不是隨便亂塗的地方。”

挺白的手,塗上綠色的指甲油,好像中了毒似的,真難以接受。

“塗上這種顏色到處轉悠嗎?”

“……”

“雜誌社的人是什麼樣的人?”

“曾經寫過文章介紹我的‘安蒂克’。”

最近霧子的交際範圍比以前廣多了。

今夜交往的雜誌社的記者確實是以介紹“安蒂克秋”爲契機認識的。

“慢慢地我們的店將成爲東京第一流的。”

半月前,霧子將那本刊載介紹“安蒂克秋”的文章給秋葉看過。

“老闆也是頂尖的時髦小姐。”

還配上霧子穿着長裙子微笑的照片。在衆多“安蒂克”的經營者中,霧子無疑是出類拔萃的。

“還有兩家雜誌要採訪我。”

在雜誌上廣爲宣傳固然是好事,但也不要高興得太早。

新聞雜誌出版本來是和酒吧一樣,雜七雜八什麼樣的人都有。尤其是時裝雜誌的攝影記者、採編人員都是靠女人吃飯的。他們對流行時尚特別敏感,其中很多人是浪蕩公子。

秋葉十分了解新聞界,所以他對霧子和那些人接觸放心不下。

“和這些人接觸要適可而止。”秋葉說。

霧子立刻反駁道:“我不跟他們多來往,今天只因爲有些事要商量。”

“商量事情用得着這麼晚嗎?已經12點了。”

“可那些人現在纔開始工作。”

“他們本來是不正常的,你去迎合他們,本身就挺可笑的。”

霧子好像沒聽見,又像不屑一顧,轉過臉去,端起了咖啡杯。

“你可不能喝酒。”

雖然沒有聞到酒味,但眼圈卻微微泛紅。

“你喝了沒有?”

“你自己看呀!”

霧子這樣冷淡地回答還是第一次。

“喝酒喝到12點,也是工作嗎?”

“您不明白。”

“什麼不明白?”

霧子不作回答,拿着咖啡杯到水龍頭去沖洗。秋葉瞧着她一搖一晃的背影,氣不打一處來。

“你回答呀?”

“沒有必要回答。”

秋葉一時氣來,抓住她的肩膀。迄今爲止秋葉從未對霧子施加過暴力,就是對別的女性也是彬彬有禮的。

當然年輕時並不這樣,大學畢業後跟女朋友爭論,甚至打過她一記耳光。

最終和那個女朋友分手。打她是因爲愛她,正因爲當時太年輕、太熱情。與當時相比,現在老成多了。

然而秋葉對女性的愛並未減退,仔細一想,從那時起,他對女性的愛更加強烈了。表面上雖然穩重多了,那是因爲隨着年齡的增長懂得了輕重緩急,過分興奮時,知道怎樣控制自己。

霧子是自己最重要的女人,他自然不會簡單地對她施以暴力。如果在年輕時,他早就一巴掌打過去了,現在最多抓住她的肩膀。秋葉對自己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呆了。

霧子自然更加吃驚了,毛衣的袖子被秋葉扯歪了,眼睛睜得大大的。

“你想幹什麼?”

“……”

秋葉不知如何回答,眼睛盯住霧子的胸口,本來領子就大,一使勁扯,把毛衣脫下來了,秋葉瞥見她胸口雪白的肌膚,不住地眨眨眼睛。到了這一步,乾脆一把抱住她。猶豫不決,形勢只會越來越惡化。

霧子伸直手臂,不知哪兒來的力量,喊了起來。

“我不嘛……”

秋葉無路可走,兩腕使勁一把抱住霧子的身子,霧子拼命抵抗。秋葉把她抱向沙發,霧子不住地搖頭,往後縮,秋葉不鬆手,霧子突然像瘋狗似的咬住秋葉的手。

“哎呀!”

秋葉一鬆手,霧子趁勢擺脫,朝門口跑去。

對這突如其來的反抗,秋葉喘着粗氣,一時想不出辦法來。只見霧子盯住他看,捋了捋弄亂的頭髮。

一次挑戰失敗,秋葉掃了興,但並無不愉快。他已無力再挑戰。瞧了瞧被霧子咬過的手,左手的手腕上留下紅紅的齒痕。

秋葉從來也沒想到過女人居然會如此粗暴。他想伸出手去讓她看,“你瞧!”

