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畋的母親和姐姐,遵循李盛的囑咐,在山洞裡一直躲藏着,提心吊膽地等着洞外響起那熟悉而親切的口哨聲。
但那哨聲遲遲沒有來,從清早到黃昏,她們煎熬了整整一個白晝。不,她們煎熬了整整一千年,一萬年。
山洞裡死一般地沉寂。但有微微的天光從洞口灑進來。
洞裡有乾糧,有水。這是事先準備好的。但母女倆竟然誰也沒有吃一口東西,也沒有喝一口水。她們在生與死的痛苦中煎熬,在血與火的浸染中掙扎,那種擔憂,那種焦慮,簡直生不如死,尤其是女人。
燕兒一直在默默地祈求觀音菩薩保佑他的丈夫和兒子平安地歸來,一直祈求着老天爺保佑全家人逃過這一場劫難。琴兒靜靜地伏在母親的肩頭,那清亮的眸子裡常常閃出淚水。她擔心爹爹,擔心小弟,還擔心餘清林。她感到人在災難面前是多麼地無助。有時真的只能聽天由命。她心中痛苦不堪,還得設法安慰母親。
“娘,別太焦急了,爹爹武藝高強,經歷過戰場,走南闖北,很多的災難都能闖過來,他決不會出事。小弟年幼,有餘先生他們保護着,餘先生那麼聰明的人,不會讓小弟落入官兵之手。您就想開一些,別總是流淚了。一個人有多少眼淚啊,一天來您眼淚就沒有幹過呀!”琴兒勸着勸着,自己也禁不住流下了淚水。
母親看到琴兒這麼傷心,心痛地撫mo着女兒柔軟的頭髮,默然不語。
母女倆就這樣互相偎依着,相互勸慰着,在山洞裡望眼欲穿。
山洞越來越暗,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洞裡的空氣突然十分悶人,悶得好像胸口有什麼東西被堵着。母女倆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一種恐懼感不由襲上心頭。
忽然一道藍光從洞中閃過,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雷,彷彿天崩地塌,她們感到了大地在震盪。緊接着是*,洞外傳來的風雨聲和雷聲,與山林的呼嘯聲交織在一起,將滿世界震得嗚嗚作響……
這時他們最爲擔心的是李畋,一個十多歲的孩子,就像小鳥一樣弱小,他能經受這樣一次災難嗎?畋兒啊,你在哪裡?
李畋,你還活着嗎?
畋兒,娘想你!畋兒,姐姐想你!兩個女人的心中都有一個默默無聲的聲音在呼喊。那呼喊聲帶着血,帶着淚,在冥冥碧空中默默地飄蕩……
所有侍衛頭上皆響起驚心動魄的炸雷,這不是他們的幻覺,雷聲是實實在在的。所有人正在發愣的當兒,又一個炸雷驚天動地。天空烏雲滾滾,一道道電閃像一條條金色的長鞭,狠狠地抽打着天空,晃得人的眼睛都睜不開!
緊接着一陣狂風掃來,山搖地動。隨着狂風,傾盆大雨像從天空直蓋下來。幾匹脫繮的馬發瘋似地狂跳,人也站立不穩,樹木和竹林發出一聲聲的尖叫。
侍衛們沒有忘記殺戮的使命,但張目四望,李盛、餘清林和李畋,都不見了蹤影。
一個侍衛藉着電閃,望見山坡的小道上,一個少年的身影忽閃了一下,他用劍一指,叫道:“在那邊,在那邊山坡上,我們快追!”他的叫聲被風雨壓倒。他不顧一切地朝山坡上追去,幾個隨從也踉踉蹌蹌地追去……
當時李畋被那個侍衛打掉了手中的劍,忽見一道劍鋒直向自己眼前逼來,他眼睛一閉,這時頭頂一聲炸雷!他以爲人被刺死時腦袋裡會響起一聲炸雷。睜眼一看,他什麼也看不見。原來真是天上打雷,接着便是雷鳴電閃,*。正撲倒在地上的餘先生聲嘶力地喊:“孩子快,快!……”餘先生用手指指山岡,李畋立即會意,便毫不猶豫地往山林裡鑽去。
正好有一匹馬在林子中亂躥,馬繮被扯斷,剩下半截繩子,李畋急中生智,一下奔過去抓住了那半截馬繮,翻身上馬,沿着那條山間小道急馳。
他正翻過一座山岡,又來到一座更高的山岡上,道路成了一條石子路,坑坑窪窪。也許是因爲人困馬乏,那馬身子一偏,一隻前腿正好卡在路中的石縫之中。
馬使勁一掙,加上身子的慣性,前蹄一跪,栽倒在地。李畋被甩了下來。
那馬掙扎了半天都沒能掙扎得起來。李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纔讓它站起。但馬的左前腿被扭傷,它站着時左腳都不能點地,何況要騎着一個人?
