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院裡的千葉桃樹清雅地綻放,溫祺斜倚在抄手遊廊上,看着落花盈盈,輕嗅着似有似無的香氣。

“溫祺!溫祺!”

門外傳來許久不曾聽到的熟悉聲音,溫祺立即起身奔向門口。一推門,彷彿看到一隻體型龐大的白狗打遠處興奮地叫着自己的名字,掀開四爪,伸着紅兮兮的舌頭滴答着口水,朝他義無反顧地撲來。

還說什麼自己是隻婁金犬星君,看那副德行明明就是條瘋狗。

濮鑑站定在他面前,一如往日笑嘻嘻地叫着他的名字,沒個正經樣子,好似細水長流的日子只是又過去一天,好似這個名字被他叫個千遍萬遍都不會厭膩。溫祺蹙着眉頭凝視着他,緊捏着濮鑑送給他的那方白玉,生生在掌心裡攥出了汗跡。鼻子猛地一酸,刺得生疼,喉間酸澀,如鯁在喉,想張口卻被哽咽堵住喉嚨。“啪”一記清脆的巴掌落到濮鑑的臉上,熱辣辣的疼痛還未襲上面容,緊接着,他只覺一個溫暖軟綿的身軀毫無徵兆地投進懷中。周圍覓食的麻雀撲騰着翅膀驚乍着四散飛開。濮鑑的耳邊傳來懷中人隱忍的抽泣聲,一聲聲“笨啊…笨啊…”縈繞在耳畔揮之不去,分明是句句輕詈卻將心疼泄露無疑,一瞬間反倒叫他感到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安慰也不是,擁抱也不是,只能怔怔僵在原地,任由懷裡的人兒握拳輕捶他的胸口。終於好一陣過後,他才擡起雙臂環抱住溫祺,溫柔地在他耳邊輕聲道:“溫祺,溫祺吶…終於證明,你是我的了。”

溫祺垂首,將臉埋在他的胸口,手指撫上他的背脊,彷彿還能觸摸到初愈隆起的鞭痕,感受到他當日所承受的疼痛,心中無端猛烈地襲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絞痛,一口鮮血旋即從口中嘔出,溫祺惶急用手捂住嘴,鮮血復又順着指縫間流出。倒在濮鑑的懷裡時,痛得只聽到他一遍遍呼喊着自己的名字。溫祺用盡力氣,擡起手掌撫摸着他的面龐,大口喘着氣:“你聽、聽我說…”一語未完,又是一口鮮血從口中涌出。濮鑑張皇失措,連抱着他的手都不自主地在顫抖,一時間方寸大亂,只能無措地一遍又一遍地喚溫祺的名字。

外言不入於梱,顧顏即便再忙,他也從不向溫祺抱怨。在溫祺面前,他是個言語溫謹,穩重溫柔的舅舅,在白尾面前,他是個溫柔款款,施樂行善的好主人,早已將將案牘勞形視爲常事。今日難得忙裡偷閒,解決了四夷館裡成堆成堆急需換易言語的文書,本想好好休憩一番,熟料那日從遇緣齋裡送他回去的白公子登門造訪,邀他去聽戲。既然對方貴爲恩客,顧顏自然是不敢怠慢。

唱的戲倒活脫脫是一出才子佳人的戲,戲子的行頭到樣樣不差,月牙頭裝飾下的面色白得有些滲人,盈盈的水袖抖得收放自如,唱功造手倒也不失爲一出上乘之作。那位白公子生怕顧顏不喜歡這粉到豔豔到俗的戲,試探着問:“顧兄覺得這出摺子戲如何?”顧顏回以溫潤的笑靨:“在下倒喜歡這種才子佳人的戲,結局一個花好月圓,喜氣洋洋的,看着人心也暖和。”

曲終人散近黃昏,二人一路同行漫步在清幽的街衢中。顧顏走在前面,那位白公子跟在他的身後,餘暉鋪灑在他的臉上,刻出了分明的棱角。顧顏以爲是自己的步履過於匆急,想有意壓慢步伐等待他與自己同行,誰知二人一前一後的距離卻是那位白公子有意而爲之。

“五年以上纔則肩隨之,在下並不比白公子年長,何必一直肩隨而行?”顧顏一邊走,一邊側過臉問。

“倒也不是,習慣了而已,顧兄多慮了。”

“真是個有趣的習慣,”顧顏把扇子遮擋在嘴邊輕笑起來:“恕在下冒昧,不知是何人能讓白公子甘願緊隨其後?”顧顏的笑從來都是從容不迫的感覺,清美到一下子就能把人心融化。

“你…”

“抱歉,是在下過問多了,並無冒犯之意,請白公子不要介懷。”

“你要不要喝碗梅子湯?”