這樣等於宣告失敗。

秋葉輕輕地甩甩手,後退一步,坐到沙發上。

霧子沒理睬他,從他跟前走過,到臥室去。總之霧子咬了他一口,即轉入停戰狀態。

吵架一旦平息,外面的雨聲聽得更真切了。比剛纔驅車來時下得更大了。

秋葉無所事事,點燃了一支菸,霧子擦了擦臉,換上了外出的襯衣和裙子。

上哪兒去?只見她不動聲色,坐在桌邊開始整理文件,其中有信件、傳真,還有幾本雜誌。

“真讓我嚇一跳。”

秋葉自言自語地嘟囔了一聲。他已無意再同霧子爭吵,可是立刻嬉皮笑臉也辦不到。

“瞧,牙齒印!”

他伸出手去企求霧子的同情,霧子只瞟了一眼,立刻扭過頭去。

“不泡茶給我喝嗎?”

聽到秋葉的吩咐,霧子接着燒水泡茶,看來她不再反抗了。

秋葉放心了,注意她的動作。

霧子背對着他,等待水開。瞧着她那細細的柳腰和突出的小小的臀部,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怎麼會想到她能咬人?

不多一會兒,水開了。霧子把水衝進茶壺裡,左手按住茶壺蓋,動作還像過去一樣。

霧子端着茶杯放到桌上。

“坐吧!”

秋葉竭力平靜地說,霧子順從地坐到對面的椅子上。

雙方都從興奮中平靜下來,但仍然覺得有點彆扭。

“你瞧,被你咬成這樣子。”

待氣氛稍稍緩解後,秋葉半開玩笑地說:

“就像接過吻一樣。”

秋葉手拿着茶杯,等待霧子謝罪。

只要說聲“對不起,請原諒”,一切歸於煙消雲散。

然而,霧子耷拉着眼皮,什麼話也不說。

“你回來晚一點,我並沒有埋怨你。”

停戰歸停戰,該說的話還得說。

“可是,你什麼也不說,叫我怎麼辦?”

“……”

“即使跟記者在一起,這副打扮不像你的爲人。”

“您以爲我的着裝不好嗎?”霧子驟然擡起臉來。

“這模樣像洋討飯的,你不覺得可笑嗎?”

“不管穿什麼,我還是我。”

秋葉放下茶杯注視霧子的表情。

剛纔低着頭,此刻擡起臉來注視秋葉。

“可是……”爲了緩和再度緊張的氣氛,秋葉喘了口氣說道:“當然,服裝變了,你的爲人並沒有變。”

“不,您還是討厭我的着裝,說什麼這樣的裝束像個洋討飯的。你這不是瞧不起我嗎?”

霧子說的沒錯,秋葉沉默了。霧子繼續說道:

“穿衣,各有各的愛好,不一定非學別人不可,自己覺得合適就行。”

“這個我知道,你的臉龐多麼文靜、高雅,去美國前的裝束最最適合於你了。”

“這是你們男人的眼光。”

“這話沒錯,我是男人,不過所謂時裝是給人家看的,女人的裝束要讓男人看着舒服,那纔是最最上等的。”

“那倒不見得,女人的着裝不是穿給男人看的,是爲自己看的。”

秋葉拿起桌上的香菸,點燃了。

霧子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講起道理來,以前秋葉說什麼就穿什麼,不必要講一大套理由。

“女人也有自己的愛好嘛。”

“當然,這話沒錯,但這裡也有一個程序問題,不應該因自己的裝束引起他人的不快。”

“我的着裝真的這樣難看嗎?”

“一句話,你在我的眼裡永遠是個女人。”

在熒光燈下,霧子的臉盤顯得有點蒼白。秋葉把煙拿在手裡,慢吞吞地點點頭。他似乎已明白霧子想要說的話。

以前霧子總是穿有女人味的服裝,現在穿着繡花的襯衣,前幾天在店中穿的也是長裙子,顯得高雅、文靜。

然而,與其說這是霧子的愛好,還不如說是秋葉的愛好。總之,男人的希望優先於本人的希望。霧子對此有所不滿,做出了反抗。

穿着男人喜好的服裝,強調要有女人味,本身就夠厭煩的。

近來,霧子改變了着裝,有了“新潮”味,甚至連發型、塗的指甲油都變了。那是對秋葉的一種挑戰,似乎在說:

“我不僅是被男人愛戀的女人,我應該還有屬於自己的愛好。”

霧子的奇裝異服似乎在努力表現自己。

秋葉一邊吞雲吐霧,一邊回想和霧子相好以來的歲月。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才二十三歲,從那以後已經過去三年了。霧子從一個順從地接受男人愛戀的女人,變成了自立的女人。常言道:女人在二十六七歲最容易變,隨着肌膚的變化,她的心情也在變。有的女人認真地考慮嫁人,有的女人則願意自己謀生。

女人從十四五歲起開始進入青春期,那是最初的反抗期,到了二十六七歲是第二次反抗期。

“原來如此……”

秋葉下意識地點點頭,喝了一口冷茶。假如霧子已進入第二次反抗期,那還是不要去惹她。對方正在激動,不知好歹去刺激她,那麻煩會更多。

“明白了嗎?”霧子問道。秋葉再一次點點頭。

“真的明白了嗎?”霧子的目光像豹一樣炯炯發亮。

“不要拿服裝來決定一個人的好壞。”

霧子主張我穿什麼衣服是我自己的事。這句話的背後是,“希望你理解我,別什麼事都說三道四”,她的表情仍然是在向秋葉撒嬌。

到了這一步,秋葉也不能不相信她。這時從陽臺上傳來的雨聲越來越大了。談話到此爲止,秋葉也有點困了。

雖然吵了幾句,秋葉仍然希望回到原來的狀態。他掐滅了菸頭走向廁所。他在鏡子面前照照自己的臉,發現自己太沒有大男人樣了。回到起居室,霧子仍坐在桌子跟前,陷入了沉思。

秋葉站着不動,背對着她說道:

“已經12點半了。”

來到時還不到12點,已經30分鐘過去了。

“休息吧!”

“……”

“喂,睡覺吧!”

催了一聲,霧子不作回答,再催第二次,霧子坐着不動,問道:

“爲什麼非睡覺不可?”

12點半了,躺下睡覺是很自然的事,爲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呢?

“你說爲什麼?”秋葉反問道。

霧子吃吃地一笑,站起身來,重手重腳地把桌上的茶具收拾到水池子裡。

“深更半夜催你睡覺,還覺得可笑嗎?”

剛剛平靜下去的情緒又回來了。這豈不是嘲笑別人不拿自己當回事嗎?

“你乾脆說實話,可笑就可笑唄。”

“您啊,除了和我睡覺,還有別的要求嗎?”

“不對。”

“您呀,只把我當作女人,其他什麼也看不見。”

“你這傻瓜……”話說到一半,秋葉咽回去了。看來,霧子在努力表現自己,不要把我當作被你擁抱的女人,我可以自立。

然而,到了深夜12點半,男女兩人單獨待在房間裡,什麼意志啊、自立啊都是多餘的。

累了就睡,這還用說嗎?躺下後要求做愛這也是很自然的,用得着說什麼理由嗎?

秋葉重新坐到沙發上,嘆了口氣。

霧子爲什麼凡事都要講道理?從裝束到做愛都要講理由,都要表現自己,活得累不累?

那個高高興興吃醬鮐魚的霧子到哪兒去了呢?秋葉陷入憂鬱,抱住了頭。

兩人隔着桌子對坐,一句話也沒有。秋葉一隻手拿着煙,霧子耷拉下眼皮注視自己塗綠的手指甲。

秋葉忽然想起以前在電影中也出現過這樣的鏡頭。

處在愛的危急狀態的一對情侶默默地對坐,互相反思,一時又不知關鍵在哪裡。女方對男方十分反感,男方心裡着急,然而還不想撒手,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

看到這鏡頭時當時覺得這兩人活得挺瀟灑,此刻到了自己頭上,就不那麼瀟灑和風流了。

霧子最近的變化,僅僅出於她個人意志,還是有其他因素?在紐約見到美國各種各樣的所謂的“女強人”,受了點刺激,這也無可非議,但僅僅是這些嗎?

難道霧子背後還有人在煽動她嗎?

是男的,還是女的?