李畋急得心裡像火烤。沒有馬,自己能走出這方圓數百里的大山嗎?聽父親說起過,這一片山巒,這一邊連着湖南,那一邊連着江西。自己全身發軟,又餓又累,身上多處受傷,簡直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要是遇上毒蛇猛獸,那就更不堪設想了。
雨停了。只有山風一陣緊似一陣。渾身溼透,流了不少血的李畋全身打了一個寒顫。他感到天在旋,地在轉,腹中空得發痛。他只要眼睛一閉,大概就會暈倒過去。但李畋這時絕不能閉上眼睛。
爹爹,你不是往這條山路上逃來了嗎?餘先生餘大哥,你不是說讓我往這條山路上來嗎?可我怎麼不見你們的身影,此刻你們在哪裡?你們已經跑到前面去了,還是落在我的後面呢?還有娘和姐姐,你們在哪裡啊!
李畋感到自己孤獨無依,山林那麼靜寂,那麼令人恐慌,彷彿全世界都是空空蕩蕩的。
那匹馬三條腿立在地上,一條腿勾着,勾着的那一條傷腿在空中懸着,打着顫。在它的蹄子上方几寸的地方,腫起了好大一個包。馬腿肯定是斷了,是不能再騎的了。但有馬在身邊總是一個伴兒,它感到這匹馬就似自己的親人。是它揹負着自己逃過了侍衛的追捕。但李畋想,官兵也許一會兒就會趕來。他們要像貓捉老鼠那樣,在某個地方守候,時機一到,一下就將自己抓住!
正在李畋孤獨無依之時,山坡上出現了一個人的身影。
李畋趕緊往樹叢裡鑽去……
但李畋怎麼着也邁不動步子,他幾乎是爬着鑽到路邊的樹叢裡的,身子一軟,便一動也不能動了,只剩下那雙烏黑的眼珠能夠動。
那人走近了,李畋看得真切,那是一位老者,他揹着一隻揹簍,揹簍裡裝滿了一片青。腰上還有一隻酒葫蘆,手中握着一隻短把的鏟子。難道他是採藥人或者……?
老者走近了,着青色長衫,白鬍須,連眉毛都好像是花白的。但臉色紅潤,走路輕捷,他走路時腰上的葫蘆一晃一晃的。嘴裡還在輕聲地哼着一首什麼歌謠。
李畋一下子感到安全了。採藥的老人決不會傷害自己的,也許還能得到老人的幫助,讓他逃過這場劫難。老者在不遠處站住了,他眯着眼望着路邊溼淋淋的馬發呆。這時李畋伸出手來,搖動着頭頂的樹枝,以引起老人的注意,要是老人看一看這匹馬就離開了,那眼看可能得救的機會就失去了。李畋張大嘴巴,大聲地呼救:“老人家,救救我,救救我!……”
其實李畋發出的聲音很小很微弱。幸虧老者耳朵靈,居然聽到了!
老者正循着聲音朝這邊走來,似乎是不經意地打量着李畋。
老者忽然有些吃驚地說:“你名叫李畋,對嗎?”
真正該吃驚的應當是李畋,老者與自己素不相識,他怎麼知道自己的名字?難道他是神仙?
李畋並不知道,他遇上的老人,就是名聞天下的藥王孫思邈。
李畋瞪着驚訝的眼睛,又是喜又是悲地望着老人點點頭,聲音微弱地說:“老前輩,您怎麼知道我的名字,莫非您認識我?”
孫思邈微笑着說:“這你就不明白了,十多年前我見過你一回,當然認識,不過嘛,是我認識你,而你卻未必認識我啊!”
李畋幾乎是帶着哭音說;“老人家,您快救救我,我是被……”
孫思邈用手製止了李畋接着說下去,道:“你不用說了,你的事情我都清楚。來,讓我來看一看你的傷!”