經白尾一提點,顧顏才意識到已經到了遇緣齋,正趕着有些口渴勞累,便不假思索地應了。小二見是顧顏,把布子往肩上一甩,豪爽地喊道:“顧兄來了啊,還是一大一小?哎?那隻花狸貓呢?”

顧顏聽了溫婉地一笑:“今天不要小碗兒了,白尾沒跟來,倒是來了位白公子,麻煩來兩碗一樣的酸梅湯吧。”

“好嘞!”

“白公子見笑了,家裡有隻貓經常跟我來這裡,倒是從昨晚開始就不知跑到何處去了。”

白尾趕緊端着碗兒咕嘟咕嘟地吞了幾口,沒再吱聲。

日頭已經埋藏在遠方重疊的山脈之中,歸去時必會經過那間黑瓦白牆的淡雅琴舍,顧顏便進去和琴舍的主人打了個招呼。二人一路同行到家門口的巷子口兒,顧顏止步,微微地顧顏作揖道:“今日真是勞煩白公子了。”

“不勞煩。”白尾應了一聲,但沒有就此打住的意思,而是兀自轉身走進了巷子裡:“你今兒沒打燈籠。”

顧顏還未反應過來,手腕就落進了溫暖寬闊的手掌裡,隔着衣服就這麼輕輕地拉着,彷彿是相伴多年朝夕不離的伉儷早已習慣了被對方牽着。從這小巷口進去三五十步,二人徐步走在曲折的巷子裡,白尾聽到顧顏在他身後愉快地輕笑,回頭果真見着他格外柔媚的笑顏。

“想起什麼了?笑得這麼開心?”

“白公子請勿見怪,舍下有隻貓與你同名同姓,你說巧不巧?”

白尾輕笑:“你養貓?”

顧顏似在回憶,也輕笑:“那貓倒算不上是我養的,但時常有他陪的日子過得也還有趣。”

白尾突然若有所思,支支吾吾地問道:“你…你是不是喜歡琴舍的那個公子?”

“白公子何出此言?”

“因爲我時常見你同他說笑…你喜歡他?”話一出口便心生悔意,連板着臉解釋:“我、我就是隨口一問,完全都沒有那種拈酸吃醋的意思,你千萬不要誤會…”蒼白無力的辯白卻將吃味兒的本意顯露無疑。

顧顏先是顯得有些詫異,停頓了片刻才提袖掩面不禁笑出了聲,一邊連連搖頭,心中一邊笑邊更覺得這位白公子真是個心直口快的直接人。遂笑着轉身繼續向前走,白尾跟在後面一臉不解:“你笑而不答又是何意?”他收起手中的摺扇,回眸溫雅一笑:“白公子可否願意到寒舍一坐?”

端上了上品散毛尖茶,顧顏與白尾相對而坐:“我與這家店的主人是舊識了。”顧顏擎起通透的白陶茶杯,溫柔地輕笑着在白尾面前舉了舉,以茶代酒敬他一杯,之後啜一口茶,向他不疾不徐地道來這間琴舍的過往。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被朋友拉去看了出《拜月亭》,戲劇我不懂,看的時候也是圖個愛湊熱鬧很長,原著又長又糾結,可單看這一出摺子戲,倒活脫脫是才子佳人的戲,這也是我能堅持看下來的原因,就喜歡這種粉到豔到俗的感覺,結局花好月圓,有情人終成眷屬,多好!

瑞蘭出場,一掐楊柳細腰,抖着盈盈水袖,一身行頭叫人嘆這草臺班子還真像那麼回事。就是多留意了一眼,便在不知不覺中沉淪了,耐不住想再看一眼。二人過關津渡口時,怕被盤問該如何做辯,若是說兄妹?二人相貌相差甚遠,不如說是夫妻吧,省事省力。一聽當時就喜歡上了瑞蘭的女子英雄氣概,既然結伴相行,只是假裝而已,過了這關口便分道揚鑣,又何必計較呢?便道:“若人問,便說是夫……”“哪個夫?”“君子你猜呀。”

當真是千嬌百媚的俏麗小娘子,灑脫不**,嬌羞不做作。欲說還羞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到底是不便說得太直白。世隆會了意,也動了情,待到分別將至,他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知求不求得你這樣的好女子?”

原本是湊熱鬧的真看入了戲,連着咿咿呀呀竟也聽懂了幾分。此音一落,在臺下聽得又急又氣,喜歡就直說呀,何必用老古人的詩詞鋪墊一大堆?兵荒馬亂中也還真成就一番姻緣,也罷,誰叫這是緣分呢。