想到這裡,秋葉再也沉不住氣了。

如果背後有人煽動,那肯定是男人。此人挑撥霧子和自己分手,給她出種種餿主意。

“莫非……”秋葉剛想張開口,立刻打住。此刻質問她,如果確有其事,並不會改善兩人的關係。爲了這事爭吵,不僅於事無補,反而會更加惡化,不如靜靜觀察。

再說自己到了這把年紀,爲一個未見過面的陌生男人和比自己小二十多歲的女人吵架,太不像話了。

秋葉的自尊心不允許他這樣做。他終於忍住了。然而,霧子好像知道他想要說什麼。

“什麼話,您說吧!”

“不……”

頓了一下,秋葉180度轉彎,說了一句:

“看來今夜還是回去吧!”

話一說出口,秋葉吃了一驚,其實心裡想的不是這個。他在等待霧子說“這麼晚了,在這兒住下吧!”

表面上逞強,心裡卻等待霧子挽留他。

“怎麼辦?”秋葉又叮問了一句。

霧子點點頭:“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

在大雨中駕着車,秋葉不禁對自己生起氣來,爲什麼不在霧子的房間裡住下……該說:“我累了,休息吧!”“快給我鋪牀!”這公寓是自己出的房租,還照顧這女人的生活,有什麼可客氣的?

霧子今晚的表現只能說是反常,並沒有說“你回去!”說“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意思就是住下也可以嘛。

最終秋葉選擇回家,那是到了最後關頭,自己做個姿態,留有餘地而已。沒說:“你如無意,我就回去。”秋葉一開始想擺擺架子,一看苗頭不對,趕緊收場。

“做了一件傻事……”

擋風玻璃上還是雨濛濛一片,雨越下越大,比一小時前來時更大了。瞅着這搖來晃去的刮水器,心裡覺得挺慘。

“以後可不能這樣亂來……”

過去,到了類似這樣的時刻,最後還是去抱住女人,從來沒有中途泄氣、打退堂鼓。總之男女之間的關係,只要一摟住她,罵也罷,恨也罷,一關燈,到了天明一切均煙消雲散,有說有笑,昨夜的爭吵就像做場夢一樣。

表面上話不投機,只要一碰她的身子,她就會理解。說些無用的話,不如直接接觸身子來得快,任何方式都不如“肉體語言”管用。

既然知道這個道理,爲什麼不這樣做呢?一方面還有點抹不開,另一方面想即使回來也不會有事,此刻像餓獸一樣向她求愛,不如在雙方的精神狀態較好時再求她。反正手裡拿着她的房門鑰匙,隨時都可以去,着什麼急呀。今夜還留着尾巴,雖不至於因此關係破裂,但總是留下了鴻溝。

這不過是小小的傷痕,充其量像肚臍眼這樣大。

“振作起來……”秋葉自己激勵自己,在大雨滂沱中回了家。

到家正好午夜1點鐘。

昌代已經回自己屋裡睡了。

秋葉上了樓上的書房,臨走時急匆匆的,連臺燈也沒關。

從今天傍晚開始去尋找霧子,幾小時過去了,什麼活也沒幹。

此刻也不想幹,秋葉坐到椅子上,點燃一支菸,又想起了霧子的事。

這時霧子睡了嗎?還是瞅着自己的綠指甲喝

咖啡?他想打個電話去,但此刻氣還未消,提不起精神。沒皮沒臉的,打什麼電話?

秋葉自言自語,繼續抽菸,但心裡還是沉不住氣。

秋葉坐在臺燈下,託着下巴想起了史子。

深更半夜下着大雨,她已經睡了吧?

秋葉朦朧地想了想,便想給史子打電話。

史子喜歡熬夜,是個“夜貓子”。即使睡下了也會起來接電話。兩人親密的時候,即使在深夜,她也不會埋怨,高高興興地和你聊天。

今夜想起了史子,原因是受了霧子的冷落。無意中和霧子發生了衝突,激起了對史子的思念。

秋葉拿起話筒,放下,又拿起來撥了史子家的電話號碼。輕輕的呼音在寂靜的書房裡響了幾下,話筒裡傳來了史子平靜的聲音。

“喂,喂……”

聽着史子溫柔的聲音,秋葉的心情舒暢了。

自從在“安蒂克秋”附近碰見史子以來,已經給她打過多次電話。

說了些不着邊際的話之後,就邀請史子吃飯,史子只應了一聲:“那好,找個時間吧。”再想說些具體的事,就被她巧妙地扯開了。

儘管如此,史子對他並不冷淡。對秋葉的話,她適當地附和,談得還算投機。

這一個月來,由於工作和霧子的事,沒給史子打電話。史子也沒有主動打過來。

“都這麼晚了,您怎麼啦?”