孫思邈摸一摸李畋的額頭,又握一握他的手腕,說:“孩子,你只有外傷,你是餓成這樣了,但可惜我這兒沒有吃的。那就喝點酒吧!你儘量大大地喝三口就行啦!”
孫思邈從腰間取出那隻葫蘆來,又從懷裡掏出一粒黑色的藥丸塞進李畋的嘴裡,將葫蘆蓋擰開,遞給李畋。李畋又餓又渴,三下五除二吃下那顆藥丸,又嘴對着葫蘆口,狠喝了三口酒。這不是白酒呀,苦苦的,澀澀的,應當是一種藥酒。李畋想。
神奇的事情發生了,李畋忽然間感到自己渾身的疼痛消失,而且全身有了力氣。他居然一下子站起來,伸伸手,蹬蹬腿,全身的力氣一下子就恢復如常!
這時孫思邈又看了看這匹馬說:“這馬可是傷得不輕呀,左腳腕都斷啦!”
李畋說:“它斷了左腿,就不能走路了,更不能騎了。我想把它送給您牽回去,免得它在這山裡被猛獸吃了呀!”
老人望着李畋笑了:“你小小年紀還真善良啊,自己傷成這樣,性命難保,還擔心這一匹馬呀!”
李畋“撲嗵”一聲跪在地上,感激不盡地說:“老前輩,感謝您救命之恩。或許後面還有人在追蹤我。弄得不好會連累您老人家的。我得告辭走了,敢問您尊姓大名,我李畋永遠不忘您的大恩大德!”
老者依然是那麼輕鬆地笑一笑,說:“哈哈,有緣千里來相會,小事一樁,何談大恩大德!”
這時李畋忽然有些奇怪,老人爲什麼不願說出自己的名字來?這深山老林裡荒無人煙,更沒什麼房屋,老前輩怎麼全身乾乾爽爽,一點兒雨也沒被淋着呀。老人莫非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來救自己的?正在發愣間。孫思邈將他扶起,說:“既然後面可能有官兵追殺你,你一個人能走到哪裡去啊,這裡幾百裡都荒無人煙。你就騎着這匹馬逃走吧!”
李畋說:“馬腳斷了,哪裡能夠騎呀,它自己都走不動路了!”
孫思邈也不答話,從腰間取下來一個褡褳,他將一塊雙層布片攤開,又從另一隻小葫蘆裡取出一粒很大的藥丸,含在嘴裡嚼了嚼,然後倒進一點兒藥酒,吐在那塊布片上,他走近馬前,輕輕地撫了撫馬的脊背,像對待一個孩子似地說:“馬呀,別亂動,我給你醫好傷吧!”說着便貓下腰去,將那隻臨時做的膏藥貼在馬的傷處,用細麻繩緊緊地捆住。然後又取出葫蘆,含着一口藥酒,猛一下噴在馬的前腿上!
那匹馬一激靈,身子往前一躥,左腿踏在地上,竟然穩穩實實!
孫思邈若無其事地呵呵一笑,牽着那半截繮繩,讓馬打了兩個圈兒,那馬打了一個響鼻,四隻蹄子行走自如。他望着李畋說:“李畋,快快騎上馬兒往那條道上跑吧,跑出一百多裡就到了江西地界了。那裡已不是楊廣的天下了,秦王帶兵已進逼南昌了!”
這時李畋卻哇地一聲哭了:“老仙翁,楊廣真是殘忍,我爹和娘,還有姐,還有我的老師餘先生,怕是死於他的手中了啊!我活着還有多少意思啊!”
孫思邈揮揮手道:“李畋,你這就大錯特錯了!多虧了老天這一場急風暴雨,你李家命不該絕呀!我站在山頂上清楚地看到,大瑤五百多名青壯年,組成了敢死隊,佈下地網,擋住了官兵追殺你們全家的道路。悲壯啊!楊廣氣數已盡,他坐不了多久的江山了,不久天下將會出現太平盛世,你等着吧,你去吧!”
孫思邈揪住李畋的一隻胳膊,似乎沒有用什麼力,就將李畋拋上馬背,輕輕將馬一推,那馬便得得地奔跑起來。
李畋在馬上轉過聲來,聲淚俱下地向孫思邈揮手:“我知道啦,您是一位神仙!……”
孫思邈哈哈大笑,高聲說道:“李畋,快去吧,後會有期!……”李畋再轉頭打望,孫思邈已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