深夜打電話,史子自然會吃一驚。

“對不起,沒什麼事兒,只是工作有點累了。”

“這麼晚還在工作,真了不得。”

因爲跟霧子爭吵,覺得史子的聲音特別溫柔。

“我突然想聽聽你的聲音。”

史子失聲笑了,聲音不太清楚。

“你沒拒絕我,真太好了。”

“您今天怎麼啦?”

“沒怎麼。”

“好像沒精神,不像您平時的爲人。”

秋葉當然不敢說,剛和“她”吵了架,心裡孤獨。

“說不出什麼理由,總之上了年紀了。”

“別說那樣泄氣的話。”

秋葉忽然矯情十足,堂堂男子漢多麼可笑,不過即使將弱點暴露給史子也沒關係。

“近來,不知爲什麼有一種虛無主義思想,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活着。”

“太不可思議了,您不是活得好好的嗎?正當年,工作有了相當的成就,在社會上很吃得開。”

“不,到了這把年紀是不會受歡迎的,充其量不過是個小丑。”秋葉想了半天,終於說出:“下次找個時間慢慢跟你聊聊。”

“好啊!”

秋葉一時沒回過神來,反問道:

“真的?”

“我怎麼都行,下個月抽個時間吧。”

“到時候你就溜了。”

“女人有女人的特殊情況嘛。”

“那好,我等着。”

秋葉頓時感到眼前一片光明,說話聲音也高揚了。

漫長的梅雨天終於過去了,明媚的夏日來到東京。然而秋葉的心情並不像夏日那樣明朗。其中最大的原因是他和霧子還沒和好,自從雨夜和她發生口角以來,兩人的關係還不太融洽。

俗話說:“下了雨地面就結實了”。這一回雨倒是下了,不過還是“很鬆散”。

但也並不因此和霧子吵起來沒完沒了,互相憎恨。

秋葉還像過去一樣和她一起吃飯、聊天。高了興便在霧子房間裡住下,當然也免不了做愛。但總覺得和以往不同,具體是什麼,一時也說不清。霧子的態度有了微妙的變化,這是真的。比如說,兩人在房間裡,霧子的表情一點沒有活力。過去見了面,霧子主動向秋葉彙報店裡經營狀況,談談朋友們的瑣事,今天發生了什麼,獨自有說有笑。

“親愛的,您聽聽,這事兒夠‘酷’的吧!”直到秋葉點頭,她才滿足。

最近已看不到她那活潑的影子。秋葉主動和她聊天,她勉強地隨聲附和,點點頭而已。

這樣消極的態度,在做愛時也沒有變。

在秋葉需求她時,霧子既不主動,也不反對,像應付公事似的脫掉衣服。秋葉耐心地愛撫她,總是讓她先達到高潮。

即使在這一瞬間,前後也有微妙的不同。例如,過去做愛前開開玩笑,有時說聲“你這個人真渾!”共同進入高潮。做愛後爲了追求餘韻,霧子主動緊緊摟住秋葉不撒手。

然而現在做完愛後就撒開手,不像過去那樣撒撒嬌,開開玩笑。

最最重要的做愛尚且如此,日常生活就更甭說了,自然是彆彆扭扭的。

最近常使秋葉生氣的是,忘了給秋葉錄電視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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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秋葉格外忙碌,倒並不是爲了工作。從早晨起有圍棋、象棋、高爾夫球、文獻片,這些都是秋葉愛看的電視節目。再加上美術講座、訪談,這一天裡排得滿滿的。秋葉沒有時間全部看完,只好讓霧子先錄下來。

最最想看的是圍棋,一般先錄下相,晚上在霧子家裡看。

霧子過去從來沒有忘記星期天錄像的事情。

梅雨過後第一個星期,秋葉因事外出,沒看到節目。晚上,打算回到霧子的公寓再看,沒想到霧子沒給錄下來。

秋葉打開電視機和錄像,轉了好幾個頻道,沒找到,只得戴上老花鏡仔細查看。屏幕上出現一個主持人在說笑話的場面。

“怎麼回事?是不是弄錯了?”秋葉問道。

霧子歪腦袋,“怎麼回事,難道錄錯了?”

“喂,喂,上一次也只錄了一半。”

上星期天晚了30分鐘,只看了後半部。

“星期天你整天都在家,這麼一點小事都記不住嗎?”

這錄像機也是霧子開店以後一心想要纔買的。

一開始,霧子很高興,總是按照秋葉的要求準時錄下。近來,突然出現了差錯。

“你得認真一點啊!”

“這麼想看,在家看得了。”

霧子霍地站起身,走到陽臺去看盆景了。

秋葉瞅着她的背影,一肚子氣。

這當口,應該狠狠地訓斥她一頓,可是弄不好,又會重演雨夜那幕活劇。以前,即使小小爭吵,立刻會和好,最近總是拖着長長的尾巴。雙方心理都受影響。

爲了這麼一點小事,不值得吵架。不過此刻霧子的態度也太驕橫了。明明是她的錯,說聲對不起不就完事了嗎?

“還不做晚飯嗎?”秋葉問道。霧子也不轉過身來,背對着他。

“到外面去吃不好嗎?”

“我不是說過,讓你準備好飯。”

“我沒有食慾。”

秋葉想,你沒有食慾,可是我的肚子餓了。

“那就算了。”

說罷,秋葉走出了房間。

離家時秋葉對昌代說不用準備飯了。現在回家去,也沒有飯吃。沒法子,秋葉只有到附近的壽司鋪吃四喜飯糰。

吃完飯,他本想就此回家睡覺,可是這樣做就像吃了敗仗的狗,太寒磣了。於是他重又回到霧子的公寓。

霧子知道自己做錯了,一見秋葉進門就招呼他,“您回來了”。但視線沒離開放在膝頭的時裝雜誌。

秋葉走進臥室,脫掉西裝,換上睡衣。

以前,秋葉換裝時,霧子立刻將睡衣拿來伺候他,最近裝看不見。

過去秋葉脫下的西裝,她立刻拿衣架掛好,今天接過衣服則有些懶散。

“你不舒服嗎?”

聽得秋葉問她,霧子疊着褲子,搖搖頭。

“沒什麼。”

“瞧你懶洋洋的樣子……”

本想挖苦她一番,但仔細一瞧,她下巴尖了,比以前瘦多了。

“可能是天氣突然變熱了的緣故。”

說着,霧子從廚房裡端來啤酒和拌黃瓜,好像要喝一杯,與秋葉講和。可是霧子依然坐在桌子跟前看雜誌。

星期日晚上,和如此美貌的女人對飲,從別人看來,該是多麼令人羨慕的場面。誰想到此刻兩人的關係並不融洽。

少頃,11時的體育新聞播完後,秋葉伸了伸懶腰,打起哈欠來。

“休息吧!”

霧子默不作聲,到隔壁去鋪牀。還是不多說話,但也沒有什麼不高興。

秋葉只得躺下,這樣的狀態不可能馬上入睡,拿起一本週刊雜誌翻翻。過了30分鐘,霧子還是不動,秋葉隔着門喊她:

“還不睡嗎?已經不早了,該休息了。”

霧子答應了一聲,拿着毛巾去了浴室。10分鐘後,拉開拉門,閃身進來。

秋葉回頭一看,壁燈已熄滅了。霧子在屋角里脫衣服,待她穿上睡衣,秋葉掀開被角,“快進來吧”。霧子站了一會兒,不知在想什麼,慢慢地湊近來。

今天秋葉一開始就打算住下,上次雨夜發生小小的糾紛,秋葉一氣之下回了家,一晚上心情也平靜不下來。這樣的一幕不能重演了。即使有小小的摩擦,只要上了牀,一接觸到肌膚,一切迎刃而解。

秋葉睜着眼在黑暗中等待霧子鑽進被窩,過去,這樣的安排非常自然,今夜發生口角後,有點兒緊張。霧子也一樣,動作比過去慢多了,悄悄地掀開被角,鑽進了被窩。

右腿先上牀,接着左腿,上半身,一步一步往裡進,秋葉伸過手去。

“來,靠近點!”

秋葉一把抱住她,霧子背過臉去,秋葉沒去管她,依然摟住她不放,霧子則往後縮。

“求您了。”

霧子往後縮了一下,像蝦米似的弓起了腰。

“怎麼啦?”

“今天就這樣睡吧……”

“這樣……什麼意思?”

秋葉考慮到或許她身體不適。上星期時她搖搖頭說:“來了例假。”

一星期過去了,例假也該結束了。

“有什麼不適嗎?”

“……”

“不舒服的話,實話實說嘛。”

“沒有。”

“今天你似乎沒有勁頭……”

秋葉自然不是追問她,如果不是身體上的原因,而是感情問題,那男方只能舉手投降。

然而,今夜不能就此罷休,應該說明是什麼理由啊!秋葉仰臥在牀上,忽然電話鈴響了。夜深人靜的臥室中,電話鈴響個不停。

霧子家的電話在起居室裡,雖然隔着隔扇,仍然聽得很清晰。

“喂……”秋葉瞥了一下躺在身旁的霧子,“電話鈴響了。”

有人打電話給霧子,秋葉從來沒有接過。雖然他有房門鑰匙,也常住在這兒,但表面上霧子還是單身女子。

男人接電話,會給她添麻煩,反而不好處理。秋葉從來不越雷池一步。

儘管電話鈴響個不停,霧子則不想動,把被子捂得緊緊的。

“喂,去接電話!”

“沒事兒,不用接。”

“可是……”

半夜三更打電話來,說不定是個男的,這種陌生男人不是打公用電話就是借酒吧的電話打。

“不接行嗎?”

“我不想起來。”

對方或許喝醉了酒,想聽聽霧子的聲音,眼瞪瞪地握着聽筒不放。

可是這個女人此刻和自己上了牀。

秋葉想,你打你的電話,我摟着心愛的女人。他心安理得,覺得那個打電話的男人太可憐了。

“喂!快去接呀!”

“……”

“你去把電話掛斷得了。”

霧子不聽,一轉身背過臉去,用被單把頭蒙了起來,堅決不接電話。秋葉數着,電話鈴一共響了14次。多麼執着的男人,真有耐心。秋葉正要起身去接,電話鈴不響了。

過了一會兒,電話鈴又響了。

看來,對方還不死心。

這一回才響了5下。

電話鈴響過後,屋子裡似乎更加寂靜了。

秋葉嘆了口氣,只見霧子還蒙着頭。

“沒事了。”

秋葉伸出胳臂,從後面搭在霧子的肩膀上。

霧子的肩膀抖動了一下,心裡是不是還掛着打電話來的男人?

秋葉覺得挺可笑,湊近身去,霧子則往後縮,快縮到牀邊上了。

“喂,喂……”

霧子不理睬他。剛纔打電話來的男人說不定是她的情人,霧子或許猜到是誰打來的,故意不去接。

秋葉縮回手,陷入了沉思。

今晚上牀快12點了,霧子還沒睡,坐在起居室裡,說不定正在等電話。

過了12點,見仍不來電話,只得上牀,但心裡仍然想着這件事。霧子拒絕和秋葉做愛,也許是怕有人來電話。

如果真有不三不四的男人打電話給她,她該起來去掛斷,或者吩咐秋葉去接。

秋葉在身旁,她不能跟“野男人”暢所欲言。也可能她不想讓對方知道,自己另外有男人。

想接的電話都不能去接,該有多麼彆扭,焦急和悲哀可想而知,難怪她蒙着被子,或許在偷偷地掉淚。

“原來是這樣……”

秋葉在黑夜中點點頭,仔細一想這事情很簡單。毋庸置疑,自己是主角,心滿意足,有什麼可抱怨的。

“難道自己是個老好人?”

對方已進逼到頭上,自己還麻木不仁,自己也太可憐了。

在深夜的臥室裡,一對男女蓋着一牀被子,一伸手,就能接觸到對方的肉體。

可是男的仰臥着,女的背對着他,紋絲不動,這算什麼關係?

燈關了,屋子裡漆黑一團,兩人都屏住呼吸,睜着眼睛,這算一種什麼樣的氛圍?

突然,從陽臺上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向着麻布方向去了。

救護車過去後,屋子裡又回到寂靜。秋葉轉過身,輕輕地問道:

“跟你說句話,行不行?”

話一出口,秋葉覺得自己的語氣太生硬了,應該更自然些,但心裡還是緊張。

頓了一下,秋葉待心情稍見平靜後,又問道:

“你是不是另外有人?”

霧子肩膀抖動了一下,不作回答。

“我並不懷疑你……”

“……”

“到底有沒有,你跟我說實話。”

秋葉覺得自己似乎成了戲劇的主人公,在這個場面,只能抑制自己感情,裝作一個通情達理的男人。

“不用顧慮嘛……”

秋葉還在演戲,到了這一步,他非要將其中的奧妙弄清楚不可。

“你說話呀!”

秋葉苦口婆心讓她說真話,實際上他又害怕聽到霧子的回答。

如果她說有啊,那該怎麼辦?

一邊在問到底有沒有,他期待的回答是沒有。如果是另外一種答案,秋葉腦子一片空白,不知該怎麼辦?

然而,霧子默不作聲,依然保持沉默。

秋葉漸漸感到氣促憋悶,不回答,證明她沒有其他男人。既然沒有,應該立即否認。既不承認,也不否定,證明她還是有別的男人。

“爲什麼不回答我?”

秋葉發現在黑夜裡有動靜,定睛一看,霧子的肩膀在微微抖動。她好像在哭泣,這下秋葉覺得自己太殘酷了。

深更半夜,睡在一張牀上的女人,被男人追問有沒有別的男人。她已無退路,只能縮着身子在被窩裡哭泣。

對一個無言的女人,僅憑自己的妄想責備她,這也太過分了吧。然而到了這一步即使殘酷了點,也不能就此罷休。

如果對目前的曖昧狀態視而不見,那麼不愉快的日子還會繼續下去。

霧子從紐約歸來至今一直有隔閡,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了。爲此,此刻必須瞭解霧子真正的心情。

“我不是生你的氣。”

秋葉凝視着黑暗中的某一點繼續問道,如果此刻失去了自制力,那事態會越來越麻煩,老謀深算的中年人必須溫和地堂堂正正地提出問題。

“我只是想了解你的真心。”

“……”

“看來,你還是另有新歡。”

突然,霧子使勁地搖搖頭。

“沒有!”

霧子激動的聲音不禁使秋葉大吃一驚。他慢慢地點點頭。

“可是,你的表現和以前大不一樣了。從前,從來沒有人深更半夜給你打電話。”

“……”

“剛纔的電話是不是相好的男人打來的?”

“不對。”

“那麼爲什麼不去接?不好意思去接,是不是?”

“您怎麼知道我爲什麼不去接?”霧子反問道。

“我當然不知道,我是猜測。”

秋葉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但還是問,“那麼爲什麼不接?”

“我不想接就不接唄。”

“就這些?”

“這還不行嗎?”

道理只有一個,男人和女人就不一樣。

當男人被責問時,男人總愛說道理。

“你和‘她’見面了吧?”女人責問男人。

“這時間我正和朋友喝着,不信,有酒店的火柴爲證。”

男人總是千方百計證明自己不在現場。

當女人被責問時,絕對不會說道理、找藉口,肯定是堅決否認“沒有的事”。再問下去就說,“你怎麼還不相信我?”說着說着就哭了。

如果“不在現場”一旦被戳穿,那就會全線崩潰,最後無法收拾。與此相比,“你不相信我嗎?”說罷便哭鼻子。因爲本來不需要什麼不在現場的證明,也不用擔心戳穿,信不信由你。

男女之間因嫉妒而爭吵,其根本的要求無非是和解。一方面責問對方,一方面去確信事實並非如此。

在這種場合,與其費嘴舌辯解,不如說一聲“你不相信我嗎?”有說服力,往後信不信由你。

一般男人的心比較寬,一見到女人哭鼻子便相信絕不是撒謊。

此刻秋葉的心情與此相似。

近來,霧子的態度讓人猜不透,十之八九以爲她另有新歡。

然而,她宣佈“不對”“不想接就不接唄”,說着就哭了起來。秋葉開始覺得自己確實搞錯了,本來他的願望就是證明不是事實。

“那麼,你真的沒有相好咯。”在黑暗中秋葉又一次問道:“那我相信你?”

“……”

“沒錯?”

霧子背對着他,輕輕地點點頭。

“明白了。”

秋葉相信霧子說的話。疑心生暗鬼,懷疑起來,何日是個頭?再懷疑下去只會越來越糟糕。

“好吧,休息吧!”

秋葉雖然有所不滿,但並不想放棄霧子,爭執到此爲止。秋葉寬慰着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